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歌妹妹,既是要做赴宴之用,敢问明日是何种宴会,鸢歌妹妹可否详说呢?”

  计谋得逞,双喜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灿烂,亲昵地揽着鸢歌的胳膊,询问的语气也格外轻柔。

  鸢歌却乜斜她一眼,俏丽的小脸凛若冰霜:“就算我同你详说,你又听得明白吗?”

  “你明白不同品阶之间官职差异么?你明白主家的讲究和避讳么?你明白像是我们家小姐参与这种宴会的名目和深意么?”

  鸢歌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遭,脸上气势愈胜:“你根本不明白,当然这不是你的错。”

  “因为就算是你口中的那位杜大小姐,她也不明白。”鸢歌秀眉轻挑,“你以为我当真需要她帮忙掌眼么?她一介乡野村妇,上不得台面,又懂得什么。”

  双喜呆愣愣地怔在原地,俏脸涨得通红,她也算得上伶牙俐齿的,但一时间却也口不能言。

  因为她的确答不上来。

  而且她也没有预料过,会被这般对待。

  “我想你怕是没搞清楚,我家小姐能来木染布坊,这是在抬举你们呢。你以为我家小姐赞一句你家衣裳不错,你家衣裳就真不错了?”鸢歌伸出纤纤十指,轻轻挑落双喜挽住她的胳膊,似乎在掸落什么灰尘,“我们小姐自京城而来,什么时鲜款式、华贵布料没见过?她能赏光,你们该感恩戴德才是。”

  “我知道你戒备苏公子爱同我们小姐在一块,可他们才是一类人,是那人上之人。再者我家小姐同苏公子,还不是在帮你们改良款式?我家小姐可是从京城来的,眼光比你们不知更强出多少倍,就你家这种布料这种衣衫,能得我家小姐指点,当真是祖坟冒青烟的幸事!”

  鸢歌轻抬脸,简直要以下巴示人:“还有,别随随便便叫我妹妹,你这种的,可当不上我的姐姐。”

  少女说完便拧了纤细的腰肢,款款而去。

  明明那林家丫鬟的身影袅娜,称得上婷婷如莲,但双喜却觉得,她每一步都走得分外锐利,似乎一刀刀捅在她心里。

  “可……都是做丫鬟的,”双喜竭力忍住眼泪,“谁能比谁高贵一些,就非得踩在别人头上么?”

  “别哭了,这世间的事本就是如此的。”苏礼鬼魅般出现,语调悠远,“这道理你早一些知道,总好过晚一些。”

  “人跟人是不同的,希望你家小姐早日明白这道理才好。”

  苏礼的口吻平静,却让双喜有些不寒而栗。

  绣房。

  晨晖被雕花窗筛过,细细地落在绣花绷子上,被那银针挑起,顺着针尖滑落,浸入丝线然后被绣成各色纹样。

  乌发绣娘端坐在矮桌前,面容宁静,姿态娴雅,丝线经她传引,露出另一番清丽模样。

  “苏公子,昨日你同我讲的那个样式,我回去想了想,将它画了出来。”少女轻柔开口,她生了一双秋水般的眼睛,含情看人,似是有粼粼波光,“不若您来瞧瞧?”

  面容清俊的公子寻声望过来,脸上漾出轻快笑意:“好啊,你当真是巧思妙手,动作快得很。”

  “唔,我来看看。”

  “先前你同我讲,希望能在绣样上体现出湖光山色,我想过几个法子,譬如说把丝线做旧,但是它们本就纤细,并不能经得起打磨;后来我又想,用不同的丝线来表现,颜色相近得并作一处,由深及浅,这样排列,依稀有晨光熹微之感。”

  “的确不错,很高妙。”苏之钰把那绣花绷子举远一些,左右端详,“喏,你看,这个视角,像是借了天光,把颜色铺陈渲染开,再这么一晃动,像不像颜色在流淌?”

  他的动作很大,行动间衣袖依稀拂过她的裙摆,那丝绸质地的褶裙便顺着他的动作往前一荡,裙尾轻轻曳开,是白昙绽放一半。

  少女娇嫩的脸颊染一层绯红,头轻轻垂着,但又记挂着少年说得话,分出一些眼神去留意对方。

  她乌发漆黑,眼睫微卷,微侧着脸,眼中浮现喜色,娇憨又天真:“呀,当真如此。”

  “刺绣的确有印染难以企及的地方,”苏之钰看着手中的绣样,喃喃自语,“虽然两者都能呈现渐变效果,但果然还是刺绣更加立体,‘眉目毕具,绒彩夺目,而丰神宛然,设色开染,较画更佳’,当真是如此啊。”

