皇宫,御花园。

  垂下明黄色帷幔的凉亭里,黄花梨木制作的八角桌,坐着一道黄袍,一道青衣。

  魏渊和元景帝年岁相仿,一位气色红润,满头乌发,另一位早早的两鬓斑白,眼中蕴藏着岁月沉淀出的沧桑。

  如果把男人比作酒水,元景帝就是最光鲜亮丽,最尊贵的那一壶,可论滋味,魏渊才是最醇厚芬芳的。

  两人在手谈。

  元景帝看着被魏渊收走的白子,叹息道:

  “淮王殒落后,这北境就没了擎天柱,蛮族一时是兴不起风浪了,可东北巫神教如果绕道北境,从楚州入关,那可就是直扑京城,屠龙来了!”

  说话间,元景帝落子,棋子敲击棋盘的脆响声里,局势霍然一边,白子组成一柄利剑,直逼大龙。

  “啧,魏卿今日下棋有些心不在焉啊。”

  魏渊目光温和,捻起黑子,道:“擎天柱太高太大,难以控制,何时坍塌了,伤人更伤己。”

  轻飘飘的落子。

  两人一边闲谈,一边对弈,四五次落子后,元景帝淡淡道:

  “前几日太子遇刺,后宫人人自危,皇后也受了些惊吓,这段时间吃不好睡不好,人都憔悴了。魏卿啊,早些抓住刺客,让这事过去,皇后也就不用担惊受怕。”

  魏渊看了眼棋盘,投子认输,缓缓吐出一口气:“陛下棋艺愈发精湛了。”

  而后,他起身,退后几步,作揖道:“是微臣失职,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今早抓住刺客。”

  元景帝大笑起来。

  ............

  同一时间,内阁。

  一名穿蟒袍的中年太监,带着两名宦官来到文渊阁,拜见了首辅王贞文。

  没有停留太久,只一刻钟的时间,大太监便领着两名宦官离开。

  首辅王贞文面无表情的坐在案后,许久不曾动一下,宛如寂静的雕塑。

  ............

  次日,朝会上,元景帝依旧和诸公们争论楚州案,却不复昨日的激烈,满殿充满火药味。

  今日朝会虽依旧没有结局,但以较为平和的方式散朝。

  久经官场的郑兴怀嗅到了一丝不安,他知道昨日担忧的问题,终于还是出现了。

  朝会上,诸公们虽依旧不肯松口,但也不像昨日那般,坚持要给镇北王定罪。

  甚至,在勋贵们提出如何消除京中流言、改变楚州两万甲士对此事的看法时,部分文官以呵斥为名,参与讨论。

  而最让郑兴怀痛心疾首的是,魏渊和王贞文全程保持沉默。

  散朝后,郑兴怀沉默的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郑大人请留步。”

  他木然的回头,看见穿公爵冠服的曹国公追上来,脸上带着明显的笑意。

  在郑兴怀看来,这是胜利者的笑容。

  “郑大人,你私自离开楚州,进京告状,自以为携大势而来,又可曾想过会有今日呢?”

  曹国公神态自若,淡淡道:

  “本公给你直条明路,楚州城百废待兴,你是楚州布政使。此时,正该留在楚州,重建楚州城。至于京中的事情,就不要掺和了嘛。”

  他转头看了一眼背后的金銮殿,提点道:“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的意思是,你若见好就收,你还是楚州布政使。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反正楚州离京城几万里之遥,朕对你眼不见为净。

  “呸!”

  回应他的,是郑兴怀的唾沫。

  “不识抬举。”

  曹国公望着郑兴怀的背影,冷笑道。

  .........

  打更人衙门,浩气楼。

  魏渊是郑兴怀散朝后,第一个拜访的人。

  许七安一直关注着今日朝堂上的动静,正要去驿站找郑兴怀询问情况,听说他拜访魏渊,便立刻去了浩气楼。

  但被守卫拦在楼下。

  “魏公说了,见客期间,任何人不准打扰。另外,魏公这段时间也没打算见您呀,不都赶你好几次了吗。”

  守卫和许七安是老熟人了,说话没什么顾忌。

  许七安打人同样也没顾忌,巴掌不停的往人家脑壳上甩,边打边骂:“就你话多,就你话多.......”

