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布林杀手 第一章 『冒险与日常』

小说:哥布林杀手 作者:蜗牛くも 更新时间:2018-08-18 02:51:24 源网站: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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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名永世辉煌

  受至高灵祇所爱 剑之圣女

  六黄金 一圣女

  手握 正义天平 威武宝剑

  凡有言语者 尽皆爱济

  故其祈祷 引发神之奇迹

  偕六黄金 胼手奋战 矢志诛讨魔神

  守既功成 司掌律法 作庇护者

  其名永世辉煌

  受至高灵祇所爱 剑之圣女……

  「不喜欢的话可以回去喔?」

  即使正值白昼,却仍显昏暗的森林里,一道清新嗓音坚毅地响起。

  树木、青苔与藤蔓。这个世界的主宰,是这些交缠于腐朽的白垩石建筑残骸上、错综复杂的植物。

  一座多半建立在神代——抑或是有言语之人的第一个时代——的都市遗迹。

  虽说就连森人(Elf),也都承认无人敌得过流逝的岁月之沉重……

  如今壮丽的雕刻已然碎裂,有着精确正方形的路面石板也龟裂殆尽,呈现出一种凄惨的败者模样……

  有如穹顶般铺天盖地的茂密枝叶缝隙间,洒下若要称为阳光、又未免过于微弱的淡淡光线。

  在取代了居民的草木摧残下,如今已沦为不折不扣废墟的、一座曾经的城镇。

  五名各自穿着不同装备的人组成队伍,走在这样的废墟之中。

  不用说也知道,他们是冒险者。

  说话的人,是走在前面担任斥候、着猎人装束的少女。摇动的长耳,是上森人血统的证明。

  她是一名扛着大弓、以敏捷脚步不断行进的妖精弓手。

  「因为用强迫的,对我来说就没有意义了。」

  「你指什么。」

  回答她的则是个极为平淡的无机质嗓音。

  是队列中的第二人——身穿脏污铁盔与皮铠的凡人战士(Hume Fighter)。

  他的腰间佩有一把要长不长,要短不短的剑,手上绑着小圆盾,腰间挂着杂物袋。

  相信就连爱作梦而离开乡下的年轻人,穿的装备都还比他高级得多。

  他的模样极其寒酸、靠不住。但无论脚步,还是举止,都令人不敢小觑。

  这名战士想必就是会给人这种奇妙的印象。

  「就是这场冒险啊。」

  妖精弓手不回头。她的长耳朵忙碌地上下摆动。

  大部分森人,都是天生就具备猎兵(RAnger)技能。

  即使非正职,以担任斥候(Scout)的人选而言,森人与圃人(RAre)并列为最合适的种族。

  她以彷佛没有体重的轻巧动作,越过高高隆起的树根。

  「不会不喜欢。」

  妖精弓手的耳朵立刻竖起。

  「既然有约在先,我不打算拒付酬劳。」

  妖精弓手的耳朵无力地垂下。

  他的态度,让排在队列第三位的人轻声叹了口气。

  一行人之中最纤瘦、最娇小、最青涩、最年幼的凡人少女。

  双手握住锡杖,炼甲上披着圣袍——她是女神官。

  女神官一副拿战士没辙的模样摇了摇食指,责怪他的态度。

  「真是的,不能这样啦。我觉得这种态度不好。」

  「……是吗?」

  「是啊,毕竟人家是出于体贴才特地问的。」

  「是吗。」

  战士喃喃自语,陷入沉默。看不出他铁盔底下有着什么样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将这张钢铁容颜转向妖精弓手。

