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百里九歌先回钟山去看了下子祈的情况,鬼医说,子祈体内的余毒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可以不用再受照顾,只是要再静养一段时间。()

  这对百里九歌而言自然是个大好事,她也可以回去朝都,专心帮着墨漓了。

  七月十六,芳菲馆一如平日里一般,白日歇业,平平静静。

  百里九歌回到自己的房间,化作白蔷,写下一封请帖,招了个龟奴过来,沉重的将请帖交给了他,让他去宸王府送帖子。

  从窗口望着龟奴出发去了,百里九歌深深吸了口气,回身摊开画纸,先开始调起了墨水和颜料。

  她明白,今日这是场硬仗,她既然坚定无虞的选择要打下去,那就必须获胜!

  辰时将近的时候,殷浩宸果然来了,听见他在门外相问,百里九歌的心脏跳得好快。她努力的压制住紧张,让自己的笑容浑然天成,恣意笑道:“是宸王殿下?快请进吧。”

  门被推开了,从外而入的人,沉冷的黑色衣袍如漆沉的夜色般,重重的压往百里九歌的胸口。他腰间穿着的那枚绿松石,更是将一抹阳光反射到百里九歌的眼底。

  她稍稍别开眼,平静的望去,这一瞬她看见殷浩宸那惊涛骇浪般的鲜明表情。

  “你……白蔷姑娘,你是……”他被突来的惊喜所包围,一时之间竟忘记如何言语。整颗心如获得重生一般的激动,狂烈的跳着,这一瞬高兴的仿佛要当堂跪倒在地。

  殷浩宸大步而来,扫下一地的光影,却将自己的影翳落在了百里九歌身上。她和面前的桌案整个都在殷浩宸的阴影下,虽然紧张,却明眸直视于他,朗笑一声:“宸王,又见面了。”

  殷浩宸露出释然的神色,素来沉冷锋利的轮廓,这会儿却是那般柔和。他看着她左手拖着袖子,右手执着小羊毫,在白色的宣纸上妙笔生花,一笔一笔勾勒出的,是凄迷的月色、黛蓝的湖水、还有那一袭黑衣、正跪坐的湖边梳理长发的妙龄仙子……

  殷浩宸默默的看着,眼底的激动不断的汹涌,他道:“白蔷姑娘,你……真的是她?”

  “是我。”百里九歌抬眼,真诚的一笑:“我叫黑凤。”

  “花谷七宿?!”殷浩宸颇感震惊。

  “嗯,是我。”她选择坦诚于殷浩宸。只因她今日本就是在利用他对她的感情,朝他骗取钥匙。她做了这种她从来都不齿的事情,她对不起殷浩宸,所以,她决定将“黑凤”的身份告诉他。

  殷浩宸道:“本王听闻,花谷七宿的名字都只是称号,她们的俗世真名,除了‘千影歌姬’已被公之于众,其余的都是未知。原来,你的俗世名字是白蔷,便是这芳菲馆的画仙子。”

  “……是。”百里九歌应了,心中惭愧万分。

  她仍在画着,笔下的画卷一点点丰满,一支笔灵活的移动、抬起,蘸了颜料和墨汁,再度落下,巧夺天工。感受到殷浩宸正专注的看画,她笑道:“作画这门手艺是我师父教的,他教我作画,教我师兄孤雁棋艺,不过我二人年少气盛,都没学来师父的真传。”

  殷浩宸不以为然,沉沉道:“本王这些年来见过太多的画师与作品,实则达不到你的造诣。”

  “王爷不用夸我,我自己有几斤几两到底是自己最清楚,画的神韵描摹,我始终差了师父太多。”她说着,望向殷浩宸,“王爷,我时常在想,要是能去朝都的藏书阁观摩古时名画的真品,切身的感受意境,那我一定可以突破自己的。”

  殷浩宸眉峰轻敛,接着目光一沉,语气冷了下来:“本王替皇兄看管藏书院,不能徇私枉法,即便是你……也是一样!”