  七楼。

  身穿青衣,鬓角斑白的魏渊盘腿坐在案前。

  他的对面,是脊背渐渐佝偻,同样头发花白,眉宇间有着化不开郁结的郑兴怀。

  “京察结束时,郑大人回京述职,本座还与你见过一面。那时你虽头发花白,但精气神却是好的很。”魏渊声音温和,目光怜悯。

  而今再见,这个人仿佛没有了灵魂,浓重的眼袋和眼里的血丝,预示着他夜里辗转难眠。

  微微下垂的嘴角和眉宇间的郁结,则说明对方内心怨念深重,意难平,气难舒。

  “魏公也打算放弃了吗?”郑兴怀沉声道。

  “我很欣赏许七安,认为他是天生的武夫,可有时候也会因为他的脾性感到头疼。”

  魏渊答非所问的说道:“我与他说,在官场摸爬滚打,要三思:思危、思退、思变。

  “做事之前,要考虑这件事带来的后果,明白其中利害,再去权衡做或不做。

  “如果滚滚大势不可阻挡,就要思退,避其锋芒。咱们这位陛下,就做的很好。只有避退了,安全了,你才能想,该怎么改变局势。

  “许七安这小子,回答我说:这些道理我都懂,但我不管.......呵,粗鄙的武夫。”

  郑兴怀想起许银锣在山洞里说的一番话,明知镇北王势大,却依旧要去楚州查案,他刻板严肃的脸上不由多了些笑容。

  “能让魏公说出“粗鄙”二字,恰恰说明魏公对他也无可奈何啊。”

  郑兴怀听懂了魏渊话中之意,但他和许七安一样,有着自己要坚守的,绝不退缩的底线。

  他独自下楼,看见等候在楼下的许七安。

  “郑大人,我送你回驿站。”许七安迎上来。

  “本官不回驿站。”郑兴怀摇摇头,神色复杂的看着他:“抱歉,让许银锣失望了。”

  许七安心里一沉。

  两人沉默的出了衙门,进入马车,充当车夫的百里申屠驾车离去。

  途中,郑兴怀描述了今日朝堂的始末,点明诸公们态度暧昧,立场悄然变化。

  “魏公不应该啊,到了他这个位置,真想要什么东西,大可以自己谋划,而不需要违背良心,迎合陛下。”

  许七安深深皱眉,对此不解。

  “魏公有难度的。”郑兴怀替魏渊解释了一句,语气里透着无力:

  “君臣有别,只要陛下不触及绝大部分人的利益,朝堂之上,无人是他对手。”

  “魏公说的三思.......郑大人何不考虑一下?暂避锋芒吧,淮王已死,楚州城百姓的仇已经报了。”许七安劝道。

  郑大人是个好官,他不希望这样的人最后落个凄凉结局,就如他当初在云州,为张巡抚独挡叛军。

  这次没有叛军,这次的争斗在朝堂之上,许七安也不可能拎着刀冲进宫大杀一通,所以他没有发挥作用。

  只能劝说郑大人三思。

  郑兴怀看着他,问道:“你甘心吗?你甘心看着淮王这样的刽子手成为英雄,配享太庙,名垂青史?”

  许七安没有回答,但郑兴怀从这个年轻人眼里,看到了不甘。

  于是他欣慰的笑了。

  “本官是二品布政使,可本官更是一个读书人,读书人但求无愧于心,要对的起自己,更要对的起辛苦抚养你长大的父母。”

  一路无话。

  过了许久,马车在街边停靠,申屠百里低声道:“大人,到了。”

  许七安掀开帘子,马车停在一座极为气派的大院前,院门的匾额写着:文渊阁。

  内阁!