  「是这样吗?」

  「……别问我这个好不好?」妖精弓手说着鼓起脸颊。

  实际上,自从以牧场防卫战酬劳的名义,讨到了这场「冒险」以来,妖精弓手就一直欢天喜地。

  然而,要说到好不好意思当面承认,又是另二回事。

  「没用的没用的。」

  胖胖的矿人(Dwarf)极为愉悦地哼笑着,捻起胡须。

  是走在队列第四位,身穿东洋风服装的术师——矿人道士。

  身高虽比女神官还矮,体型却像块圆滚滚的巨岩,实在不能说他个子小。

  纵然施法者的身材痩弱才是常态,但矿人本钱就是不一样。

  话虽如此,手短脚短这点则无可奈何。只见他在兽径上,费力地一步一步抬高脚跟行走。

  「毕竟他是『啮切丸』嘛,古怪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

  「……也对,谁叫他是欧尔克博格嘛。」

  妖精弓手说着叹了口气。

  「虽然同意矿人的看法令人不悦。」

  「你就偏要多嘴这一句。」

  矿人道士自讨没趣地哼了一声,接着笑咪咪地说:

  「这么爱碎念,会觅不得夫婿的。难怪两千岁了还嫁不出去。」

  「唔——」森人少女耳朵一震。「我才不需要什么夫婿。再说我还很年轻。」

  「是吗是吗?」矿人道士得意地加深笑容。

  「的确,瞧瞧你的『铁砧』,果真和幼儿没两样呢。」

  「你这『酒桶』好意思说我……!」

  妖精弓手柳眉倒竖,转过身来瞪着矿人道士。

  她双手遮住平坦的胸口,张嘴正要回敬个几句——……

  「虽说这城市属于一群消失在岁月另一头的人,但我等难道不该遵守礼节吗?」

  ——咻一声尖锐的呼吸制止了她。

  是名脖子上挂着护符的蜥蜴人(Lizardman)。

  身为队伍尾巴的这名巨汉,摇动着——货真价实的——尾巴,从双颚之间泄出气息。

  他身穿民俗服装,以奇妙的手势合掌,是名蜥蜴僧侣,侍奉着可怕的祖先——龙。

  「这里终究是非人的领域,就算没放松警戒,也不必打草惊蛇。」

  「……唔,有点闹过头了吗。」

  「呜,怎样啦,还不都该怪矿人一再……」

  「猎兵小姐。」

  最后的「找碴」两个字没说出口,便消失无踪。

  蜥蜴僧侣并非这支队伍(Party)的头目(Leader)。

  然而妖精弓手也没那个胆量,面对他狰狞的面孔争辩。

  「可以请你先行探路吗?前方那棵大树的树根,翻越起来会很吃力。」

  「……好~」

  「术师先生,也请你避免让斥候分心。」

  「我知道,我知道。」

  对这番语气沉重的训示,妖精弓手固然沮丧地垂下长耳朵,矿人道士却显得全不放在心上。

  蜥蜴僧侣一副拿他们没辙的模样,朝众人转了转他的大眼睛。

  女神官不由得嘻嘻笑了几声。

  妖精弓手与矿人道士的斗嘴十分热闹,女神官很喜欢听。

  ——即使好到会吵架,感情好仍是件好事呢。

  「嘿咻。」

  妖精弓手一步两步三步,轻巧地登上几乎和她一样高的大树树根,跳了过去。这种特技般的身手,实在超乎常人所能及。

  「你真熟练。」

  战士看着她这一连串动作,低声说道。

  「是不是?」

  妖精弓手自豪地回答,同时从大树另一头,抛来攀爬用的绳索。

  战士拉了绳子两三次,确定够牢固后,一脚踏上树根,用力把身体往上拉。他身手之轻巧、攀登之迅速,怎么看都不像是穿着盔甲的人。相信他对猎兵的本事也有所涉猎。

  「好,行得通。」

  他站到了树根上,铁盔转往身后,看向眼底。

  「下一个,上来。」

  「啊,好的!」

