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这日清晨开始,天气便闷得不对劲,隔壁院子里的懒猫不断地叫,像是要出些什么事情。

  下午大雨倾盆,像是将整片天地关在了笼子里。伍秋荷出去了,夏芳与也不在,陈文君在房间里绣花,两个儿子过来请了安,之后她的手指被连轧了两下,她放在嘴里吮了吮。出了些血。

  绣花难免被针扎,只是陈文君这技艺操持了几十年,类似的事,也有许久未有了。

  临近晚膳时,秋荷、芳与两个丫鬟也未有回来,于是陈文君便知道是出事了。

  希尹进屋时,针线穿过布团,正绘出半只鸳鸯,外头的雨大,雷声轰隆,陈文君便过去,给夫君换下斗篷,染血的长剑,就放在一边的桌子上。

  “今天天气怪。”希尹也淋了几滴雨,此时擦了擦额头,陈文君挂上斗篷,打量着他全身上下:“老爷没淋湿吧?”

  “没事。”希尹坐下,看着外面的雨,过得片刻,他说道:“我杀了秋荷。”然后伸手接过陈文君端来的茶盏。

  陈文君怔了怔,望向那把长剑,希尹将茶盏放到嘴边,然后叹了口气,又放下:“你们……做得不聪明。”顿了顿,又道,“做过了。”

  “老爷……”

  房间里沉默片刻,希尹目光严肃:“这些年,凭着府上的关系,你们送往南面、西面的汉奴,有数的是三千五百余人……”

  “老爷知道了……”

  陈文君扶着桌子跪了下去,双膝还未及地,希尹站起来,也顺势抬着她的手将她扶起来。

  “这是万家生佛的好事,他们若真能归于南方,是要给你立长生牌位的。你是我的夫人,也是汉人,知书达理,心地良善,做这些事情,并不奇怪,我也不怪你。有我在,无人能给你治罪。”

  希尹说得淡然而又随意,一面说着,一面牵着妻子的手,走向门外。

  这是阁楼二楼的廊道,房檐下的灯笼已经都亮起来,顺着这片大雨,能看见延绵的、亮着光芒的院落。希尹在西京是声势仅次于宗翰之人,眼前的也都是这权势带来的一切。

  “自与黑旗交战之后,我改黑旗的情报手段为己用,只在大同境内的事情,哪里瞒得过我。你花钱赎买汉人,救去南方之事,不仅是我,恐怕连大帅都瞒不过,从南面掳来的汉人何止百万,你是我的妻子,想要如何那就如何,又不是不给钱,这事情面对着大帅,我也能说过。然而这一次……刺杀大帅的刺客,你也去沾手,是要出大事的。愚蠢!”

  他的话说到最后,才终于吐出严厉的词句来,看了陈文君一眼,又叹了口气:“夫人,你是聪明人,只是……秋荷一介女流,你从官宦子女中救下她,一腔热血而已,你以为她能经得起拷打吗。她被盯上,我便只是杀了她,芳与也不能再留了,我请管家给了她一些钱,送她南归……这些年来,你是汉人,我是女真,两国交战,我知你心中痛苦,可天下之事便是如此,汉人气数尽了,女真人要起来,只能如此去做,你我都阻不了这天下的大潮,可你我夫妻……毕竟是走到一起了。你我都这个年纪,白头发都起来了,便不考虑分开了吧。”

  陈文君的眼泪便流下来了。

  他们两人早年相识,在一起时金国都还没有,到得如今,希尹已年过五十,陈文君也已快五十的年纪了,白发渐生,纵然有诸多事情横亘于两人之间,但仅就夫妻情谊而言,确实是相携相守、情深意重。