  郑兴怀跃下马车,对门口的侍卫说道:“本官楚州布政使郑兴怀,求见王首辅。”

  看到这里,许七安已经明白郑兴怀的打算,他要当一个说客,游说诸公,把他们重新拉回阵营里。

  侍卫进入内阁汇报,俄顷,大步返回,沉声道:

  “首辅大人说,郑大人是楚州布政使,不管是当值时间,还是散值后,都不要去找他,免得被人以结党为由弹劾。”

  郑兴怀失望的走了。

  接下来的一天里,许七安看着他到处奔走游说,到处碰壁.........黄昏时,黯然的返回驿站。

  ..........

  许新年散值回府,不见大哥,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才听见屋脊有人喊道:“你大哥在这里。”

  那是妙龄女子悦耳的声线。

  抬头看去,原来是天宗圣女李妙真,她站在屋檐,面无表情的俯瞰自己,仅是看脸色,就能察觉到对方情绪不对。

  许二郎搬来梯子时,发现李妙真已经不在,大哥叼着草根,双手枕着后脑,躺在屋脊上,翘着二郎腿。

  俊美无俦的许新年拎着官袍下摆,顺着楼梯爬上屋脊。

  “你上来作甚。”许七安没好气道:“走了一个烦人的婆娘,你又过来吵我。”

  “李道长似乎不太高兴。”许二郎语气平稳,在大哥身边坐下。

  “当然不高兴,如果实力可以的话,她现在都想在卯时杀进宫去。”

  “为什么要等到卯时?”

  “因为她觉得庙堂之上禽兽遍地,统统该杀,所以要等待卯时上朝,杀一窝。”许七安没好气道。

  许二郎闻言,缩了缩脑袋:“幸好我只是个庶吉士。”

  许七安忍不住笑起来,笑完,又叹息一声:

  “天宗修的是太上忘情,也许,等将来她真的有这个实力,却已经不是当年的飞燕女侠。这就是人生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大哥好像变的更加冷静了。”许二郎欣慰道。

  “不是冷静,是有些累了,有些失望了。”许七安双手枕着后脑,望着黄昏渐去的天空,喃喃道:

  “认个错,道个歉,有那么难吗?”

  许二郎扭头,看了他一眼,随后把目光投向青冥的天色,道:

  “朝廷之事我已了然,上来是想跟大哥说一说。镇北王屠城案,朝廷虽为下定论,但此事在京中闹的沸沸扬扬,早已成定局。想要扭转局势,没那么简单。

  “哪怕朝廷强行把镇北王塑造成英雄,此事也会留下隐患,人们说起此事时,永远不会忘记最初对他们造成巨大震撼的镇北王屠城事件。这就是将来翻案的关键所在。”

  翻案.......许七安眉毛一扬,瞬间想起许多前世历史中的案例。

  很多无辜冤死的忠臣良将,最后都被翻案了,而曾经风光一时的奸臣,最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其中最出名的是秦桧。

  这位千古大奸臣和妻子的铜像,至今还在某个著名景区立着,被后人唾弃。

  唾弃到什么程度——秦桧妻子假乃亮。

  魏公让郑兴怀三思,是不是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呢........郑大人被愤怒和仇恨冲昏头脑,情绪难免极端,未必能领会魏公的意思,嗯,我明日去提醒他。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既然形势比人强,那就隐忍呗。

  我家二郎果然有首辅之资,聪慧不输魏公........许七安欣慰的坐起身,搂住许二郎的肩膀。

  许二郎嫌弃的推搡他。

  ............

  皇宫。

  摆设奢华的寝宫内,元景帝倚在软塌,研究道经,随口问道:“内阁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

  老太监低声道:“首辅大人近来没有见客。”

  元景帝满意颔首:“魏渊呢?”

  “前日散朝后,郑布政使去了一趟打更人衙门,魏公见了,而后两人便再没交集。”老太监如实禀告。

  “魏渊和王首辅都死聪明,只不过啊,魏渊更不把朕放在眼里。”元景帝倒也没生气,翻了一页,凝神看了半晌,忽然脸色一冷:

  “郑兴怀呢?”

  “郑大人这几日各方奔走,试图游说百官,肯见他的人不多,诸公们都在观望呢。他后来便改了主意,跑国子监蛊惑学子去了。”老太监低声道。

  元景帝笑了笑,眼神没有半点笑意,带着阴冷。

  ...........