  女神官连连点头,跟了上去。

  她把锡杖背到身后,生涩地握住绳索,小心翼翼把脚踩在树根上,将身体往上送。

  「可是……嘿咻。这么大的城市,竟然会变成遗迹呢……呀!」

  「小心。」

  女神官踩到青苔,一脚打滑,战士随手抓住她的手腕,拉她上去。

  被他以包覆在皮革护具之中的手一抓,她的手腕就显得极为纤细,彷佛随时都会折断。

  「对、对不起……」

  女神官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脖子以上全都红了,低下头去。

  她轻轻揉着隐隐作痛的手腕,丝毫不打算抱怨。

  「既然没受伤,我们就下去。」

  「……好的。」

  女神官就这么任由战士牵着,在他的支撑下,轻轻跨过大树。

  两人一下到树根另一侧,妖精弓手就歪着头问:「你没事吧?」

  「没事……我是不是,多锻炼一下身体会比较好……?」

  「这个嘛,当然多少有帮助啰。」

  妖精弓手摇动耳朵,眯起眼睛露出满面笑容,若有深意地把视线往旁一带。

  「要是变得像矿人那样圆滚滚的,可就麻烦了。」

  「少啰嗦,长耳朵。别看我这样,就说我在矿人当中体格算是标准了。」

  树根另一侧,传来矿人道士用丹田发出的大吼。

  「再说谁也敌不过岁月流逝。不管是森人的居所,还是我们的地洞,所有的东西都一……样!」

  被蜥蜴僧侣辛苦顶上去的矿人道士下定决心,直接从顶端一跃而下。

  伴随一声闷响,彷佛跌了一屁股似的重重着地。

  完全无法以漂亮来形容的窘态,让妖精弓手露骨地皱起眉头。

  「你就不能再优雅一点?」

  「早告诉过你脚的长度不同了嘛。所以说森人就是这样,老爱以自我为中心。」

  「施展个下降(Falling Control)法术不就得了?要是你真那么不甘心的话。」

  「啥!竟然为了这种小事不惜浪费法术,森人都没有节约的概念吗!」

  「好了好了……」

  女神官忍俊不禁,拦在他们中间当起和事佬。

  「要是太吵闹的话,等等又会挨骂唷。」

  「我说啊,就算被你用像在哄小孩一样的方式……」

  「哦——?」

  听到这沉吟似的说话声,妖精弓手的长耳朵猛然一震。

  「森人亦非永恒。想来真正堪称永恒的,就只有『永恒』本身……」

  蜥蜴僧侣话到人到,用爪子与尾巴攀上了树根。

  他以这巧妙的爬行动作登顶,随即轻巧落地。即使声响大了些,动作却很利落。

  「你不觉得在此试试上森人(High Elf)是否永恒不朽,也挺有意思的吗?」

  「……恕不奉陪。」

  相信对方是觉得自己正俏皮地露出慧黠的表情。

  但看在身上不长鳞片的人眼中,单纯就是只大蜥蜴张开了血盆大口。

  妖精弓手表情抽搐,连连摇头。

  「所以呢,」战士开口了。「哥布林在哪。」

  「……你们看吧。」

  根本没搞头——妖精弓手大大耸了耸肩,拿这人没辙似的叹了口气。

  「亏我还特地为了欧尔克博格,挑了比较可能会有哥布林的遗迹。」

  实在很希望他能至少表示一点谢意啊。听她这么一说,战士便「唔」了一声。

  「意思是,你在迁就我吗。」

  「……啊啊,够了,就当作是这样吧。」

  「是吗。」

  战士似乎是在等所有人到齐,微微颔首后,带头迈出脚步。

  妖精弓手赶紧跟上前去,追过了他,回到斥候的位置。

  然而战士也并非无法胜任斥候一职。

  尽管他的脚步显得大剌剌又粗暴,神奇的是鞋子并未发出声响。

  他不踩任何一根树枝,也不踢任何一粒石子,连猎兵也觉得他的本事不简单。

