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不是一个人?”青松努力了几遍,咽了咽口水,依然不太敢把这句话大声说出来。

  也许是我看错了呢。他心中忐忑,不断地自我辩解:毕竟马车的速度那般快,毕竟这条路人迹罕至,哪里就恰巧有人钻到自己的车底?

  车夫也有些瑟缩,身体不自然地僵硬,跑出好一段才堪堪把马勒住,他攥紧了手中的马鞭,试图跟青松打哈哈:“我这个眼越发是不行了,刚才好像过去一个雀儿?”

  他无法确定,也不敢确定,但身为车夫,对于马车的每一次撞击都心知肚明。方才他们的确轧过了什么,那东西身量还不小。

  但……但怎么可能是人呢!肯定是搞错了!他这么想着,努力给自己鼓劲儿。预备停住马车然后下车探看,然而他两股战战,颤个不停,腿脚始终用不上力。

  车夫心乱如麻:倘若那真是个人,这马车的重量……这人八成也活不成了吧。

  “怎么了?”杜若楠的声音从厚重的门帘后传来。她在车中,自然也感知到车厢不正常的晃动和太过突然的骤停,少女等了一会,却没听见答话,她秀眉轻颦,直起身体,上前掀开车帘,往外探看。

  只见车夫跟青松都脸色发白,尤其是青松,少年嘴唇透着青,嗫嚅几声,他瞅了一眼车夫,压着嗓子:“方才……方才它好像有个东西,卷进了咱们车底。”

  杜若楠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她神色浮现困惑,在心底思考了一阵:什么意思?

  “大小姐,我我,”车夫受不了越发沉重的气氛,索性破罐子破摔,“我这个该挨千刀的,好像轧了个……人。”

  “我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就是没看见,刚才那段路太快了,我也没想到会有人,他他就自己扑过来了……”车夫越说越快,但一段话说得七零八落颠三倒四,显然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了。

  杜若楠从对方的言辞里猜出个七七八八,她性情冷定,自从做了坊主,愈发注意让自己喜怒不形于色。少女做了手势,止住车夫的辩解。

  “现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下车一探便知,先去看看情况。”少女语气沉稳,神情冷定,车夫因为她的一席话也找到了主心骨,定了定神,先行跳下车。

  “小姐,走这边。”青松原本想探出胳臂,让杜若楠借力,他年纪尚小,又是杜家小厮的身份,还不怎么讲究避嫌。

  杜若楠却没搭上去,她灵巧地跳下车:“先走吧,倘若真是个人,受了伤也耽搁不得。”

  青松急急点头,杜若楠一马当先走到前面,车夫神色慌急得跟上。但三人还没走出几步,另有几道人影从密林中扑出,杜若楠只觉得身边似乎刮过一道旋风,那“风”还在吱呀乱响,发出近似于野兽的干嚎。

  “我的儿!我苦命的儿子!”

  杜若楠定睛一眼,只见不远处的土路上如今的确横躺着一个人,在他身边正蹲坐着一名老妇,老妇头发如蓬草,枯槁的双手不断拍打着自己的胸膛,发出尖利的哭嚎。

  ——方才竟是这样一位老人那般迅疾地跑过自己身边吗?

  杜若楠下意识觉得不对,但眼前的惨状也不允许她多想。

  少女轻抿了朱唇,又上前走了几步,但没等她真正靠前,另外两名壮汉截住她的前路。这两人长得五大三粗,蒲扇般大小的手掌上青筋暴起,表情狰狞、目眦尽裂,怒目圆睁瞪视着杜若楠,似乎要把少女给生吞活剥。

  两人如巨树般魁伟挺拔,映衬着杜若楠小鸟一般孱弱。杜若楠年纪尚不足二十岁,如今虽作男装打扮,但说到底也只一小小少女,心中自然暗暗发颤。但现如今被她遇到这种事,也只能硬着头皮去面对。

  更何况,倘若真是自家马车害了对方性命,她在心里也会过意不去。

  少女在距离壮汉还有三步时停住,杜若楠刚要福身,余光瞥见自己脚上男式鞋袜,这才反应过来。她轻咳几声,刻意将嗓子粗嘎几分,在心中斟酌措辞,预备开口。

  但不等她言语,那壮汉之一便上前跨出一步,伸出手指直指杜若楠,近似暴喝:“无良狗贼,光天化日之下竟谋害我兄弟性命!你既杀了人,就必得给我兄弟偿命!”

