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馆的三楼处,死角那里的一间房,虚掩着门,房中静的如同三更天的死寂。

  门忽然被推开,动作轻的近乎无声无息,一道身影旋着轮椅,幽幽进入中。

  已有人在中等待着她了。

  小桌旁,就坐着两人,一男一女。

  那女子浓妆艳抹、搔首弄姿,衣装穿得极是大胆,一边描补指甲上的凤仙蔻丹,一边妩媚的笑着。

  而那男子,一袭黑衣似清透的水墨,三分不羁,三分闲逸,一分雅致,还余三分妖冶。他微微一动,衣摆上绘着的墨蝶似翩翩起舞一般,赫然正是墨漪。

  他指了指旁边那妩媚而暴露的女子,冲着来人笑道:“郡君,她叫赤玫,是奉国大将军百里越包下的花娘。虽说她不是芳菲馆的人,但我把她弄到这里来了,该谈的,也都谈妥了。除了我们三个,再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情。”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闲散的在花娘赤玫的眼前晃了晃。“赤玫姑娘,这是定金,你先看好,是三千两。”睨着赤玫冒绿光的双眼,又加上一句:“事成之后,再翻一倍。”

  “啊……多谢公子!多谢公子!”赤玫乐得嘴都合不拢,赶紧将银票揣进衣兜里,连连妩媚的说道:“公子和这位姑娘放一百个心,奴家定把事情办好!”

  墨漪眼底虚光闪过,似是鄙薄的轻哼一声,转眸对殷烈火道:“这间子是我在芳菲馆租下的,百里越那边,赤玫姑娘也已传信请他过来了。接下来的事情,郡君,你就尽情发挥。外头挺热闹,在下去蹭点酒了。”

  殷烈火柔和的笑着,在轮椅上做了福身的动作,“有劳你了。”

  “不用客气。”他笑得妖冶,“你替我弟弟做事,我自然要帮。”

  他起身,疏狂的伸展了一番。“好了,在下这便蹭酒去了。郡君,我等着你的好消息,有问题了随时招呼我。”

  “嗯,请便。”

  墨漪说去就去,翻袖挥开了门,再反袖将门关上,隔绝了外头的喧闹。

  房中,殷烈火旋着轮椅来到桌子边,环顾了四周的陈设,当看见一盏屏风时,暗叹墨漪做事果真考虑得周全,连监听用的屏风都特意搬来了……遂道:“赤玫姑娘,待会儿我就在屏风之后听着,你需要做的,就是从百里越口中将这些事情都问出来。”

  她递去一张签纸。

  赤玫本还在薰薰然的想着那三千两银票,这会儿一见到签纸上的字,吓得整张脸血色尽退,差一点惊呼出来。连忙捂住嘴巴,怯怯的说:“这……方才那位墨公子并没有说,让奴家做这些啊,这、这……”

  “你想反悔?”殷烈火阴柔的语调,绵里藏针,纤手夹起五支金色的针来,“反悔也可以,只是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那就别怪我……”

  “我做!”赤玫吓得赶紧点头,“奴家一定把事情全办好,绝不漏掉这纸张的任何一条!”

  殷烈火笑得虚茫、难测:“这就对了,事成之后,你拿了银票,我自会送你离去,往后别出现在朝都,就万无一失了。”

  “好、好!奴家走,奴家一定走得远远的!”赤玫重重的点头,心想着到时候拿到九千两银子,一辈子都花不完,当然也不必留在朝都当妓子了。

  殷烈火幽幽一笑,让赤玫将纸上列出的全都铭记在心,接着又从桌子下找到墨漪准备好的酒和药,给了赤玫,让她照着准备。

  嘱咐妥了,殷烈火转着轮椅,到了屏风之后,后面连桌椅和纸笔都准备好了。她提笔,耐心的等待,准备记录。

  此刻,二楼的席位上,百里九歌和殷浩宸仍在痛饮。

  两个人喝得天地不辨、南北不分。周围的空酒坛子早就围了四个圈了,桌子上更是铺满滴漏的酒水,沾了两人的前襟袖口皆是,浓郁的酒香飘开。

  “殷浩宸,我……和你说!其实我戴着人皮面具,就是因为世人庸俗、惯爱以貌取人!”

