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道:“你今天,跟朕说了那些,还有什么,是你没说的?”

  我沉默了一下,轻声说道:“太上皇……是在西山冲云阁外被擒,之后一直关押在临水佛塔内。言无欲,也身死西山脚下,他临死前,误杀了南宫锦宏。”

  “……”

  “我们一行人是从集贤殿冲出皇宫的,老师他——以身殉道。”

  “……”

  “裴元修的后宫中,不仅有两位江夏王女,还有各地豪强士绅送来的千金小姐,以及胜京八大天王之一的铁鞭王的女儿,不过,他册立的皇后是韩子桐。想来,他还是会倚重这一部分势力,但我想,他肯定会有办法安抚胜京的人。”

  “……”

  “中原一地虽然尽失,但京畿重地因为调度得当,没有太大的损耗。”

  “……”

  “沧州宋家的宋宣,天津宇文家的宇文英,还有几个人,对皇帝陛下忠心不二,有勇有谋,皇帝陛下将来,用得着的。”

  说完,我将袖子里的一个纸卷奉给了他。

  他平静的接过来,并没有当着我的面拆开,而是也放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他说道:“看来,你对朕的事,倒是很上心。”

  我说道:“不过是略尽绵力罢了。”

  他看着我低垂的眼睛,说道:“那,你来见朕,就是为了说这些?”

  “……”

  我沉默了一下,不由的握紧了垂在两侧的拳头,咬了咬牙,才说道:“还有一件事,是民女今天没有告诉皇帝陛下的。”

  “哦?什么事?”

  “太上皇……归天的时候……”

  他的气息猛地一沉。

  我也立刻就顿了下来。

  我不是不知道,现在的他虽然看起来很平静,但心里的伤痛太多,摆在前面的灵堂,就是他眼下最血淋淋的一道伤。我不知道在裴冀来接应他的时候,又或者之前在皇城中修养的时候,有没有告诉过裴元灏他的身世,我想应该是有过——召烈皇后死于宫中的大火,太上皇裴冀死于刀兵之下,他的亲生父母,竟然都是死于非命的!

  这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相当惨痛的一件事。

  我犹豫着不敢说下去,倒不是怕他生起气来要对我做什么,可我天性,也并不喜欢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

  只是,沉默了许久之后,他自己将剧烈的气息慢慢的压制了下来,然后梗着喉咙说道:“你继续说啊。”

  我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太上皇归天之时深感悲痛,身边没有一个送别的子女。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民女让刘轻寒——自认皇四子,送了太上皇最后一程。”

  “……!”

  他一下子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我立刻说道:“皇帝陛下请恕罪!”

  我几乎能感到他整个人身上都要燃起烈焰了,那滚烫的气息一下子直扑到了我的脸上,可这个时候,他还真的没有对我动手,甚至没有上前一步来逼退我,只是怒目瞪视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怒极反笑:“哈哈哈哈,颜轻盈,你好,你是真的好啊!”

  “民女该死!”

  “你该死?你当然该死!”

  他咬着牙,一字一字的说道:“朕现在退出了皇城,你就可以将朕视为无物了是吗?什么人,你都敢让他冒认皇子?皇子是他能当的吗?!”

  “……”

  “你让他去冒认皇子,将来,你想要让朕如何对他?再册封他一个王爷?郡王还是亲王?!是不是今后,连朕这个皇帝也让他当了算了!”

  听到最后一句,我只能跪下道:“民女罪该万死!”

  “……”

  “可是,也请皇上见谅,那个时候太上皇身中利箭,痛苦万分,临终前希望身边有子女相送,乃是人之常情。民女不忍见到太上皇失望而去,所以才让轻寒来冒认已经过世的皇四子,他原本也是不愿意的,但看着太上皇老泪纵横,痛苦不堪的样子,他实在不忍心,也就——”

  裴元灏冷笑了一声:“这么说,朕还应该感谢你们两了?”

  我说道:“这件事,是民女的主谋,皇帝陛下若要治罪,就治民女一人的罪吧!”

  “治你的罪?”他冷笑着:“到了现在,朕还能治你的罪吗?”

  “……”

  “朕的太子,朕的妃嫔,还有朕的文武大臣,已经陆续到了你们西川,这个时候朕若治了西川颜家大小姐的罪,那朕岂不是民心尽失?”

  “……”

  “颜轻盈,你好手段!”

