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青堂踏着月色回到东厂。

  大门留守的番卫见有一袭夜行衣由远及近坦然而至,立刻警觉起来,直到看清他的脸,纷纷躬身:

  “督主。”

  冷青堂一路进入正厅,程万里等在里面,行礼后端茶时便问起顾云汐的事,语气迫不及待:

  “您可见到云丫头了?”

  “嗯。”

  冷青堂向他黝黑的方脸上看过一眼,旋身在椅上落座,举杯却不思饮,烛火下无俦的容颜迭起几分凝重。

  程万里见状神情踌躇,却还是忍不住追问:

  “她……真的是……”

  冷青堂沉沉阖眼:

  “去宋府的路上我试过她的武功,确是与东厂追缉的假面人如出一辙……只是不知,他们与雷焕是否存有关联。”

  程万里讶异噤声,眼帘立时挑高,黑漆漆的瞳眸定定的锁向督主。

  这是他们最为担心的状况。

  自顾云汐首次被拿入司礼监承受重刑以后,冷青堂虽迫于许元娇的压力放了人去,却在储秀宫内外安插了众多眼线。

  现下,根据诸多线索推敲得出的结论,终已成事实。

  冷青堂深吸一口气:

  “召集三、四、五番暗卫,按照计划行事吧。”

  程万里遁然心头微慌:“那……云丫头……”

  “本督不容她有事!”

  冷青堂截断程万里的话,两眼直直放远,眸色清凛笃定:

  “这次,本督决不会再次失算,本督定要将她平安无事带回东厂来!”

  ……

  深夜幽暗凄冷,寒风呜咽如冤魂厉鬼肆意叫嚣哭泣,在人间穿梭游荡。

  街上空空没有人,只有各家各户屋檐下倒垂的冰棱,长短粗细各不相同,在月光星光下偶尔闪烁出孤寒的幽光。

  丑时过半,玄武街牌楼旁突有黑影闪过,细步小跑着拐进南巷里,在巷口的水井前顿步。

  小心翼翼的四下张望几眼,他从衣襟里哆哆嗦嗦的掏出一枚瓷瓶,拔下木塞,向井水里撒下大量粉末。

  随即一群东厂番卫涌上来,将这往井里投放异物的人困在当中。

  看到番卫手中寒芒灼目的绣春刀,那人立马软在了井口的护栏石旁,口中不断哭喊:

  “饶命啊,大老爷饶命……”

  四番挡头白奇英分开包围圈,接过番卫递来的长颈瓷瓶,借着月色在手上翻覆的看过,挑起凌厉的豹目视向地上跪伏的卑微人物:

  “你是何人?深更半夜跑到这里来,又向井里投撒了何物,说!”

  那人身躯发抖头颅低垂,脸皮几近地面,弓背四肢蜷缩像个唯唯诺诺的王八:

  “大人饶命,我说……小人是钦天监九品司晨,是、是奉宋监正之命……向井水里放、放解毒药。”

  那人已知身犯重罪,断断续续的回答完就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再无半分支撑的力气。

  白奇英勾唇,笑意冷凛,手臂挥动:

  “很好,来呀,拖走。”

  同一时刻,东厂五番一小队人马便装冲入钦天监监正的府邸。见到容色惨白的宋监正,五番挡头骆子勋拱手,开口时语气和缓恭顺:

  “宋大人不必惊慌,东厂冷督主知有人要对大人您不利,特命卑职接您入东厂小住。现马车已在府外恭候,请大人随卑职前往吧。”

  话毕,舒臂膀做出“请”的姿态。

  宋监正瞬间胆战心惊,整个身子跌在圈椅上,瑟瑟发抖不能自已,被两个番卫上前,连人带椅子一并抬上了马车。

  ……

  又是清晨,苍穹云开日出,雪消风歇。

  瘟灾一夜之间全部退去,引京城数万民众欢呼雀跃,齐聚于皇城八门之下跪拜,高呼“圣上英明神武”,对其斩除魔胎之行感恩待德。

  璟孝皇帝欢悦,便纳了冷青堂的提议,次日暮晚宫门大开,宝和殿上排摆“普天宴”,帝君邀文武百官群臣与后宫嫔妃同往,又从百姓之中遴选百名青壮男子、百名花甲老人入宫,与帝王共庆。