  五月十二的早上,距离镇北王的尸体运回京城,已经过去八日。

  关于如此给镇北王定罪,朝廷的公告一直没有张贴出来。

  京城百姓倒是不急,身为天子脚下的居民,他们甚至见过一个案子拖了好几年的,也见过一个减免赋税的政令,从几年前就要开始流传,几年后还在流传,大概会一直流传下去。

  不急归不急,热度还是是有的,并没有因此降温。

  茶余饭后,京城百姓会习惯性的把镇北王抬出来一刷二刷三刷........

  这天清晨,京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三十骑策马冲入城门,穿过外城,在内城的城门口停下来。

  为首者有着一张不错的脸,但瞎了一只眼睛,正是楚州都指挥使阙永修。

  这位护国公穿着残破铠甲,头发凌乱,风尘仆仆的模样。

  与他随行的同伴,俱是如此。

  到了城门口,阙永修弃马入城,徒步行走,他从怀里取出一份血书捧在手心,高喊道:

  “本公乃楚州都指挥使,护国公阙永修,状告楚州布政使郑兴怀,勾结妖蛮,害死镇北王。害死楚州城三十八万百姓。

  “事后,郑兴怀蒙蔽使团,追杀本公,为了掩盖勾结妖蛮的事实,诬陷镇北王屠城,罪大恶极。”

  他一路走,一路说,引得城中百姓驻足围观,议论纷纷。

  “护国公?是楚州的那个护国公?镇北王屠城案里助纣为虐的那个?”

  “回来的好,自投罗网,快盯紧了,别让他们跑掉,咱们去府衙报官。”

  “你们别急,听他说啊,布政使郑兴怀勾结妖蛮,害死镇北王,蒙蔽使团........这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莫非,那个楚州布政使才是害楚州城破灭的罪魁祸首?”

  市井百姓听惯了这种反转案件,就像说书人老生常谈的忠良被陷害,最后得到反转。

  这样的戏码他们最熟悉了。

  “肯定是假的,楚州城就是镇北王害的,你们忘了吗,使团里可是有许银锣的。许银锣会冤枉好人吗。如果那个什么布政使是奸贼,许大人会看不出来?”

  “有道理。”

  周边的百姓深以为然。

  京察之年,京城发生一系列大案,每次主办官都是许七安,那会儿他从一个小铜锣,渐渐被百姓知晓,成为谈资。

  云州回来后,他的名声上了一个台阶,从谈资变成烈士。真正大爆的是佛门斗法,力挫佛门后,他成了京城的英雄,随着朝廷的邸报发往各地,更是被大奉各地的百姓、江湖人士津津乐道。

  凝固了庞大的声望。

  天人之争则是巩固了形象和声望,他存在老百姓深深的脑海里,还有梦里,心里,以及吆喝声里。

  所以,相比起阙永修的血书,周遭围观的百姓更愿意相信被许银锣带回来的楚州布政使。

  很快,楚州都指挥使,护国公阙永修返京,手捧血书,沿街状告楚州布政使郑兴怀的事情,随着围观的群众,迅速散播开。

  一时间,镇北王屠城案变的愈发扑所迷离。

  ...........

  事情发生后,阙永修立刻被禁军接到宫里,单独面见皇帝。

  不多时,皇帝召集诸公,在御书房开了一场小朝会。

  元景帝坐在书案后,文官在左,勋贵宗室在右。案前跪着手捧血书的阙永修。

  “诸位爱卿,看看这份血书。”元景帝把血书交给老太监。

  后者恭敬接过,传给皇室宗亲,然后才是文官。

  曹国公大步出列,愤慨道:“陛下,郑兴怀勾结妖蛮,害死镇北王,罪大恶极,当诛九族。”

  礼部侍郎皱着眉头出列,“曹国公此言过于武断,郑兴怀勾结妖蛮,然后害死了自己全家老小?”

  一位郡王反驳道:“谁又能确定郑兴怀全家老小死于楚州?”