  百里九歌心下犯难。殷浩宸果然是中规中矩的很……她努力的再想了想,深吸一口气,索性豁出去了,定定道:“王爷可知,为什么我一届画师,却要待在青楼之中?”

  “……为何?”

  粲然一笑:“因为我想要达到师父的造诣!若是不能突破这一层瓶颈,我永不嫁人。()只是我身体不好,时常抱恙在床,也不知道在有生之年能不能学到师父的精髓……”

  殷浩宸眉峰紧敛,就这般看着百里九歌,心口如压着一块巨石,上不去也下不来,就这么卡在胸腔之中。他沉着眼眉,目光黑漆,一时之间竟有些动摇,却又不断告诉自己不可徇私枉法。

  见他犹豫了,百里九歌再道:“王爷,我只想切身感受古画,一炷香的时间即可!王爷若不放心,便亲自在藏书阁外等我。我白蔷行得正坐得端,王爷又有何不信?”

  殷浩宸微微一颤,只见百里九歌眸光朗然,光华如出鞘的宝剑,照得满室明媚亮堂。这般澄明的眼,那目光坚定的让人不禁钦佩,一如镜湖畔那洋洋洒洒救了他的黑衣仙子。

  这一刻殷浩宸终是不能控制心中的悸动,答应的话冲出了口:“好吧,本王就破例让你进藏书阁。”

  百里九歌大喜,连忙放下画笔,拱手道:“多谢!”

  “罢了,你也不必谢本王了。”殷浩宸终究是对自己的失职有些惭愧,只得道:“继续将这幅画画完吧,再加上上次你托百里九歌给本王送的那幅,这两幅一动一静,各有千秋,本王希望你能将此画相赠。”

  百里九歌笑了笑:“这是当然的,就当是给王爷你的谢礼了。”

  如是说着,心中却涌上浓浓的愧疚和羞耻。

  殷浩宸,你若知道我骗了你是为了墨漓,你又当作何感想?!

  殷浩宸,对不起!

  落下最后一笔,一幅画浑然天成,画中惊艳绝伦的黑衣女子令殷浩宸叹为观止。他小心而近乎虔诚的摩挲过画纸的边缘,目不转睛的盯着画中的女子,这进驻他心扉的女子,如今,就真真切切的在他身旁,这般的美貌无双,仿佛触手可及!

  刀雕般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那是充满希冀的笑容。殷浩宸望着百里九歌,虽未说话,却是在心底下了决定

  他要娶她!

  待她突破瓶颈,领悟到他师父之境界的那一天,他必当第一时间带着丰厚的聘礼亲自来见她,让她做他此生唯一的王妃。

  百里九歌不知殷浩宸心中在想什么,只是见他如石块般立着也不说话,便主动提出一起喝杯酒,送他回去。

  两人这便干了杯,一饮而尽,随后,百里九歌亲自送殷浩宸到芳菲馆门口,看着他上了那绣着黑鹰的马车,渐渐驶远。

  那马车帘子始终开着的,殷浩宸的视线也始终锁在百里九歌身上。他觉得,这半年的错过、等待与煎熬,终于能在今日划下句点,他不后悔没有早些见到白蔷姑娘,因为从今往后,他会让她做他的妃,用一辈子来对她好,用他的钟情去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站在门口的百里九歌,缓缓松下口气,愧疚的感觉如慢性毒药般荼毒着她。

  她转身要回屋,谁料一仰头,便看见顾怜就站在二层楼梯的末端,用嗤笑的眼神居高临下的望她。

  百里九歌忽的感到哽咽,“顾怜……”

  顾怜只冷哼了一声,讪笑道:“你竟然愿意将这张脸孔呈给宸王了,想来除了是为了周世子,也没别的原因了吧。”

  “顾怜,我……”百里九歌深吸一口气,道:“我只是想要弄清楚一些事情,必须求得殷浩宸帮忙。”

  “是吗?好吧,那祝你好运了。”顾怜冷哼着转身而去,边走边嘲笑:“谁让我们是好姐妹呢?就算是你让我颜面扫地,我却也拿你没办法,只能和你闹闹小脾气罢了。这样的我,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讨厌,怪不得周世子拒绝我的时候那么斩钉截铁。”

  百里九歌只觉得这话太过刺耳,也刺得她心窝不舒服。她连忙道:“不是这样的顾怜!墨漓做事都有他的原因,连我都走不进他的世界,你又何苦这样说自己的不是?”