  彩灯高挂、歌舞升平,千百人欢聚一堂同享美酒佳肴,形成深宫之中外表最为鲜艳荼毒的景致。

  许妃端坐并无心情赏歌品酒,只眉色恹恹的侧目看向后宫席位,那诸多娇美明媚的面孔中唯独不见了裕妃。

  今日顾云汐告假,说是老家有人来到京中看她。先前受瘟疫之灾人被阻在半路上,现下疫症过去,昨夜人赶到京城一家客栈里落脚,一早便托人从宫外带来了消息,想与顾云团聚几日。

  许妃自然对顾云汐所说之词深信不疑,念她来储秀宫伺候自己的半年里矜矜业业,便准她两日假,离宫与亲人团聚。

  眼前自己最钟爱的两人俱都不在身边,许妃感觉好无聊,便于酒宴上提不起半分精神。

  歌姬一曲唱罢,就见宝和殿外人影绰绰,似是有许多人聚在那处,进而对话声起,嘈杂无度。

  “是何人在外喧哗?”

  璟孝皇帝落了金杯,些微不悦的拢了眉梢,抻脖侧了侧身,向殿外扬声问去。

  一年轻内侍小跑着入殿,在红毯中央跪倒:

  “回皇上,是裕妃到了。奴才担心她的身子未曾大安,不敢贸然放她进殿。”

  这太监说的隐晦。

  按照民间惯例,顾云瑶落胎也属小产,坐小月子未满一月,于大场面公然抛头露面实属不吉利的行为。

  金台下方阵阵骚动,文武官员、后宫嫔妃与百姓席上升起窃窃私语之声。

  金台上皇贵妃噤声不语,微眯的水眸里冷光明灭。

  前日听闻钦天监有官员夜入勾栏之所被东厂拿了去。

  如今这东厂管的越发宽了,就连官员进出风月场也要染指?还是为的那件事?

  紧接着,钦天监宋监正竟也染病在床,闭门不再会客……

  难道局势真的有变?

  龙案前帝君瞬间颜面黑沉,钱皇后一旁板脸对内侍道:

  “裕妃也是,多大的人了如何这般不懂规矩?今晚宝和殿不是她该踏足的地方,你去回了她,叫她往晓夜轩去好生休养。”

  许妃听闻钱皇后的话意有些刺耳,朱唇轻启,可一时半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奴才遵旨。”

  小内侍匐身一个叩头,还未挺起上身之时就有清凛声音从门外直直传入殿中:

  “皇上、皇后娘娘,臣妾自知落胎小产之人该是静心呆在宫苑中修养,不可随意走出。

  然臣妾有罪,斗胆请问,若然臣妾腹中胎儿还在,是否可入宝和殿亲近龙凤之颜,与君同庆,还望皇后娘娘示下。”

  顾云瑶的一番话犹如重石落海,立时炸开千万层浪花,骤然众人皆惊,满殿聒噪喧哗。

  帝君脑中“嗡嗡”发响,怔怔坐在龙案前完全分不清状况。皇贵妃双拳颤栗,眉眼狰狞难以置信。钱皇后表情震慑之余眉眼缓缓舒展,流露出丝丝窃喜。

  老实说,身为六宫之主的她曾经对钦天监进言之说有过怀疑,毕竟她久居深宫,耳闻目染外加亲身经历过太多险恶之事。

  只不过彼时瘟灾凶猛,京中数百医师药石无治,她也渐渐趋从于流言蜚语,且皇上决意对裕妃动手,她这位皇后便不敢阻拦。

  而今裕妃就在宝和殿外,机不可失,钱皇后最先反应过来,忙起身开口:

  “传裕妃进殿,过往真相究竟如何,叫她把话当面向皇上说清楚!”