  “……”

  我跪在地上,低着头一动不动。

  听着他的呼吸,听着他刚刚那些话,我其实也知道,这件事,也就只能这样过去了。

  不过——

  他低头着看着我,突然敏锐的感觉到了什么似得,说道:“你好像,还有些话,没有对朕说完。”

  我俯身道:“皇帝陛下圣明。”

  他的声音一沉:“你说!”

  “其实,对于这一次让轻寒冒认皇四子之事,民女也不是完全的指鹿为马,无的放矢。”

  “哦?”

  他的眼睛微微的眯起来:“怎么,难道你想要说——”

  我慢慢的,将当年殷皇后是如何生下南宫离珠,却又跟南宫锦宏的孩子对换;又如何将赵淑媛的孩子送走,落得他们母子天各一方;之后,赵淑媛在西川甘棠村颜家祠堂前说的那些话,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都说给了他听。

  裴元灏的眉头慢慢的拧了起来。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的走到桌边坐下,一只手撑在桌上,过了一会儿,又拿起了那块玉石,用力的捏在手心里,隐隐的,能看到玉石上的汗水涔涔。

  等我说完,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所以你是说,赵淑媛的孩子,是被人换走了的?”

  “是。”

  “云王,根本就不是朕的兄弟?”

  “照淑媛娘娘的说法,是的。”

  “那你刚刚说,刘家的人用的那个襁褓的布料,现在还在?”

  “前些年,皇帝陛下为了充实国库,提倡节俭,和嫔娘娘将旧的衣裳都拆了作为二殿下的衣裹之用。”

  “那个东西,到底是谁过用的?”

  “和嫔娘娘对幼年发生的事,已经记忆不清了,也说不准到底是轻寒用过的,还是魏宁远用过的。”

  “魏宁远……”

  裴元灏的眼睛微微的眯了一下:“这个人,朕好像有点印象。”

  我急忙说道:“他是刘毅大人的门生,当年陛下南下扬州,他一直在刘毅大人身边服侍。”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你刚刚说,他现在,在何处?”

  “他,之前江南六省发生民变,他逃离扬州,后来与我有过一晤,民女让他去了,去了九江。”

  “九江?”

  “对,他和,和申啸昆一起,统领了一股势力,在九江慢慢坐大。这一次拿下扬州,就有他们从中相助。”

  “申啸昆?”这个名字显然让裴元灏被刺了一下,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你一直都知道这个人的下落?”

  我说道:“申啸昆身遭巨变,逃离了拒马河谷之后,就一路逃到了江南,他朝不保夕,只能落草为寇暂以自保,但后来见那寇首残暴无道,他就取了那人的性命自己取而代之,之后就带着那批人马在九江做自己的营生。对了,妙言,被他救过。”

  听到妙言被申啸昆救过的事,他的神情微微一缓。

  却冷笑道:“他若知道那是朕的女儿,怕是就没那么好心了吧?”

  我说道:“他知道自己救的是谁。”

  他微微一震,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说道:“申啸昆——虽然在拒马河谷忤逆犯上,罪无可赦,但这些年来,他并没有丝毫要与陛下为敌的意思,这一次占领扬州,他从中出力不少。还望陛下……还望陛下海涵。”

  他看了我一眼,对我的话不置可否,也将这件事丢到了一边。

  他说道:“所以,你今天来是想告诉朕,那个被烧死在青梅别院的云王,并不是朕的兄弟,真正的皇四子另有其人,不是刘轻寒,就是魏宁远,对吗?”

  我低下头去。

  他说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件事?”

  “知道这件事,已经很长时间了,但都是影影绰绰的知晓一点线索,这一次在西川,赵淑媛说那些话,才让民女真正明白各种隐情。”

  “你跟多少人说过?”

  “只有民女一人知晓。”

  “刘轻寒,你也没告诉他?”

  “没有。”

  “为什么你不告诉他?”

  “这件事没有查清,告诉了他,只会徒增烦恼。况且,民女想,这件事也不宜为太多人所知。”

  “那在太上皇临终之时,你让他冒认皇四子,不一样被人所知?”

  “冒认皇四子的时候,民女让别人都退出去了,只有民女,轻寒,还有太上皇在场。”

  他冷笑了一声:“你倒是谨慎。”

  “民女自知此事事关重大,不敢不谨慎。”

  “是啊,事关重大。”

  他说着,又一次站起身来,一边往我面前走,一边说道:“他,不过是渔村里一个小小的渔夫,当年朕要杀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可现在,他已经拥有了西川一半的财力和势力,更可能,有一个‘皇子’的名号。”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

  脸色也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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