  「小鬼杀手兄,不必这么着急。」

  蜥蜴僧侣从怀里抽出一大张纸卷轴,边走边摊开来给众人看。

  这份饱经风化而破损,字迹模糊、可说已经接近残骸的纸卷轴,似乎是这座城市的地图。

  他为了避免弄破,小心翼翼地滑动指尖,来来回回地查阅地图。

  「……看来里头有神殿啊。贫僧认为应该前往一探,各位意下如何?」

  「赞成。」

  战士停下脚步,一边用手指摸过路面——曾经的石板路,寻找足迹,一边淡淡地点头。

  「也许有哥布林。」

  「你满脑子就只想着这个吗!?」

  妖精弓手厌烦地发起牢骚。

  「还有别的吗?」

  「有啊,像是探索神秘!秘密!谜团!传说!」

  妖精弓手一边警戒前方,一边大大摊开双手。

  「……难道你都不会有这种心情?」

  「现在不是时候。」

  「……你这人真的很夸张。」

  「是吗。」

  战士答得干脆,让妖精弓手噘起了嘴,一对长耳朵频频抽动。

  「喂喂,长耳朵。打磨原石这种事,要是太心急,可会把石头给砸碎的。」矿人道士捻着胡须,对像个小孩子一样闹别扭的她大笑。

  「得花时间啊,时间。真是的,明明是森人却这么没耐心。」

  「矿人就是这样悠悠哉哉地吃喝个没完,才会那么胖。」

  「少啰嗦,酒有另一个肚子装。你反而才应该再胖一点比较好吧。」

  矿人似乎不把她的反驳放在心上,从挂在腰间的酒囊灌了几口火酒。

  「不过,也是啦,长耳朵说的话倒也没错。」

  他粗俗地打了个嗝,引来妖精弓手侧目。

  「啮切丸,你就没想过先让自己出人头地,很多事情都会比较好办吗?」「想是想过。」

  战士放低姿势,贴在墙上,窥看转角的同时简短回答。

  这个意料外的回答,让矿人道士「哦?」了一声。战士接连观察左右,往前踏出步。

  「立功升上黄金等级,去影响更大范围的冒险者,也是个方法。」

  「那,为何你不这么做?」矿人道士问了。

  「因为期间哥布林仍会攻击村庄。」

  妖精弓手原本在他身边警戒去路,这时忍着头痛似的摇了摇头。

  「我是听说过凡人往往短视,是所有人都这样吗?」

  「我想只是他比较特别喔?」

  女神官微微一笑,彷佛在说拿这个人没办法。

  他们已经像这样来往了几个月,起初的确常让她哑口无言。

  「可是他比以前更愿意告诉我们各式各样的事了吧。」

  「……」

  战士仍然板着脸不吭声,以粗暴的步调一步步进行探索。

  女神官从后跟去,不改脸上笑容。因为眼前的他——

  「再说这个人,还满好懂的,不是吗?」

  「啊,我懂我懂。」妖精弓手点了点头,两人相视而笑。

  矿人道士与蜥蜴僧侣悄悄交换眼色,压住声音,嘴角一扬。

  不久,他们走过疑似远古大街的道路,来到了目的地。

  树木间空出的一大块广场。

  更深处有着地洞般的白垩岩入口,勉强露了出来。

  「看来没有卫兵站岗。」

  战士仔细检查完树荫的暗处、草丛中与地面,深深呼出一口气。

  自从踏进这片森林以来,别说怪物了,甚至完全找不到任何野兽的声息与踪迹。

  「啊,这应该就表示没有哥布林在了吧!」

  战士的低语显得有些阴郁,女神官从后排开朗地鼓励他。

  「那也未必。」

  他的回答一如往常地无机质,然而她似乎并未因此气馁。

  一步步跟在战士身后行走的模样,倒也有点像只雏鸟。

  「我不认为他们会放过这种巢穴。」

  「……既然没看到不就好了?」

  哥布林这种东西不在最好。但战士无视妖精弓手的这句话,说道:

  「有刚从别处巢穴挖通相连的可能。」

  「呐……不觉得,有种味道吗?」

  想来也并非是要呼应战士的说法,但妖精弓手皱眉发起了牢骚。

  蜥蜴僧侣缓缓摇头。

  「不巧的是,来到这么深的森林里,贫僧等人的鼻子可就不灵了。是什么样的气味?」

  「该怎么说,就像……蛋腐败的味道……?」

  「……看来是有啊。」

  战士嘟囔了一句。其余冒险者也呼应他的这句话,拿起了各自的武器。

  妖精弓手把树芽箭头制成的箭矢,搭上以赤柏松木系蜘蛛丝制成的大弓。

  蜥蜴僧侣对父祖祈祷,握紧了一把用法术将牙磨制成的刀。

  矿人道士把手伸进装满触媒的小袋子,女神官双手握住锡杖。

  冒险者们以敏捷的动作跑了起来,绕行一圈,包围住地洞四周。

  「请问该怎么做?潜进去吗?如果要进去,我就事先帮大家准备守护的神迹——……」

  女神官不安地问,战士则不当一回事地摇头说了声「不」。

  「这座遗迹——是神殿吧。有没有其他出口?地图上的标示。」

  「单从图上来看,应该是没有。」蜥蜴僧侣在脑中描绘出地图,给出肯定的答案。

  「不过,这座遗迹已十分古老,无法肯定构造并未产生坍塌。」

  「那,就把他们熏出来。」

  战士用绑有圆盾的左手,在杂物袋里翻找。

  他拿出的是一样约莫手掌大小、像是由某种东西捆成的黄色物体。

  这些物质以绳子和点火用的木屑绑在一起,揉成球状。

  女神官似乎见过,表情微微紧绷。

  「……这个东西——记得,是松脂……没错吧?」

  「没错。」

  「还有,硫磺……」

  「这玩意的烟很重,会往下沉。」

  战士低声说着,灵活地以单手拿着火石打火,点燃了熏烟球。

  球体转眼间就冒起浓烟,他留意着不吸进这些烟,将球体扔进地洞之中。「而且会产生毒气。虽然死不了……」

  战士说着从鞘中拔出小把的剑。

  「之后只需要等。」

  从熏烟球冒出的烟,就像浪花翻滚似的一路沉向遗迹深处。

  冒险者们以参杂傻眼与恐惧的表情面面相觑,叹了一口气。

  「……你出手可真狠啊。」矿人道士说。

  「是吗?」

  「原来你没自觉喔?」

  ——这招果然立即见效。

  伴随一阵吵嚷声,一个矮小的人影穿破烟雾屏障,冲了出来。

  是只体型约孩童大小,有着丑陋脸孔的怪物——「小鬼」,哥布林。

  「哼。」

  他看到小鬼穿着保护躯干的皮甲,就以拿柴刀劈柴似的动作,当头一剑砍去。冲击。惨叫。溅血。

  他一脚踢倒剑刃埋进头盖骨的小鬼,从对方手上抢走武器。

  偏短的半月刀。战士拿起这把有着红黑色脏污的刀轻轻挥了几下,点了点头。不坏。

  这件多半是哥布林为了在洞窟中挥舞而打造的武器,他握起来非常习惯。

  「他们装备很好,小心点。」

  「……做这种事,才不是我所知道的冒险。」

  「不是吗。」

  「才不是。」

  妖精弓手皱起眉头,同时拉紧弓弦,放箭。

  这枝由枝叶自然形成的箭,就像受到吸引似的飞进神殿之中。

  传来三声惨叫。

  从烟雾中试图冲出的三只哥布林,被一箭射穿,滚了出来。

  「既然要跟哥布林打,怎么不至少进了遗迹再打?」

  「但真说起来,的确和平常一样啊。」

  蜥蜴僧侣跳向痛得打滚的小鬼们,挥刀终结他们的性命。

  「既然是和小鬼杀手兄前往探索,终究得做好这种觉悟。」

  「虽然我觉得这样也不太对……」

  女神官伤脑筋似的朝战士一瞥。

  战士将反手握住的半月刀划向小鬼的咽喉。

  拔出割开喉咙的刀后,立刻飞掷而出。

  刀旋转着飞向烟雾之中,又听见了小鬼的惨叫。

  他的动作例行公事到了残酷的地步。

  「照这样看来,是用不着法术啰。」