  顾怜戚戚一笑,冰冷而讽刺的剜了百里九歌一眼,不想多言,转身进屋去了。只留下百里九歌还在楼梯下望着空空荡荡的二楼,心底,也变的空空荡荡,泛着一阵又一阵的痛。

  与顾怜之间的这个疙瘩,百里九歌不知要怎样化解,而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在眼前,她只得暂时放下与顾怜的事情,回房休息,等着明日殷浩宸来接她去皇宫藏书阁。

  一日的时间过得不快不慢,殷浩宸在第二日守着约定的时辰来了,百里九歌在宸王府管家讶异的目光下,坐进了黑色的马车里。

  她还听见管家和车夫在嘀咕:“咱们王爷又不是滥情之人,怎么忽然就忘了那黑衣仙子,而看上白蔷姑娘了呢?不过,能早日娶个女子进府,也总比如今这样强。”

  这些话听得百里九歌眸底掠过愧疚,纵是再粗神经,这会儿也明白殷浩宸势必要聘她为妃了。

  她深吸口气,不忍去看殷浩宸眼中流露的企盼之色,只得笑着说了别的:“两年前,王爷与奉国大将军府的长公子百里未明与周国对战,势如破竹,如今想想,我都觉得那场战争堪称雷霆之势。”

  殷浩宸的声音沉稳内敛,不兴波澜:“那时是周国先进犯我大商,人尽皆知,一开始我大商并不占上风。说起来,也是因为晋国太子相助,用‘天玑迷阵’干扰周**队,本王与百里未明才能取得机会,重新布置,最终反攻。”

  这事情百里九歌其实也都知道的,天玑迷阵,传说中源于太古的神奇阵法,用于防守则固若金汤,用于进攻却太是凶煞。如今这世上已经没几个人会用此阵了,像那晋国太子也不过用的粗浅,而真正登峰造极之人,百里九歌只知道一个,那便是她的师父易方散人。

  随着马车的颠簸,两人从侧门进了皇宫,殷浩宸亮出令牌,一路通行无阻,直至那藏书阁门前,他先下车,再回身扶了百里九歌,动作近乎小心翼翼。

  “多谢王爷。”她笑了笑,望向前方那飘来书卷香味的建筑,心中期待又有些紧张。

  “白蔷,本王在这里等你,记住,一炷香的时间。”

  百里九歌回神,点头应下,遂走入藏书阁中,关上了门。

  这一进来,由不得让自己喘口气,便赶紧挨个书柜的看过,查找史料秘辛。好在藏书阁的布置并不复杂,殷浩宸也让人关闭了防守机关,百里九歌很快就找到有关蓬莱国记载的书籍区域。

  望着这片书籍古卷,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认真的看着。一本一本的摩挲而过,不让自己漏过任何一个可能的字眼。

  找着找着,手指停在了一本书的书脊之上,百里九歌心中一喜,总算是找到了!连忙将书抽了出来,从第一页开始阅读。

  这书,记载的正是蓬莱国上层体制构架。

  蓬莱皇族姓夏,乃整个国家的政治统领;圣女一族姓荆,是为聚集民众信仰的精神象征。另有以守护皇族为使命的姒姓一族,还有辅佐圣女、专司祭祀事宜的段氏一族。

  书中说,蓬莱国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传说中曾在上古时受到仙泽庇佑,故而生生不息,几千年都不曾大乱。可蓬莱国人傲慢无礼,因此而藐视中原各国,甚至不惜兵戈威胁。最终惹怒燕国,联合商国、湘国,将蓬莱覆灭。

  百里九歌翻阅着书籍,到最后几页时,霍然一张工笔古画映入眼帘。

  这是一位女子的全身像,面纱遮住她的脸,看不到长相,只能见到那双澄明的眼,和眉心那一朵像是荼蘼花的胎记。

  在画像下方,书着一行小字:蓬莱国末代圣女,荆流风,秘密嫁入周国王室,卒于壬午年七月初七,死因不明。曾于死前一日诞下圣女继承人,然继承人遗失,至今下落不明,疑在商国境内。

  百里九歌心中一惊。这意思是,墨漓那个一出生就不见了的妹妹,最可能是在商国?