  “但绣品自身带有局限性啊,对绣工要求太高了,所以说这种东西等同于古代的高奢么?”苏之钰摸摸自己的下巴,“现阶段不适合我们染坊啊,我们目前消费主力还是劳苦大众啊。”

  林敏来略显局促地眨眨眼。她并不懂苏之钰在说什么,而苏之钰似乎也没有告知她的想法。

  他们之间的相处总是这样,她努力理解他的措辞、思忖她的思绪,竭力寻找他的爱好、完美他的梦想,但他始终,并不乐意接纳她。

  “总之谢谢你啦,你真得蛮聪明的,画功也很好。”苏之钰从长考中回神,对着面前的少女由衷赞美,“也真得非常感谢你支持我们家的衣服。”

  “我一直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还没跟若楠透风,按照你这个购买力度,我觉得都可以为你专设vip金卡了,我们作为百年老店,也总得推出项目反馈忠实顾客吧……”

  苏之钰想法敏捷,语速也飞快,林敏来显然跟不上他,清明的双眼都染上困惑。

  苏公子似乎在说一些很了不得的事,可她对这个一无所知。

  ——“若楠”,在所有让她迷惑不解的字眼里,这是她最能读懂的两个字。

  “苏公子,”林敏来鼓足勇气,少女如水的眼睛里此刻却笼起小小的星火,“你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既然苏之钰没有主动的意愿,那便由她行至他的身边吧。

  “嗯?”热情的陈述被突然打断,少年脸上也并无不悦,“什么意思吗?”

  他像是被突然提醒到,原来他所说的那些话,对方是无法理解的。

  “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苏之钰笑容清雅,定定地注视着林敏来,声音低沉、神色温柔,“林小姐无需知道。”

  笑容干涸在少女的脸上。

  杜若楠停在绣房门前,她应当把门推开,她的手也已经放了上去,但她突然就不明白自己推门而入的理由。

  苏之钰跟林敏来眼下就在里面,同另两位绣娘:一位年事已高,另一位则是个聋子。

  倘若她现在走进去,她应当说什么呢?

  状似恰巧路过此地吗?还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我来瞧瞧你们在做什么,对于绣品的改良商议出结论了吗?”

  她想不出来。

  但其实也有些可笑,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进入杜家染坊的某个房间,竟都需要挖空心思寻个理由了?

  似乎是看不惯她的犹疑,有微风做媒,大胆地翻门便入,顺带把那扇并未合拢的木门又推开了一些。

  她站在外面,透着一道窄缝,追着一线天光,隔着翩然翻飞又色彩斑斓的绣品,看见了房内相视而笑的两个人。

  那少女执了一件绣花绷子,含羞带怯地给那少年展示。

  少女肤色白皙,皓腕胜雪,长发漆黑,更衬得她容貌绮丽,年华正好。

  少年面如冠玉,明眸秀眉,嘴唇很薄,总带着三分笑意,饶有兴趣地端详着手中事物,不时侧身同那少女密语几句。

  杜若楠静静地望着他们,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像是心尖被涂抹了一簇胡椒,然后用热油烫过,辛辣包裹着酸涩在她心底泛开,于是又委屈又难过。

  背后有脚步声传来,杜若楠陡然一惊,轻捷地挪出几步,将自己隐匿在阴影中。

  来人是县丞府上的两位管事嬷嬷,杜若楠与她们只匆匆见过两面,并不相熟。

  那陈嬷嬷刚要推门,就被另一位摁住手腕。

  “嘘。”对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那陈嬷嬷也瞬间心领神会,两人把动作更放轻了几分,从那门缝中,小心地向里面窥探。

  “啧啧,”两人小声交谈着,“你瞧瞧俩人这神情,那词怎么说来着?郎情妾意?”

  “对对对,柔情蜜意。”“咱们小姐平日里瞧着那么贞静沉稳,你再瞧瞧现在,那可真是如丝蒲草绕指柔。”

  “不过俩人这样貌,也着实登对,这苏公子,虽然为人有些不着调,动不动冒出古怪词,但样貌真没得说,出挑,全阮县城找不出第二个。”

  “那不然呢,咱们小姐可是一眼就相中他。”陈嬷嬷嘬嘬牙花,眉毛高挑。

  “我可还记得大小姐刚来咱们阮县时候的模样,嚯,那心气真是高,眼能长到天上,满阮县城两条腿的男人遍地,人家就是瞧不上。可现在就属意这姓苏的,名门贵女的矜持都不要了,整日巴巴往这边跑,咱们老爷竟也由着她。”

  “女大不中留嘛,而且听你这话,你估计是不知道,这苏公子啊,人家可是名副其实的公子,京城的苏丞相知道吧?那可是他族叔,人家门第,高着呢!”

  京城苏丞相,是苏之钰的叔叔?杜若楠不觉贴住身后墙壁,她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原来,原来那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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