  “德重与有仪今日过来了吧?”看着那雨幕,希尹问道。

  完颜德重、完颜有仪,是他们的两个儿子。

  陈文君点了点头。

  “什么繁华权势,这些都是假的,可这些小孩子,不是假的。救人归救人,为德重和有仪想想。我与大帅之间,难起猜忌,可也怕起猜忌,就如同我们与东边一样。当年征战天下,没那么多弯弯道道,没有那么多猜忌试探,那时候对的是外人。如今治天下,对的都是里头的自己人,很多事情,难说不怕,这次陛下卧床,不是好事情,都要小心些。”

  “老爷往常……不怕这些。”

  “权位相继,夺嫡之险,自古都是最凶之事,先帝传位陛下时,金国方有,我等自山中出来,彼此生死之交,没什么好说的。到开枝散叶,第二代第三代,能够当家的人就太多了。圣人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斩也难以维系,如今两边已不是当初那等关系了……陛下卧病之后,宗辅宗弼一方面削西面之权,一方面……意图南下,将来借大势逼大帅知难而退,大帅乃傲岸之人,对于此事,便有所轻忽。”

  希尹伸出手,朝前方划了划:“这些都是虚妄,可若有一日,这些没有了,你我,德重、有仪,也难以身免。权力如猛虎,骑上了虎背,想要下去便不易。夫人饱读诗书,于这些事情,也该懂的。”

  大雨哗啦啦的下,在廊道上看了一阵,希尹叹了口气:“金国方立时,将治下之民分为数等,我原是不同意的,然而我女真人少,不如此划分,天下必将再次大乱,此为权宜之计。可这些时日以来,我也一直担忧,将来天下真定了,也仍将民众分为五六七八等,我自幼读书,此等国家,则难有长久者,第一代臣民不服,只能压制,对于新生之民,则可以教化了,此为我金国不得不行之政策,异日若真的天下有定,我必将竭尽全力,使其实现。这是夫人的心结,然则为夫也只能做到这里,这一直是为夫感到愧疚的事情。”

  “不要危害到金国的根本,不要再惦记这等刺客,纵然他是汉人英雄,你终究嫁了我,只能受如此委屈,徐徐图之。但除此之外……”希尹轻轻挥了挥手,“希尹的妻子想要做什么,就去做吧,大金境内,一些闲言碎语,我还是能为你挡得住的。”

  “这些年来这边,都是秋荷为我端茶倒水,今日杀她,我很难过。过些日子,会为她建个坟冢,但她既然涉及此事,我也没有对不住她的地方。”他拍了拍妻子的手,“我先去处理政务,晚些来睡,你……还是尽量早些休息。”

  他与文君告辞,转身离开了,陈文君眼中流着泪水,回到房间里,拿起那柄染血的长剑。这是希尹一贯的佩剑“辕王”,剑身宽而长,通体暗金色,随他南征北战多年,上头也有着许多的细小划痕和缺口,陈文君将它拿到栏杆边,就着这大雨冲刷着血迹。很快,那血迹在雨中消没无形,女人持着剑,在那栏杆边上久久的站立着。

  过了两日,宗辅、宗弼将南侵的消息,通过秘密的渠道被传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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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辅宗弼要打江南,宗翰会没有动作,你唬我。”暗处的小窝棚里汤敏杰低声地笑了笑,然后看着卢明坊,目光稍稍严肃了些,“陈文君传出来的确切消息?这次传位,主要搞外斗?”

  “南侵的可能性,本来就大。去年田虎的事变,女真这里居然能压住火气,就透着他们要算总账的想法。问题在于细节,从哪里打,怎么打。”卢明坊低声道,“陈文君透消息给武朝的探子,她是想要武朝早作准备。同时我看她的意思,这个消息似乎是希尹故意透露的。”

  “‘喂,周雍,宗辅宗弼要去拿你的人头了,我们不是朋友,但还是先提醒你一声,你一定要挡住他们啊。’是这么个意思吧。”汤敏杰笑得灿烂,“搂草打兔子,反正也是顺手……我看希尹的性子,这可能也是他做到的极限了。不过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既然他做得出,我们也可以搂草打兔子,顺便去宗弼面前透点消息,就说谷神大人私底下往外放军情?”