  东阁大学士赵庭芳大怒,疾言厉色道:

  “倘若郑兴怀勾结妖蛮,那位斩杀镇北王的神秘高手又是怎么回事?他可是指名道姓说镇北王屠城的。使团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曹国公冷笑道:“那神秘高手是谁?你让他出来为郑兴怀作证啊。一个来历不明的邪修说的话,岂能相信。”

  右都御史刘洪大怒,“就是你口中的邪修,斩了蛮族首领。曹国公在蛮族面前唯唯诺诺,在朝堂上却重拳出击,真是好威风。”

  不等曹国公驳斥,左都御史袁雄率先跳出来和政敌抬杠:“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刘大人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刘洪冷笑:“非我族类,能使的动镇国剑?”

  “够了!”

  突然,元景帝猛的一拍桌子,眉眼含怒。

  护国公阙永修见状,立刻伏地,哭道:“求陛下为我做主,为镇北王做主,为楚州城百姓做主。”

  元景帝缓缓点头:“此案关系重大,朕自然会查的一清二楚。此事由三司共同审理,曹国公,你也要参与。”

  说完,他看一眼身边的大伴,道:“赐曹国公金牌,即刻去驿站捉拿郑兴怀,违者,先斩后奏。”

  曹国公振奋道:“是,陛下圣明。”

  .........

  出了宫,魏渊疾步追上王首辅,两位权臣没有乘坐马车,并肩走着。

  这一幕,在诸公眼前,堪称一道风景。多年后,仍值得回味的风景。

  “我劝过郑兴怀,可惜是个犟脾气。”魏渊声音温和,面色如常。

  “他要不犟,当年也不会被老首辅打发到塞北。”王首辅冷笑道:“真是个蠢货。”

  也不知是在骂郑兴怀,还是骂自己。

  魏渊淡淡道:“上次差一点在宫中抓住阙永修,给他逃了,第二天我们满城搜捕,依旧没找到。那时我便知此事不可违。”

  王首辅平静道:“也不是坏事,诸公能同意陛下的意见,是因为镇北王已经死了。现在阙永修活着回来,有部分人不会同意的。这是我们的机会。”

  魏渊摇头:“正因为阙永修回来,才让那些人看到了“翻案”的希望,只要配合陛下,此案便能定下来。而一旦定下来,阙永修是一等公爵,开国功勋之后,再想对付他就难了。”

  沉默了片刻,两人同时问道:“他是不是威胁你了。”

  ..........

  驿站。

  房间里传来咳嗽一声,郑兴怀穿着蓝色便服,坐在桌边,右手在桌面摊平。

  一位白衣术士正给他号脉。

  良久,白衣术士收回手,摇摇头:

  “积郁成疾,倒也没什么大问题,吃几服药,修养几日便可。不过,郑大人还是早些放宽心吧,不然这病还会再来找你。”

  陈贤夫妇松了口气,复又叹息。

  病是小病,不难治,难治的是郑大人的心病。

  郑兴怀没有回应白衣术士,拱了拱手:“多谢大夫。”

  “别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司天监的白衣术士性格高傲,只要没受到暴力压迫,向来是有话直说:

  “你也不算太老,没心没肺的话,可以多活几年。否则啊,三五年里,还要大病一场,最多十年,我就可以去你坟头上香了。”

  陈贤夫妇一脸不高兴。

  郑兴怀似乎是见识过白衣术士的嘴脸,没有怪罪和生气,反而问道:“听说许银锣和司天监相交莫逆。”

  白衣术士嗤笑一声:“我知道你动的什么主意,许公子是我们司天监的贵人。不过呢,你要是想通过他见监正,就别想啦。司天监不过问朝堂之事,这是规矩。”

  郑兴怀正要再说,便听白衣术士补充道:“许银锣早就去司天监求过了,这条路走得通的话,还需你说?”

  他,他已经去过司天监........郑兴怀神色复杂,回京的使团里,只有许银锣还一直在为此事奔走。

  其他人碍于形势,都选择了沉默。

  说话间,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继而是赵晋的怒吼声:“你们是哪个衙门的,敢擅闯郑大人居住的驿站.........”

