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离珠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我自然知道自己这句话扎进了她心里,于是也不看她,只低着头,状若黯然的道:“自从民女进宫之后,各位娘娘言必称‘颜小姐’,这自然是对民女本家的尊重,但其实依本朝礼法,民女早已出阁,这‘颜小姐’三个字,早已经当不起了。”

  “……”

  “民女既已出阁,如今一非寡居,二未被休,虽然孤身入京,这是为了照顾妙言公主,可还算是别人家的媳妇,若眼下接受皇帝陛下的册封,只怕——”我抬起头来看着常晴,微笑着说道:“皇家这一面的颜面是保住了,可民女这一女二嫁,皇家霸占民妇的事,就难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整个景仁宫都安静了下来。

  我这几句话,虽然说得和和气气的,但“一女二嫁”、“霸占民妇”这些话,实在有些骇人听闻,这些娘娘们大概也是没想到会从我嘴里听到这些词儿,不仅是常晴,就连旁边一直安稳坐着的杨金翘,此刻也是一脸震愕的神情,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一般,吃吃道:“你,你——”

  对上她的目光,我只淡淡的垂下眼睑,也闭上了嘴。

  眼角,自然也看到跪在前面的南宫离珠,这一刻,她的一张脸苍白如纸,可脸颊上却偏偏出现了几道红,不知道是因为急切的羞愤,还是什么关系,就像是被人硬生生的扇了一巴掌似得。

  其实,不止是她,我自己的脸上,也是一阵火辣辣的。

  我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用这个借口,或者说,用裴元修,来回击南宫离珠。

  果然,我的话音刚落,旁边就有几个嫔妃交头接耳起来,一边低声说着什么,一边用眼角看向南宫离珠,悉悉索索的,却也能大概听到她们的一些话——

  “当初贵妃不就是——”

  “是啊,她连休书都没拿,那一位现在还活生生的呢!”

  “这可是——”

  “嘘,别说话!”

  我淡淡的笑了一下。

  本朝民风比起前几朝来说不上开放,女子几乎已经不被允许参政——我当初能做集贤殿正字,也是托了太子的福——但被休回家、寡居的妇人想要再嫁倒也不是新闻,况且,古老的乐府诗中,刘兰芝被休回家,尚有县令来迎娶,和男子休妻再娶一样,这种事是自己的自由。若有人要拼得一生去换一块贞节牌坊,自然有人称赞,可不愿孤独一生而再嫁再娶的,也不会被千夫所指。

  只是——一女二嫁,就跟男子停妻再娶一样,告到官府,也是要立案的!

  所以,我这话一出,就像是无形中扇了南宫离珠一记耳光,难怪现在她的脸上还隐隐的发红。

  这个时候,等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我才微笑着说道:“西川虽然民风开放,女子大多泼辣敢为,但一女两嫁的事倒也是没有的。贵妃娘娘为皇帝陛下着想,为皇家的脸面着想自然是好,但,皇帝陛下的——清誉,娘娘也是该考虑的。”

  南宫离珠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心情,羞愤还是震怒,只不过,我跟她的梁子早就结下了,她今天这样逼我,但也怨不得我说这些来还击她。

  只是,说完之后,也并没有什么胜利的快感。

  不论如何,作为女人,我和她,和所有的女人一样,一开始都不会希望走到今天这一步,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绝不只是一两个人的梦想,只是,世事无常,我会先遇见裴元灏,上天也会安排她先嫁给裴元修。

  说来,谁都没有被偏爱。

  所以,说完那句话,我自己也安静了下来。

  屋子里,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的气氛里。

  不知过了多久,常晴突然叹了口气:“罢了,这件事再议吧。”

  说完,她低头看了看一直不动弹的南宫离珠,这个时候,南宫离珠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样,拼命的咳嗽起来,那种咳法像是要把心肝都震碎一样。常晴抬眼给旁边的蕊珠使了个眼色,蕊珠急忙上前扶起南宫离珠,常晴说道:“你为皇上的事,也实在太劳心了,自己的身子本来就弱,还不好好保养。你啊,还是好好将息一下吧。”

  南宫离珠没有说话,也是说不出话来,只用力的咳着。

  常晴叹了口气,从座位上走下来,伸手扶着她:“怎么了?真病了?”