  矿人道士一边替投石索缠上石弹,一边说道。

  想必是为了因应前锋没能杀干净的敌人,但他显得非常悠哉。

  「对。」

  战士拿起他刚割喉杀死的哥布林手上的短剑,一边检查剑身,一边点头。剑刃上涂有某种来路不明的漆黑毒液。

  战士也不管一旁的女神官全身一震,用哥布林的衣服擦去了毒液。

  「法术之类的,留到闯进去后再用。」

  他把短剑挂到腰带上,回答矿人道士。

  战士瞪着神殿的入口。

  小鬼的尸骨已经堆了一地,但没有新的敌人要从烟雾中现身的迹象。

  敌人是已经全军覆没,还是去避难了呢……

  「毕竟他们命很厚啊。」

  他从哥布林的尸骨拔出一开始砍到头上的剑,擦去血脂,检查刀刃。没有问题。

  接着毫不犹豫地将剑往鞘内一插,点点头:

  「等毒气消散,我们就进去。」

  「我再说一次,这不是我所知道的冒险。」

  「是吗。」

  「先说好,这不是冒险!不算数!」

  「知道了。」

  战士简短地说完,走向神殿入口。他的跟了过去。

  ——凡人战士与神官、妖精弓手、矿人术师,以及蜥蜴人僧侣。

  从这群奇妙的冒险者聚集在一起以来,星辰的运行已经过了半轮。

  秩序与混沌之间无止尽的争战,分出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的高下之后,又过了一阵子。

  他们就这么四处探索邻近边境都市的遗迹或洞窟。

  这世上存在许多于恒久的战斗中,被人们遗忘的堡垒、神殿、遗迹与洞窟。

  也许有些投靠混沌者,就躲在这些地方蛰伏不出,静候时机来临。

  对此必须小心提防、戒备——但可怕的对手并非只有这些怪物。

  诸王重拾足以彼此牵制的余力后,决定将这些都交给在野的人们去处理。

  这毫不稀奇——战争结束,冒险者们又回到了他们的日常生活。

  既然会成为冒险者,对未知的领域多多少少都有些好奇心。

  打倒怪物,获得财宝,就此出人头地。这是冒险者的梦想。

  若为此出发前往探索,事后还能领到酬劳,可说是求之不得。

  只是对于在场的这名战士而言,无论是躲着小鬼的洞窟,还是古代的遗迹,都没有太大差别。

  欧尔克博格、啮切丸、小鬼杀手。他们用各式各样的外号称呼这名战士。

  如今正要果断踏入洞窟的他,还不是个冒险者。

  「哥布林就该杀光。」

  ——!-他是哥布林杀手。

  §

  事情发生在通过天顶的太阳开始下沉后,过了一段时间的傍晚时分。最先注意到他回来的,是牧场主人。

  染上晚霞色彩的牧草地旁,有条通往镇上的小路。

  他踩着大剌剌的脚步,慢慢走在这条路上。

  他一如往常,穿戴脏污的铁盔与皮甲,佩挂一把要长不长,要短不短的剑,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

  牧场主人本在修缮阻拦野兽的栅栏,闻到微微飘来的铁锈味而皱起眉头,站了起来。

  「……回来啦?」

  牧场主人挤出这句话。

  他已经来到牧场主人身边,静静地点头回答。

  「是。因为工作结束了。」

  「是吗……」

  他回答得很木讷,让牧场主人默默摇了摇头。

  接着把视线从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的铁盔上撇开。

  明明从他还只是个小孩子就认识了——明明应该很了解对方,却没有话可以对他说。

  牧场主人很不擅长应付他。

  虽然能够理解原由,也不想对他冷漠,但并不是个希望留在身边的人物。

  也已经过了好几年啦——牧场主人忍不住低喃道。

  故乡遭到哥布林袭击,不就像是一种天灾吗?