  郑兴怀等人奔出房门,恰好看见一身戎装的曹国公,挥舞刀鞘狠狠扇在赵晋脸上,打碎了他半张嘴的牙。

  打更人衙门的银锣,带着几名铜锣奔出房间,喝道:“住手!”

  吩咐铜锣们按住暴怒的赵晋,那位银锣瞪眼警告:“这是宫里的禁军。”

  赵晋脸色一僵。

  银锣深吸一口气,拱手道:“曹国公,您这是.......”

  曹国公目光望向奔出房间的郑兴怀,笑容阴冷,道:“奉陛下旨意,捉拿郑兴怀回大理寺问话,如有违抗者,格杀勿论。”

  “什么?!”

  打更人和赵晋等人脸色一变。

  郑兴怀巍然不惧,问心无愧,道:“本官犯了何罪?”

  曹国公一愣,笑容变的玩味,带着嘲弄:“看来郑大人今日没有外出,嗯,楚州都指挥使、护国公阙永修返京了,他向陛下状告你勾结妖蛮,害死镇北王和楚州城三十八万百姓。”

  郑兴怀身体一个踉跄,面无血色。

  ...........

  怀庆府。

  侍卫长敲开怀庆公主书房的门,跨步而入,将手里的纸条奉上:

  “殿下,您要的情报都在这里,郑大人已经入狱了。另外,京城有不少人,在四处传播“郑大人才是勾结妖蛮”的流言,是曹国公的人在幕后指使........”

  怀庆一边听着,一边展开纸条,默默看完。

  “本宫就知道父皇还有后手,阙永修早就回京了,暗中潜伏着,等待机会。父皇对京中流言不予理会,便是为了等待这一刻,厉害。”

  她挥了挥手。

  侍卫长告退。

  待书房的门关闭,穿素白长裙的怀庆行至窗边,静静的看着窗外的春景。

  轻轻的叹息回荡在书房中。

  ..........

  东宫。

  临安提着裙摆飞奔,宛如一簇艳丽的火苗,裙摆、腰玉、丝带飘扬。

  六位宫女在她身后追着,大声嚷嚷:殿下慢些,殿下慢些。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

  银铃般的悦耳嗓音回荡,从外头飘进殿内。

  太子正在寝宫里临幸娇俏宫女,听见妹子的喊声,脸色大变。慌慌张张的爬下床,捡起地上的衣服,快速穿起来。

  好在东宫的宦官们懂事,知道主子在为皇室开枝散叶努力,硬拦着没让临安进寝宫,把她请去会客厅。

  太子一边整理着装,一边进了会客厅,见到胞妹时,脸色变的柔和,温和道:“什么事如此着急?”

  临安皱着精致的小眉头,妩媚的桃花眸闪着惶急和担忧,连声道:“太子哥哥,我听说郑布政使被父皇派人抓了。”

  太子沉默一下,点头:“我知道。”

  他当了那么多年的太子,自是有底蕴的,朝堂上的事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临安鬼祟道:“父皇,他,他想家伙郑大人,对不对?”

  太子挥退宦官和宫女,厅内只剩兄妹二人后,他点了点头,给予肯定的答复。

  灵动的桃花眸子,黯淡了下去,临安低声道:“淮王屠城,杀了无辜的三十八万百姓,为什么父皇还要替他遮掩,为此不惜嫁祸郑大人?”

  这关乎皇室颜面,绝对不可能有半分退让........太子本想这么说,但见妹子情绪低落,叹了口气,在她肩膀拍了拍:

  “你一个女儿家,别管这些,学学怀庆不好吗,你就不该回宫。”

  临安垂着头,像一个失意的小女孩。

  太子还是很心疼妹妹的,按住她的香肩,沉声道:“父皇喜欢你,是因为你嘴甜,因为你从不过问朝堂之事,为什么现在你变了?”

  临安弱弱的说:“因为许七安位置越来越高了........”