  南宫离珠这个时候才勉强止住了咳嗽,但说话的时候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她说道:“皇后娘娘恕罪,是臣妾太轻狂了,也没把事情弄清楚,就胡言乱语,惊动了皇后娘娘,臣妾该死。”

  常晴刚要说什么,南宫离珠又接着说道:“不过,有一件事,臣妾还是不太清楚。”

  “什么?”

  “臣妾竟不知,原来颜小姐已经在宫外另嫁他人了。不知道,颜小姐嫁了谁啊?”

  “……”

  我的眉心微微一蹙。

  南宫离珠慢慢的回过头来,一张脸咳得通红,连眼角也有些发红,已经完全盖过了刚刚她脸上那羞怒的红色,我被她那双发红的眼睛一看,似乎也能从里面看出一点实实在在的痛楚来,顿时呼吸一窒。

  不过,我面不改色,淡淡的笑道:“这,还要紧吗?”

  “也不要紧,本宫只是问一问。颜小姐,事无不可对人言,难道你嫁人这件事都能说,嫁给谁了,却反倒不能说了?”

  “……”

  “还是,你不敢说啊?”

  景仁宫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绷了起来。

  的确,事无不可对人言,我和裴元修那场婚礼闹得那么大,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不可能这些喜欢打听的娘娘们不知道,她现在来问,我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不过想扣一顶反贼的帽子到我头上。

  我闭着嘴,站着不动。

  南宫离珠慢慢的推开常晴和蕊珠的手,转过身一步一步的走到我的面前,那双有些发红的眼睛还带着刚刚咳出的泪光,死死的盯着我:“怎么,刚刚伶牙俐齿的,我说一句你辩一句,现在,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你反倒说不出话来了?”

  “……”

  她对着我阴沉的眸子,冷冷一笑:“你说不出来,我来说。你的确出宫嫁人了,只不过,你嫁的可不是什么好人家,而是——”

  “住口!”

  就在我的拳头捏紧,全身都绷紧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南宫离珠蓦地一惊,抬起头来往我身后一看,顿时脸色大变。

  而周围那些嫔妃也都被吓了一跳,好几个都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回头一看,一个个吓得全都跪倒在地:“皇上!”

  我有些僵硬的,看着眼前的南宫离珠,常晴他们全都跪伏在地了,这才转过身去,就看见裴元灏站在门口,身上还带着寒气,却也压不住他漆黑的眼中腾起的煞气,好像一瞬间要将人整个屋子都压垮一般。

  我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还是立刻俯身行礼:“民女拜见皇上。”

  裴元灏看着我,脸色阴沉得像是外面的天。

  他不开口,就这么在门口站着,满屋子的嫔妃也都不敢开口,就这么跪了一地,我能感觉到旁边的人都在瑟瑟发抖,呼吸都窒住了。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门口站了多久,又听了多久。

  是不是——刚刚我的那些话,都被他听到了?

  想到这里,裴元灏突然抬脚走了过来。

  他没有开口,就这么走过来,这些人也没有一个敢起身的,就看着他的袍子在眼前慢慢的飘过去,最后,他的脚停在了我身边。

  我的一只手还撑在地上,冰冷的地面所传来的寒气,透过掌心直直的刺到了心里。

  而就在我身边,南宫离珠也规规矩矩的跪伏着,似乎也和我一样,感受到了那一阵寒意,她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我也并不好受,虽然跪在冰冷的地上,但裴元灏的目光却像是带着火,当他看着我的时候,几乎连肌肤都要被灼伤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他大赦一般的话——

  “都起来。”