  卢明坊摇了摇头:“先不说有没有用。谷神若在风口浪尖,陈文君才会是首当其冲的那个,她太明显了。北上之时,老师叮嘱过,凡有大事,优先保陈文君。”

  “嗯。”汤敏杰点了点头,不再做此提议,沉默片刻后方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虽然女真早有南征计划,但吴乞买中风来得突然,毕竟越千里而击江南,当还有些许时间,不管怎么样,消息先传回去……大造院的事情,也快了。”

  “那位八臂龙王如何了?”

  “在恢复,真是命大,但他不是会听劝的人,这次我有些冒险了。”

  “人各有际遇,天下如此境况,也难免他心灰意冷。不过既然老师看重他,方承业也提到他,就当举手之劳吧。”卢明坊说着,“以他的性情和武艺,刺杀身死太可惜了,回到中原,本该有更多的作为。”

  “嗯,我会试着……继续劝劝他的。”汤敏杰扯动嘴角,笑了笑。

  南方和登县,课堂之上人声喧嚣,宁毅站在窗户外头,听着几十名年轻班、排长、参谋的议论声。这是一个小小的兴趣班,爱动脑子的底层军官都可以参与进来,由总参谋部的“军师”们带着,推演各种战略战术,推演得到的经验,可以回去教给麾下的士兵,若是战略推演有章法、准确度高的,还会被一一记录,有机会进入华夏军上层的参谋体系。

  由于黑旗军消息灵通,四月里,金帝吴乞买中风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有关于吴乞买中风后,金国局势的猜测、推演,华夏军的机会和应对方略等等等等,最近在三县已经被人议论了无数次。

  毫无疑问,敌人既然倒霉,接下来就是自己的机会。在如今的天下,华夏军是独得硬抗女真荣誉的军队,在山窝窝里憋了几年,宁毅归来之后,又逢这样的消息,对于军队上层推测的“女真极可能南下”的消息,已经传遍所有人的耳朵。众人摩拳擦掌,军心之振奋,不在话下。

  当然,眼下还只在嘴炮期,距离真的跟女真人短兵相接,还有一段时日,大伙儿才能尽情振奋,若战争真压到眼前,压迫和紧张感,终究还是会有的。

  宁毅与随行的几人只是路过,听了一阵,便赶着去往情报部的办公所在,类似的推演,最近在参谋部、情报部也是进行了许多遍——而有关女真南征的应对和后手,更是在这些年里经过了反复推测和计算的。

  和登三县,气氛祥和而又昂扬,总情报部里的核心部分,早已经是紧张一片了,在经过一些会议与讨论后,有数支队伍,已经或明或暗地开始了北上的旅程,明面里的自然是早已预定好的一些商队,暗地里,一部分的后手便要在某些特殊的条件下被发动起来。

  大同,在经过几次的聚集和讨论后,便加强了在金国政坛内部的运作,对外,并不见太大的动静。至于大齐在年初派往北面,请求金国出兵的使者,则在因为吴乞买病倒而变得混乱又微妙的气氛中,无功而返,灰溜溜的南下了。

  为了保护他的南下,路过大同时,希尹还特意给他安排了一队护卫。

  这队护卫肩负了隐秘而严肃的使命。

  “……这件事情传出,黑旗必然从中作梗……抵达汴梁,先去求见驻守汴梁的阿里刮大人,他的九千精兵足以封城,然后……护送刘豫陛下北上,不可有失……”

  交锋其实已经在看不见的地方展开。

  同样的四月底,宗辅宗弼可惜侵江南、灭武朝的消息,传入临安。一部分人开始慌乱起来。

  半个多月以后,真正的棋手交击互刺的手段,在水底卷起层层暗涌,终于短暂地扑出水面,化作实体,又在那惊鸿一瞥之后,消散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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