  太子脸色一变,露出恼怒之色:“是不是他怂恿你入宫的。”

  “不是.......”临安小嘴一瘪,委屈的说:“我,我不敢见他,没脸见他。”

  淮王是她亲叔叔,在楚州做出此等暴行,同为皇室,她有怎么能完全撇清关系?

  对三十万冤魂的愧疚,让她觉得无颜去见许七安。

  她甚至自暴自弃的想着,永远不要见好了。

  “所以,你今天来找我,是想让我去向父皇求情吧?”太子引着她重新坐下来,见胞妹啄了一下脑袋,他摇头失笑:

  “父皇连你都不见,怎么会见我?临安,官场上没有对错,只有利益得失。且不说我出面有没有用,我是太子啊,我是必须要和宗室、勋贵站在一起的。

  “你也就是个女儿家,没人在乎你做什么。你若是皇子,就前些天的举动,已经无缘皇位了。”

  临安一脸难过的说:“可是,杀了那么多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吧。不然,谁还相信我们大奉的王法。我听怀庆说,替淮王杀人的就是护国公。

  “他杀了这么多人,父皇还要保他,我很不开心。”

  傻妹妹,父皇那张龙椅之下,是尸山血海啊。

  这样的事以前很多,现在不少,将来还会继续。谁都不能改变。

  包括你中意的那个许七安。

  太子无奈摇头。

  .........

  大理寺,监牢。

  初夏,牢房里的空气腐臭难闻,混杂着囚犯随意大小便的味儿,饭菜腐烂的味儿。

  闷浊的空气让人作呕。

  大理寺丞拎着两壶酒,一包牛肉,进了监牢。缓步来到关押郑兴怀的牢房前,也不忌讳肮脏的地名,一屁股坐下李。

  “郑大人,本官找你喝酒。”大理寺丞笑了笑。

  手脚缠着镣铐的郑兴怀走到栅栏边,审视着大理寺丞,道:“你气色不是很好。”

  “哪里不好?分明是气色红润,浑身轻松。”

  大理寺丞拆开牛油纸,与郑兴怀分吃起来。吃着吃着,他突然说:“此事结束后,我便告老还乡去了。”

  郑兴怀看他一眼,点头:“挺好。”

  吃完肉喝完酒,大理寺丞起身,朝郑兴怀深深作揖:“多谢郑大人。”

  他没有解释,自顾自走了。

  多谢你让我找回了良心。

  方甫走出地牢,大理寺丞便看见一伙人迎面走来,最前方并肩的两人,分别是曹国公和护国公阙永修。

  他们来这里作甚,护国公身为案件主要人物,也要收押?

  大理寺丞目光掠过他们,看见两人身后的随从........收押还带随从?

  “大理寺丞,咱们又见面了。”

  阙永修笑吟吟的迎上来,上下打量,啧啧道:

  “原来只是个六品官,本公在楚州时,还以为大人您是堂堂一品呢,威风八面,连本公都敢质问。”

  大理寺丞压抑怒火,沉声道:“你们来大理寺作甚。”

  “当然是审问犯人了。”阙永修露出嘲讽的笑容:“奉陛下口谕,提审犯人郑兴怀,在此期间,任何人不得进入地牢,违者,同罪论处。”

  说罢,两位公爵并肩进了地牢,随从关闭地牢的门,在里面上锁。

  他们要杀人灭口........大理寺丞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如遭雷击。

  他本能的要去找大理寺卿求助,可是两位公爵敢来此地,足以说明大理寺卿知晓此事,并默许。

  因为两位公爵是得了陛下的授意。

  “他们要杀人灭口,然后伪装成畏罪自杀,以此昭告天下。如此一来,对淮王的愤怒便会转嫁到郑兴怀身上。

  “这比推翻之前的说法,强行为淮王洗罪要简单很多,也更容易被百姓接受。陛下他,他根本不打算审案,他要打诸公一个措手不及,让诸公们没有选择........”

  大理寺丞疾步而去,步调越来越快,到最后狂奔起来,他冲向了衙门的马棚。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许七安。

  只有这个茅坑里的臭石头才能阻止护国公和曹国公,只有他能为心里的信念冲冠一怒。

  .............