  立刻,有人松了口气。

  大家急忙站起身来,还有两个像是腿发软的,站起来都趔趄了一下,常晴被扣儿扶起身来,急忙说道:“皇上,今天——”

  “不用说了。”

  他的脸色依旧阴沉:“朕都知道了。”

  一听这话,南宫离珠的脸色更加苍白了起来,她抬起头来看着裴元灏,瑟瑟的道:“皇上,臣妾有罪,臣妾——”

  “你不用说了,”裴元灏的声音意外的一柔,竟像是不敢看她,又不舍得不看她,挣扎了一刻,才慢慢的说道:“你的心思,朕都明白。”

  “皇上……”

  这时,裴元灏头也不回,淡淡的说道:“你先回去吧。”

  “……”

  虽然他没有回头,甚至这话也没头没尾,但我还是立刻会过意来,这话是跟我说的。

  我轻轻的说道:“民女告退。”

  说完,也不等任何人再开口,把刚刚已经争论了半天的问题再提出来,急忙转身走了出来。

  一走出那屋子,就感到外面一阵寒气慑人,几乎将我的呼吸都要冻成冰了,而门口,还站着玉公公他们几个,一看见我走出来,玉公公脸上的皱纹都深了几层,轻轻的说道:“你出来了?”

  我回头虚看了一眼,然后轻轻的说道:“公公,皇帝陛下在外面,听了多久了?”

  玉公公立刻沉下脸来。

  他不说,我大概也明白了。

  大概,玉公公不希望他听到的,他全都听到了。

  这个时候,我也不知道应该说南宫离珠的戏好,还是时机抓得好,看来她在这宫里这些年,虽然没有当贵妃,但本事倒涨了不少。

  若是换做过去的“岳青婴”,只怕再来几个都要死在她手上了。

  幸好,如今的我,是“颜小姐”。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一看见我竟然还笑了,玉公公忍不住伸手拧了我一下:“你怎么就这么——”

  我被他一拧,顺势从台阶上跑了下去,也淡淡的笑了笑,身后裴元灏安慰南宫离珠的声音已经很小,这个时候完全听不见了,我只听到最后一句,是他要送她回玉华宫,只怕出来就撞上,我对着玉公公点了点头,便急忙转身走了。

  回家,也就是几步路的距离。

  一推门进去,吴嬷嬷和素素全都围了上来,问长问短的,看来她们也都很担心,一大早被叫过去,只怕我又要吃亏了。我只轻描淡写的说了一下,解了她们的担忧,再回头看的时候,妙言也从内室跑出来,哒哒哒的一路跑着,扑到我怀里。

  我笑道:“妙言想娘了?”

  “嗯。”

  “放心吧,娘不会离开你的。”

  我伸手抱住她,轻轻的抚摸着她红红的脸蛋——我当然不会轻易的离开你。

  不管有任何人,想要赶我走;不管任何人,想要算计我和你,我都不会轻易的让她得逞的!

  回家休息了一会儿,看来裴元灏的心情也不怎么好,倒没来找我的麻烦,吃过午饭之后,我就给妙言脱了袄子陪她睡觉,当解开胸口的扣子时,我突然愣了一下。

  “咦?”

  旁边正端着铜盆要出去倒热水的素素停下来:“大小姐,怎么了?”

  “妙言的那张符呢?怎么不见了?”

  “哦,妙言小姐挂胸口的那张吧?早起不是弄湿了吗,正放到桌上晒呢。”

  我回头一看,果然放在桌上。

  于是放下心来,陪着妙言睡下去。她倒是心安理得,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可我却有些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折腾了一会儿,索性下床来走到桌边,想要拿本书来看,就看到那张放在桌角的灵符。

  已经干了好些了。

  我伸手拿起来,用指尖捏了捏,而就在这时,我突然看到了什么。

  那灵符上,被水润湿了的地方,隐隐的透出了什么东西来,好像——

  好像是一些字迹?

  我心里一动,急忙将那张灵符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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