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权相苏良臣。执政数十载,门生遍天下。饶是置身阮县这种偏远小城,家家户户对丞相其人都有所耳闻。

  先帝壮年急病骤然身陨,皇后病弱、太子年幼,皇长子及两位皇叔对皇位虎视眈眈,一时朝野动荡、边疆不稳。是年三月,皇长子拥兵围京,参知政事苏良臣临危不惧,奉诏出城,阵前怒斥皇长子其身不正、为兄不仁、当为天下诛。皇长子无言以对、惊马坠亡,太子顺利即位。苏良臣因从龙之功,官拜丞相。

  苏良臣为相数十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权在握炙手可热。

  苏之钰竟是这人的子侄。

  绣房中已经人去楼空,多情的曦光将满屋悬挂的绸缎渲染上黄晕,连风都停,一室寂静。

  杜若楠从阴影中走出,少女表情沉着,目光澈然,一如往日,惟有一颗心沉沉地坠下去,坠落到她未曾踏足过的绝望境地。

  对于苏之钰的出身来历,杜若楠从未有过多余的好奇。他不愿说,她便不问,这是他们之间独有的默契。虽说她心里并非没有疑惑,也并非没有猜测,可他想自由畅快地活,她又何必非得问出个究竟,将他束缚上枷锁?

  杜若楠缓步走着,经游廊过楼阁,途径花厅,她脚步悄然放缓,少女驻足侧身,遥望对面的“小染房”——蜡染技艺在这里被完善改良,苏之钰就是在这里,熬过无数个日夜晨昏,从更深漏静到天光乍明。

  杜若楠不觉伸出手,轻柔地拂过花枝。她唇边笑容轻漾,记忆随着花香飘得更远。

  有过一个夜风熏得情人醉的夜晚,偏房内烛光摇曳,少年们窃窃私语:“你是真喜欢她。”

  少女的手指细长柔软,指尖花朵馥郁娇艳,这植株根茎细长,内生细密的小刺。可她一时间却忘记了,整个人仍沉在夜的余韵里,轻拈花枝的手顺着叶片下滑,然后就被刺痛惊醒了:有尖锐的刺扎进她的手指,而柔媚的红汩汩而出,颜色较花更艳丽三分。

  疼痛从指间蔓生,流窜到血脉和四肢。她站在哪里,身形微僵,有一句话愈发明晰:“说起来,我真是那个丞相之子啊。”

  少女唇角的笑意慢慢转涩,她轻轻开口,自言自语:“原来我还听过这么一句话,我都要忘记了。”

  是无意中的遗忘吗?还是太过刻意地自我欺瞒呢?

  当时她一心同自己拆解:必然是自己听错了,苏之钰一个对京城都所知甚少的人,哪里会是什么丞相子嗣。

  可原来,他只是并非儿子,却是侄子。

  但这样的身份,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差异的,总归都是远在天边,高不可攀的人啊。

  “小姐?”

  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杜若楠回转身。

  管家神色恭敬地躬身,眼角细微扎堆,嘴上的短须也得意地翘着,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

  “怎么了?”收敛了眼底的情绪,少女旋踵回到染坊坊主的壳子里,轻声发问,无悲无喜。

  “小姐,那林家小姐又订了十五匹绸缎,当真不愧是县丞的掌珠,她这用量,赶得上一家成衣店了。”管家抬起头,脸上的沟壑都绽成笑涡,旋着最明朗的喜悦,“成衣跟冰绡也各要了不少。林大小姐不仅出手阔绰,算账也痛快,实乃咱们染坊的又一尊财神爷。”

  “嗯。”对于林敏来,杜若楠眼下并不欲多谈,可她既站在坊主的身份,就得有生意人的和气,“林小姐确实是咱们的福星,您当初的建议果真是对的。”

  管家的笑意更胜,下巴的短须乱颤,他顾忌仪态,伸手理顺,一双眼睛偷觑杜若楠,似乎仍憋住了一句话,不好往外抖落。

  “福伯您有话直说便是。”

  “小姐,的确还有一件事。要说,的确也不算什么,老爷在时也常有的,有些主顾格外讲究,非得亲点坊主为他们府上送货,林小姐这次,便是希望您亲去。”管家看一眼杜若楠,将话说了下去,“许是林小姐同您投缘,不仅置办衣服需要您从旁指点,现在还非得邀请您上门,呵呵,也算是奇缘一件?”

  管家还在挖空心思想着说辞,杜若楠却神色平静地应了。

  “她点名要我去,我去便是。福伯您说得不错,这又算不上什么大事,我们开门做生意,来者都是客,更何况是这种大主顾呢。”

  管家见杜若楠应得爽快,老人的心也跟着松快下来:“那我就去叫人备好马车,您也顺便出门逛逛,即便是出不了什么远门,能顺路看看外头的景致,那也是好的。”

  “眼见就要入秋了,那城郊枫林晚景也算得上咱们阮县一绝,像您这般大的小娘,这几日都呼朋引伴、相偕赏玩……”管家看着杜若楠长大,自然也格外疼惜她,忍不住多叮嘱了两句,杜若楠含笑应了,但少女的思绪仍然飞出很远。

  林敏来点名让她送货?这是个什么道理?