  伴随着他的怒吼,那哭泣的老妇也更加卖力,她伏低身体,近似趴在地上,一手撕扯着自己的衣襟,像是要把自己半幅衣裳给撕烂了,嘴里还不住叫喊:“我苦命的孩儿啊!你说你走得好好的,就有那不长眼的人把你给撞了!是哪个挨千刀的如此歹毒!我的儿啊,娘就你一个儿子,如今失了你,娘可要怎么活啊怎么活……”

  老妇哭得凄切,嗓音沙哑,雪白的乱发从头巾下支棱出来,一张脸皱成干巴巴的橘皮,她衣衫褴褛形容消瘦,显然是贫苦人家出身。

  杜若楠被那老妇吸引,心情也愈发沉重,她急于去探查那人的伤势:万一那人还有救呢!生死存亡可容不得半点马虎和耽误,可千万别那人还一息尚存,却因为他们在这里扯皮,生生拖死!

  “两位大哥,小弟知道两位如今心中愤怒,但继续挡在这里,也是无济于事。”杜若楠粗着嗓子,提高声量,“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看看这位兄弟的伤势,我们及时送医才好。”

  “送医?!别装得假好心!如果不是你!我三弟怎会受此一难!你不要来装假好人!我就要你为我三弟偿命!”

  那脸上带疤的壮汉是一点就着的粗暴脾气,完全不理会杜若楠的辩解,还提着拳头大步跨过来,似乎要拧断杜若楠的脖子。

  “我那三弟,自小就孤苦瘦弱,全靠他娘一口口把人养到这么大,为了养我三弟,他娘日夜纺纱,眼睛都要瞎了。如今眼见我那三弟就要成人,他娘心里也才有了点盼头,如今却因为你们出行无状!害得我三弟丢了性命!你说该怎么办?!”

  杜若楠本意赶紧去查看那人伤情,却不想对方如此有理说不清,她亦是焦急万分,依然维持着好声气:“倘若真是我家马车做下的,我也不会假意推托。小弟粗通药理,不若让小弟先上前瞧看瞧看?”

  听得杜若楠这么说,那两人却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你既应下是你家做得便好!我那兄弟已经不行了,方才我俩先后看过,他早已断气多时!纵使你是那扁鹊在世,也药石无用!我那兄弟死状凄惨,都说死者为大,还是不要打扰他才好!”

  杜若楠听到这里,愈发觉得不对劲:眼前这两人护得如此紧,目的却只有一个,不肯让杜若楠近前。

  尤其是听闻杜若楠自称“知晓医理”之后,那其中一人表情都更紧张几分,还特意挨住另一人的肩头,就是要把身后的场景遮盖得严严实实,不让杜若楠瞧见。

  ——这又是什么缘故?倘若真忧心自家兄弟,让大夫看一眼又能有什么损失?寻常还要讲求一句死马当活马医呢!

  “看看你这人!倒也算得人模狗样,但竟放任无良家仆,这般戕害我兄弟的性命!窄道上还要纵马狂奔,这是压根不把我们的命放在眼里!你害了我兄弟是事实,难道还要狡辩不成?!你若一心抵赖,我们便却告官,别以为自家是豪绅富商,我们就会怕你!”

  那人骂得酣畅淋漓,唾沫横飞,粗壮的指头隔空向杜若楠点戳,险些就要落到杜若楠身上。

  “你这人好生无礼!”青松从杜若楠身后蹿出,少年梗着脖子,脸憋得通红,“不许你这么对我们家大……公子!”

  那马车夫方才被吓得六神无主,见青松冲出去,这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也忙挡在杜若楠身前:“对,你们有怨就就冲着我来!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

  壮汉原本不把两人放在眼里,他早就瞧出这三人之中拿主意的乃是那白衣少年,而另外两个作家仆模样,一个年幼瘦小,另一个满脸惊恐:光看外貌就不是什么厉害角色。

  他冷哼一声,接机攀咬:“怎得,你们难道还要仗势欺人?”

  “等等,我们有话好说,”杜若楠抬手轻轻拂开面前两人,“你咬定是我们撞伤了你那位兄弟,口口声声要我们偿命……”她语调里透着股不近人情的清冷,一双眼睛无悲无喜,淡淡地注视两人,略显瘦弱的身体里却蕴藏着一股不容小觑的凌人气势,“倘若依照你所言,你希望伤人凶手如何为你兄弟偿命呢?”

  杜若楠说得太过于惊世骇俗,一时间不管是那两名壮汉,还是青松车夫,众人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表情呆愣地回望着杜若楠。

  连不远处那坐在尘土里的老妇都停止了啼哭。

  疤脸壮汉第一个醒悟过来,他眼型狭长、眼神锐利,盯住杜若楠,一字一顿地开口:“有道是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可这车夫不过烂命一条,不能吃不能穿,要来又有何用!三娘她年事已高,又失了唯一的儿子,你杜家家财万贯,赔个百八十两,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一条命值百八十两,”杜若楠轻轻点头,“不错,很划算,只不过这是你的报价,可你到底代替不了你三弟,不若我们直接问问你三弟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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