  曹国公掩着口鼻,皱着眉头,行走在地牢间的甬道里。

  “这点臭味算什么,曹国公,你是太久太久没领兵了。”独眼的阙永修嘿然道。

  “少废话,赶紧办完事走人,迟则生变。”曹国公摆摆手。

  两人停在郑兴怀牢房前,阙永修看了一眼地上的酒壶和牛油纸,呵了一声:“郑大人,小日子过得不错嘛。”

  郑兴怀双眼瞬间就红了,拖着镣铐奔出来,狮子般咆哮:“阙永修,你这个畜生!”

  阙永修也不生气,笑眯眯的说:“我就是畜生,杀光你全家的畜生。郑兴怀,当日让你侥幸逃脱,才会惹出后来这么多事。今天,我来送你一家团聚去。”

  郑兴怀大吼着,咆哮着,脑海里浮现被长枪挑起的孙子,被钉死在地上的儿子,被乱刀砍死的妻子和儿媳。

  楚州城百姓在箭矢中倒地,人命如草芥。

  一幕幕鲜明又清晰,让他的灵魂颤栗着,哀嚎着。

  阙永修畅快的笑起来,笑的前俯后仰。

  曹国公在旁冷笑,道:

  “这几日你上蹿下跳,陛下早就忍无可忍,要不是你还有点用,早就死的无声无息了。郑兴怀,你还是不够聪明啊。如果你能好好想想楚州发生的一切,你就该知道,自己要面对的,到底是谁。”

  郑兴怀陡然僵住,像是被人敲了一闷棍。

  几秒后,这个读书人身体颤抖起来,不停的颤抖,不停的颤抖。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啊........那些,那些都是他的子民啊........”

  他底下了头,再也没有抬起头。

  这个读书人的脊梁断了。

  阙永修哼道:“感谢曹国公吧,让你死也死的明白。”

  说着,他伸出手,狰狞笑道:“给我白绫,本公要亲手送他上去。”

  一位随从递上白绫,一位随从打开牢门。

  阙永修大步踏入,手腕一抖,白绫缠住郑兴怀的脖子,猛的一拉,笑道:

  “楚州布政使郑兴怀,勾结妖蛮,屠戮三十八万百姓,遭护国公阙永修揭发后,于狱中悬梁自尽。

  “这样的结局,郑大人可满意?”

  郑兴怀已经无法说话,他的双眼凸起,脸色涨红,舌头一点点吐出。

  他的挣扎从剧烈到缓慢,偶尔蹬一蹬腿,他的生命飞速流逝,宛如风中残烛。

  这一刻,生命即将走到终点,过往的人生在郑兴怀脑海里浮现。

  苦难的童年,奋发的少年,失落的青年,无私的中年..........生命的最后,他仿佛回到了小山村。

  他奔跑在村里的泥路,往家的方向跑去,这条路他走过千遍万遍,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格外的急。

  砰砰砰!

  他焦急的敲打着院门。

  院门缓缓打开,门里站着一个普通的妇人,饱经风霜,笑容温婉。

  他松了口气,像是找到了人生中的港湾,歇下所有的疲惫,开心的笑了。

  “娘,我回家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巨响打破了安静的地牢。

  通往地牢的铁门被暴力踹开,重重撞在对面的墙壁上,巨响声在地牢甬道里回荡。

  许七安拎着刀,冲入地牢。

  大理寺丞气喘吁吁的跟在他身后,到了他这个年纪,即使平时很注重保养身体,剧烈的奔跑依旧让他肺部火烧火燎。

  大理寺丞追着许七安冲进甬道,看见他突然僵在某一间牢房的门口。

  僵在那里,如同一座雕塑。

  大理寺丞心里一沉,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踉踉跄跄的奔了过去。

  阴沉的牢房里,栅栏上,悬着一具尸体。

  大理寺丞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老泪纵横。

  ............

  PS:最近写书太累了,以前还会做一些lsp的梦,现在梦里全是,连做梦都在构思剧情.......吐了,唉,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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