  阮县虽是偏远小县,但道路通达、商贸繁华,也勉强算得上富庶之地——从县令府邸的威严气派就可见一斑:

  三进宅院,大门三间,门柱覆以红漆、足有合抱粗细;屋脊森立瓦兽,门环兽面金漆,左右各自伫立着两名带刀护卫,护卫眼神炯炯、神色冷峻、颇具威仪。

  杜家的马车在大门前缓缓停下,小厮先一步下马,快步上前,满脸堆笑,向侍卫禀明身份和来意:“各位差爷好,小的是木染布坊的,府上贵人在我们布坊订了布匹衣裳,我们专程送来,还望差爷带个话,行个方便。”

  话落了半晌也无回应,小厮的脸险些要僵,那差爷才冷冷瞥他一眼,从上往下将他打量,像是才发现眼前多了个人。

  “送布?没听说过。”衙役撂下这么一句话,就将目光收回,再懒得答话。

  “哎,爷,这位爷,您可不能开这种玩笑,这,我先前都来过几回了……”小厮还要分说,那衙役却拧了眉头,作势要抽出腰间佩刀。

  “莫非你要硬闯不成?”衙役冷冷质问,提住刀柄腕上使力,一截清冷锋芒自刀鞘中探出。

  “等等。”清脆的娇兮兮喝止住衙役动作,一抹倩影从府中走出,鸢歌柳眉轻颦,“不得对他们无礼。”

  “这事方才我交待过,是我疏忽了,忘记你们交接轮替。你们可得记住了,木染布坊那是小姐最心仪的铺子,人家可是正经做生意的,绝非先前那些意欲攀附的市井商贾。以后他们要来,你们大方放人便是。”

  鸢歌板着脸交待完,又迅速换成殷勤笑容,热情地迎上来:“来的可是杜坊主?快请快请,有失远迎,是我怠慢了。”

  杜若楠正款款下马,听了这话,不轻不重地看了鸢歌一眼:倘若真是出门迎客,缘何会是丫鬟前来?

  ——言语处处奉承,举止时时挤兑,专门指了她上门送货,真不知道这林大小姐是藏了什么心思。

  鸢歌强拉了她往前走,这动作近乎逾矩,但鸢歌似乎丝毫不察,脸上的神情格外亲热,但嘴上还在数落那衙役:“他们拦杜坊主您,可当真是昏了头了。这些个家仆,是真不行,远远不如我们京城府上的明是非、知进退。这些人呀,泥腿子出来的,没什么见识,就是狗眼看人低,就懂得以貌取人。”

  “杜坊主,您可千万别同他们计较,不值当的,等我回头禀报老爷,让老爷好好训斥他们!也让他们好好明白什么叫做尊卑!什么叫做规矩!”

  鸢歌这一番话,透着咬牙切齿的意味,杜若楠没开口,但心里只觉得好笑。

  “只懂得以貌取人”,这是说她杜若楠的外貌,在生了狗眼的衙役心里,天然就该是被欺辱的角色?

  这小丫头是在含沙射影呢。只不知道她这做法,是得了谁的授意,还是自发为之。

  杜若楠不开口,鸢歌也不羞恼,一路上还是絮絮讲解着:这一面巧夺天工影壁,是那佛学圣手拜山僧的遗迹,价值千金;那一丛纤丽秀眉的湘妃竹,出自太湖湖畔,府中有人专门侍候打点;眼前这一泓泉眼,引的是山涧活水,泉水清冽甘甜,传闻乃鹓鶵所饮的醴泉,有延年益寿之能……

  一言蔽之,这林府那是件件精巧、处处金贵,乃是绝无仅有的洞天福地,堪称绝世超伦的天上人间。

  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转过曲水长廊亭台楼阁,经过参天巨树茂林修竹,前面依稀传来咿呀唱腔,隔着飞瀑湍流,听不得那么清明。

  鸢歌转过脸,笑容明朗:“前面便是了。”

  “今日周家小姐上门拜访,小姐正陪着她们听书呢。杜坊主您来得迟了,这钱娘子虽是我们府上养着的,但她拿手的话本子,当真是了不起。”

  “就譬如她现在说的这折,名字叫做《汴梁梦》,讲的是那富家公子柳郎同贫家女梦笙,两人家境悬殊,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这梦笙却一心攀龙附凤,精心设局哄骗那痴儿柳郎……哎,我不多说,您自己听便是。”

  鸢歌的手箍在杜若楠腰后,在杜若楠耳边温声细语,言辞却是最恶毒的诅咒:“这种心思恶毒的下贱女人,能有什么好下场呢,杜坊主,您说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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