  小内侍再次叩拜,尔后颠颠儿的跑出去。

  很快,顾云瑶缓步进殿,身上传雪白银线羽纹广袖裙,腰身微松,头面饰物简单。

  掌事颂琴跟在主子身后,手上托了她的狐毛遮寒斗篷,一双眼目寸步不离的盯紧主子的后背。

  顾云瑶走到大殿中央止步,撩动裙摆,曲身下跪,娓娓诉说:

  “臣妾顾云瑶,自知身犯欺君之罪。今日上殿不求圣上宽宥,只求能为臣妾腹中皇儿洗脱无妄冤屈,臣妾便心意已足。”

  璟孝皇帝五官抽搐,一张胖脸半分幽冷半分呆怔,在龙椅上须臾沉静,才结结巴巴的问起:

  “你、你不是……为什么……裕妃,那日朕亲眼见你喝下了落胎药……”

  顾云瑶颔首容色冷寂,悠然扯动唇线似是蔑笑悄然逝过,澹然一句:

  “臣妾有罪……”

  “假使裕主子欺瞒圣上保下腹中龙胎算是有罪,那些妖言惑众、妄图借助天象之说伺机扼杀皇上亲骨肉的人,又当以何论罪呢?”

  随着靡丽悠扬之声潺潺落入宝和殿中,冷青堂一身提督蟒袍跨入门槛,稳步至顾云瑶身后,甩曳撒双膝及地,向金台之上揖手:

  “微臣冷青堂查案逾时,未能及时回宫赴普天宴,还望皇上恕罪。”

  帝君摆手,漫声道:

  “青堂啊,辛苦你了,不知你方才所言何意?”

  冷青堂挑眉,一丝讥诮隐于眼角眉梢:

  “皇上,当初裕主子身有孕事之始京城便无端陷入一场疫症,继而钦天监借天象之说蛊惑民心。臣觉有异,一方面在民间暗查此事,一方面与裕主子商量出万全之计,以安胎药替换落胎药,即可护住龙胎也能使谣言不攻自破。

  如主子腹中龙胎依旧在而天下太平瘟疫自去,可见天象之辞妖胎之说,纯属子虚乌有!”

  许妃早已听得义愤填膺,待冷青堂话音落去便从椅上挺身而起,走出席位向金台上深施一礼,言之凿凿:

  “皇上、皇后娘娘,恶意散布天象谣言者实在可恶,其谋害皇嗣之行九族当诛。还望皇上彻查此人身份,缉拿元凶归案,还裕妃母子清白。”

  后宫嫔妃不约而同起身,福身齐声向上:

  “恳请皇上彻查元凶身份,还裕妃母子清白。”

  皇贵妃僵在坐椅上,凝眸无语,额间鬓角皆是冷汗。

  钱皇后轻幽侧观已是心中了然,玫瑰唇畔滑过一闪而过的寒凉笑纹,向帝君欠身:

  “裕妃与东厂虽对皇上隐瞒保胎实情行为欠妥,然他们力保龙裔周全其情可嘉,于皇室于社稷皆是有功啊!如今功过相抵,还望皇上既往不咎,尽早拿下罪魁真凶。”

  帝君眉色舒展欣然点头,双拳攥紧,怨恨的眸中寒芒迸出,凛声如同湖面冰封:

  “东厂提督,你既然以计谋保下朕的皇儿,该是在背后已查出作乱者为何人了吧?”

  冷青堂眉睫凛然正色,朗声道:

  “皇上明鉴,自瘟疫起臣派出东厂番卫日夜暗访,并联合太医院共同协查,终于发现民间所传之症并非瘟疫,而是有人蓄意于东西南北共三十八处主井内投毒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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