  百里九歌喝得酩酊,拍着桌子喊着:“以前好些人因为见过我的真颜,对我便虚情假意的,可笑!今日红颜,明日枯骨,百年之后大家都要睡在土馒头里,又为何活着的时候偏要另眼看人?!所以,即使我在当白蔷的时候,也多待在里作画,懒得去见人。”

  殷浩宸醉得一片黯然,声音里满是沉痛和感慨:“本王……遇人虽多,却不曾见过恣意如你的。俗世沉浮,尽是些浮华虚伪……这份纯真,委实让本王……”委实让他魂牵梦绕、却求而不得。

  鸨母从旁行过,见这边的情形越来越夸张,再环视其他的酒客,这会儿好些人都不再喝酒了,纷纷望着这桌。

  在场的不少人也都是名流官宦子弟,一听见两人的大呼,便不难猜出两人是当朝宸王和周世子妃。这个发现无疑引起了大规模的议论,谁不知道周世子妃曾是宸王的未婚妻?两人这般在花楼里大肆同桌饮酒,是想干什么?

  议论的话语愈演愈烈,鸨母觉得再不能这么下去了,连忙顺手拉了个人,说道:“赶紧去把周世子请过来,让他把自家老婆带走了,不然越拖越糟!”

  说着说着才发现自己拉过来的是顾怜,鸨母一窒,想换个人的,但顾怜却已挣脱了她,朝楼下去了。

  她要赶紧去找周世子,只因她明白鸨母的顾虑。她顾怜虽然也是个自私之人,但绝不想看到自己的好姐妹被人诋毁诽谤!

  然而,楼梯刚下了一半的时候,下面的扶手处,不知何时来了个人,那一袭黑衣疏狂的无风自摆,妖冶的眸子略带冷意的睨着她。

  顾怜心下一惊,忙别过目光,继续前行。眼看着就要下最后两个台阶,不料那人倏地来到楼梯正下,正正的阻了顾怜的路。

  他来得急,顾怜尚没有看清,便被他眸子里的冷意凛到了,当下脚底一滑,惊叫着跌扑下去。

  结果,不偏不倚的扑在了他的怀里。

  墨漪似笑非笑:“顾姑娘赶得这么急是做什么?担心你的好姐妹了?”

  顾怜被撞得有点疼,猛然意识到什么,惊恐的问道:“你……你们知道九歌是”白蔷?

  “知道又如何?”墨漪也不松手,仍旧抱着顾怜,哂笑:“我奉劝你们还是少沾点事的好,墨漓和百里九歌之间的事,最好别搀和。”

  顾怜一滞,有些恼了,“墨漪公子,白蔷是我的好姐妹,可是你看,她现在和宸王喝酒,被那么多人指指点点,我实在看不过去。再说她喝得烂醉如泥,不让周世子来接她回去能行吗?!”

  “哦?”墨漪不冷不热道:“还以为顾姑娘仍记仇呢,不想倒是挺重视姐妹情谊。”

  “我”顾怜语结,恼怒的脸都涨红了。

  “行了。”墨漪放开了顾怜,随意甩过袖子,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桌子,“顾姑娘,这边休息吧,和在下一样,静观其变就可。”话落,他瞥了眼三楼的死角的那座雅间……

  此刻,三楼雅间内。

  殷烈火在屏风后奋笔疾,听着榻上百里越说出的字。

  适才百里越乔装被请来中,赤玫拿着事先准备的酒,将他给灌得烂醉。百里越也没设防,一杯一杯的全下了肚,殊不知这酒不是平时喝得花酿,而是掺入了江湖上常用的迷药。

  那迷药是墨漪弄来的,殷烈火也不知他从何得到手,却是见百里越一喝醉后,便是赤玫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原本该是酒后也不会轻易说出口的事,他却答得甚是详细。

  赤玫便趁施展了媚术,将百里越给推搡到榻上去了。

  芙蓉帐里立刻响起了教人面红耳赤的声音,愈加的激烈。这江湖上的迷药,再加上温香软玉的诱哄,让百里越颠鸾倒凤的吼着,进攻得不亦乐乎。

  等时间长了,攻势缓了,赤玫便开始继续深入的发问。百里越什么都忘了,一五一十,交代得清清楚楚。

  殷烈火的一张纸,已快写满了。她很快换了下一页纸,耳畔那些羞耻的声音,她恍若未闻,全身心的专注在捕捉信息和记录信息上……三军中所有将领的权力配置、性格特点和惯常的战术安排、武器来源的秘密生产基地等等……待这些都记录下来时,中那些羞耻的声音,也差不多平息了。