  她急忙翻到下一页,这一瞬,入眼的黑色小字,竟令她吃惊的几乎要骇然高呼。

  只见书上写着蓬莱圣女一族具独门秘术,御鸟术,天生仅传女子,代代相承。

  这刹那,手中的书险些掉地,百里九歌甚至能听见自己倒抽凉气的声音有多大,她震惊的盯着那白纸黑字,确定自己没看错。

  御鸟术。

  自己天生就会的,能与鸟类毫无阻碍的交流。

  而师父也曾对她千咛万嘱,这件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若这世上当真只有蓬莱圣女一族拥有御鸟的能力,那自己呢?自己岂不也是……

  双手颤抖的捧着书,百里九歌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那荆流风的女儿是生于壬午年七月初六,和自己一样的生辰……

  御鸟术,蓬莱圣女一族的独门秘术。

  若真是这样,那自己和墨漓,岂不就是、岂不就是……

  不可能!

  “啪”的一声,百里九歌合上书本,剧烈颤抖的手中,那书卷也跟着抖出纸张摩挲的声音。

  她大口大口的喘气,只觉得空气到了肺里变成了冰冷的石头,冷的让她五脏六腑都打成了结,还那样沉、那样重的压着她的心口,令她每喘一口气都困难的不行。

  事情怎会这样巧,巧的令她想要不怀疑都难。她和墨漓,难道真的是、真的是……

  不可能!绝对不会的!她是奉国大将军府的庶女,她有娘,就是那个拿着刀子将她毁容了的女人……

  可是、可是为何她又常常感到,那个女人根本不是她娘?

  “我……我到底是谁……”心中是那般骇然惶恐,百里九歌甚至不知道自己颤抖的声音就飘在静谧的藏书阁里。

  “我是谁,到底是谁……师父,您不是说过,我是百里越的女儿吗?那为什么您不让我说出御鸟术的事,您一定是知道什么的对吧……”她喃喃着,一颗心如被浸没在冰与火之间,冷冷热热,煎熬之极。

  忽然,推门的声音响起。百里九歌猛地一惊,差一点弄掉了手中的书。她连忙将书塞回了原处,远离了这块书架,生怕被进来的人看见异样。

  拐过一个弯后,殷浩宸出现的面前,逆光形成的影颀长而深黑,将百里九歌笼罩在其中。她的心不安的跳着,抬眼望着殷浩宸,努力笑道:“一炷香的时间这么快就到了?”

  殷浩宸眉眼沉沉,薄唇紧抿,蓦地关切的问道:“你怎么了,脸色不大好。”

  “我……没事!”百里九歌摇摇头,深吸口气,大喇喇的笑了笑:“就是一时间看得有些入神,还没回过劲来,先这样吧,总之这次真是谢谢你!也快中午了,我该回去芳菲馆好好研习画技,你也回府吃午饭去吧。”

  殷浩宸点了点头,窗外照进来的强烈日光,晒不化他刀雕般的冷峻之气,只是面对她的时候,会露出罕见的温柔。“本王送你回去。”

  百里九歌也无心为这点事拒绝,索性应了。

  这一路回去芳菲馆,一颗心如挂在半天高处煎烤,忐忑之极。她发觉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心乱过,从来没有这样思来想去的放不下,她甚至没和殷浩宸说一句话,眉头也锁着,直到回了自己的房间,还浑浑噩噩的不知该怎样做。

  猛然间想到了孤雁,心思瞬间清明了一些。百里九歌立刻换成一袭红衣,贴好人皮面具,离开芳菲馆往钟山而去。

  她要去找孤雁问个清楚。

  孤雁是师父的儿子,定然知道她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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