  榻上渐渐响起了鼾声,很显然,百里越昏睡过去。

  接着是穿衣的摩擦声,赤玫忍着疲惫和虚软,打理好了衣装,起身往屏风后边去。可她实在太累,跑了没两步就不行了,只好撑着圆桌稍作歇息,心中急切的念着她的六千两银票,上气不接下气的问着:“姑……姑娘……奴家不负嘱托!现在……可以给奴家后续的六千两了吧?”

  吱呀呀的轱辘声轻响,殷烈火旋着轮椅,自屏风后露出半个身子,魔魅的眼底有着冰冷的光晕,被昏灯的影子所掩藏。

  丹唇轻启,柔和,却无一丝温度:“你要离开朝都吗?”

  “离开!不都说好了吗?”赤玫一个劲的道:“奴家今晚就走,再也不会回来,你们就放一百个心!”

  殷烈火幽幽:“多谢你了,我送你离开吧。”

  “不用不用!”赤玫瞥了眼殷烈火的轮椅,道:“你这样行动又不方便,怎么送我走?”

  “当然是……”纤手忽然抬起,一挥,“这样送。”话音落下的这一瞬,赤玫两眼一直,倒在了地上。

  白皙柔软的十指缓缓收起,指间还夹着两根金针,殷烈火漠然的瞅着赤玫,赤玫的额心正中了她一针,已当场气绝了。

  窗外,正是夜色浓郁,华灯点点。远处宫阙中的十八层折月楼,隐隐约约的伫立在那里,如朝都中长出的一枚巨刺。那霜白的月,就浮在折月楼之后。

  清风忽的浅浅吹来,送进一缕幽香,那是昙花的香气。

  再接着,风微动,细不可闻的声音摩挲过窗棱,有什么人忽然从窗而入,那速度直如白驹过隙。

  转瞬之后,那人已然出现在中,荼白色的衣上还落着瓣残红,那绘着大朵昙花的鹤氅,旖旎曳地。

  “墨漓……”殷烈火的心,在这一瞬柔和的像是绸缎,轻悠悠唤了一声。

  墨漓清淡的望向她,“嗯……”视线移动,俯首看着已死的赤玫,浅叹:“她年纪还轻,你又何必下此重手。”

  殷烈火道:“留着个知情人在,便有可能对你构成威胁,我宁可错杀了,也不会让这种可能性存在。而且……”眼神冰冷的指向百里越,:“赤玫之死,百里越难逃干系。他以往是如何对待九歌的,这点麻烦对他而言,不过小惩而已!”

  墨漓眯了眼,沉默不言,风卷了鹤氅,微挑发丝划过唇畔,那幽深的眸底跳跃着浮光,如古洞中的晶莹碎雪。

  良久良久,终于才道:“罢了,我们出去吧。”

  如是说着,却是徐徐步到殷烈火身前,解下鹤氅,俯身,细致的将鹤氅盖在殷烈火的双腿上。

  淡淡道:“不是告诉过你么,这段时间,不要让双腿着凉了,好不容易就能恢复正常,切莫在这最后关头,前功尽弃。”

  殷烈火露出欣慰的神色,那柔和又哀戚的笑里,还透着分心醉。她叹息,如自己这般冷漠无情的人,却也在他的面前,像是醉了般的心口柔软,贪婪的想要眷恋下去。

  她蓦地问道:“你从初来朝都,结识我之后,便对我分外照顾,还教我针法、箭术,让我也能有防身的能力。墨漓,我一直想问你,你是因为觉得我和你一般,境遇落魄、受人另眼相看,才这么对我?”

  墨漓略略一怔,转而温和的笑言:“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什么?”

  笑容中晕开一抹苦涩,墨漓望着远处凄寒的月,徐徐说着:“我的母后曾生下一个女孩,那是我的亲生妹妹,却在出生当日,不知所踪,至今流落而生死未卜。她……便是生于壬午年七月初六。”

  殷烈火诧然喃喃:“怪不得,初见你的时候,你看见我随身带着的一张生辰符时,变了神色。”

  “嗯。”墨漓娓娓道来:“原本,我并不想与商国人有所瓜葛,但你双腿残疾、声音嘶哑,分明是儿时受了残害,这令我不能不想到我失踪的妹妹,不知她是不是也吃尽苦头、受尽波折。”

  “所以说,你……是将我看作了妹妹是吗?”殷烈火问着,柔软的声音,遮不住语调中的凄凉。心口在这一刻是极致的疼痛,她感觉得万分真切。

  墨漓望向她,平静却万般肯定的道:“嗯。”

  心缓缓的开裂,殷烈火惨惨笑着,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敲碎的水晶莲花,一瓣一瓣的、碎了一地。

  情难自持,忍不住感叹:“果然是这样没错,我与你,云泥之别,你能将我视作妹妹一般,已是垂青我了。”

  墨漓眸色微变,道:“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眼中,你与亲人无异。”言罢道:“出吧,我送你回去。”

  殷烈火摇摇头,说道:“不用管我了,我自己回去,倒是方才我过来时,看见九歌与宸王在二楼饮酒,似是醉的不轻……”

  话未说完,墨漓的眸底已然旋起了惊涛骇浪,仿佛是愤怒,亦是极度的担心。他再不言语,推起殷烈火的轮椅,出了去。

  芳菲馆的二楼,这会儿已没人再喝酒了,全都在看那两个痛摔酒坛、间或吼叫、撒着酒疯的人。

  百里九歌醉的太重,抱起身旁的酒坛子就摔,脆响声刺着耳朵,溅起的酒水洒在红裙上,她浑然不察,反是如发泄在朝都所压抑的情绪一般,越摔越狠,也越加疯狂。

  殷浩宸不比她好多少,沉痛的捶着桌子,最后抱着桌子趴了下去,哀声长叹。

  而这样一幅画面,从墨漓踏出子的那一刻起,就呈现在了他的眼前。握着轮椅的手登的一紧,那眼神沉的宛如无底洞般,尽是波澜狂涛。

  他沉默片刻,推着轮椅,小心的一步步台阶而下,徐徐走去。

  此刻围观人群已甚多,不少人都是见过墨漓的,一见他来,赶紧让道,巴不得看一场好戏。再加之一见到墨漓推着殷烈火的轮椅,而百里九歌却是和殷浩宸喝得酩酊大醉……众人是心思各异,什么看法都有。

  忽然,一个酒坛子被猛地摔在殷烈火面前,墨漓赶紧将轮椅朝后收了收,那崩裂的瓷片才堪堪没有擦到殷烈火。

  他凝眸,松了轮椅,定定注视着百里九歌,朝她走去。

  “九歌。”

  当听见这熟悉的、却又严肃的有些陌生的声音时,百里九歌东倒西歪的蹉跌了步,看向朝自己走来的人,酡红的小脸顿时化出璀璨的笑容,像极了张扬怒放的凤凰花。

  “墨漓……?”她恣意笑着,却因着醉酒太重,那笑容略显得憨傻痴怔。忽然间倒抽一口气,指着墨漓呼道:“墨漓,你为什么变成两个了?两个还一模一样……”

  说着说着,表情又困惑起来……不对啊,好像不止墨漓是两个,连殷浩宸也是两个,鸨妈妈也是,连烈火都是……

  等下,烈火?

  懵懂中的百里九歌,力的凝聚了视线,这才确信殷烈火确实就人群中,就在墨漓的身边。她的腿上还盖着鹤氅,铺得整齐而严实,那是墨漓的鹤氅……

  心口,顿的剧痛万分,那痛楚的表情迅速写满了百里九歌的脸。

  她借着酒劲,指着墨漓便大吼起来:“为什么我怎样都看不透你,就只能傻乎乎的追随你,为你的身体不断操心自责!我想融入你的世界,可你瞒着我那么多!早知道你的世界里只有烈火的话,我也不用那么一厢情愿了!”

  她抄起酒樽,摔在墨漓面前,砸出一室的寂静。

  “墨漓,你……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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