  从只能逃命的灾难中,一度捡回性命,第二次更抵抗成功。

  这样不就很足够了?

  「是的。」

  他点点头,彷佛在说他懂。

  「既然如此,就别太钻牛角尖……不然那孩子太可怜了。」

  「……我会尽力。」

  他在少许的迟疑中,回答了牧场主人的这句话。

  牧场主人心想:真难相处。

  如果他是个对任何事都不为所动的人,牧场主人也就没必要费心了。也不知对方是否察觉了这点,只见他以平淡的语气说下去:

  「不好意思,我要借用储藏间。」

  「……老样子。不必一一向我报告,爱怎么用就尽管怎么用。」

  他背对这句像是悻悻然撂下的话,从牧场主人身旁走过。

  踏入牧场的土地,绕到牛舍后头,越过干草堆,继续往前走。

  前方有一栋十分老旧——已经久无人用,宛如废墟的储藏小屋。

  屋顶与墙上的破洞经过修补,但也就只是钉上木板。

  工法虽然粗暴,但这是他默默进行修缮的结果。

  只不过牧场主人的女儿——从小就认识的牧牛妹,始终坚持她要自己修。

  他觉得既然借用这里,当然应该由他来维护。

  「啊啊!」

  当他的手伸到储藏间的门上,背后就传来孩子般活泼的叫喊声。回头一看,是伸手指着他的少女——牧牛妹。

  她以胸部会因此晃动的步伐跑到他身前,随即大大摆动手臂。

  「欢迎回来!真是的,既然回来了至少跟我说一声嘛!」

  「我不想打扰你。」

  「打招呼不算打扰啦。」

  「是吗。」

  他不假思索地点头,牧牛妹却把食指笔直伸到他身前。

  细看才发现她正鼓起脸颊,像是在说:「我生气了」。

  「既然知道,就要好好打招呼!」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点头。

  「……我回来了。」

  「好的,欢迎回来。」

  牧牛妹露出盈盈微笑,就像太阳一样耀眼。

  「刚才就听过啰。」

  他淡淡地回答,拉开不好开关的门,走进储藏间。

  牧牛妹跟着溜了进去。

  他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着这位儿时玩伴的脸。

  「……你的工作呢?」

  「算是休息时间……吧?」

  「是吗。」

  「是啊。」

  他显得不怎么有兴趣,就这么以粗暴的动作,把杂物袋往地上一扔。

  接着用打火石,点亮了挂在横梁上的一盏老旧提灯。

  ——火光下浮现的储藏屋内,简直像是一处地洞。

  地上铺着草席,置物架设置得十分拥挤,排满了琳琅满目、来路不明的杂货。药瓶与药草、奇怪的卍型武器、用看不懂的字书写的古籍、某种野兽的头骨……

  此外还有许多牧牛妹连用途都猜不到的东西。

  相信即使是冒险者,也很少人能够预测到,他打算用这些做什么。

  「很危险。」

  「啊,嗯。」

  他对稀奇观望的牧牛妹丢下这句话,接着就重重在地板正中央坐下。

  他从腰带解开佩剑,连着剑鞘往旁一扔,然后喀嚓作响地开始脱护具。

  牧牛妹走到他身旁蹲下,从他肩膀后面凑过去察看。

  「欸,你要做什么?」

  「修整头盔的凹陷、更换铠甲的扣具、修理炼甲、磨剑、打磨盾牌边缘。」「其他就不说了……盾牌边缘?打磨那种地方有意义吗?」

  「遇到紧要关头,派得上用场。」

  他的动作很例行公事,而且十分仔细。

  他挥动槌子,解除扣具并更换,弯曲铁丝补强炼甲,用磨刀石打磨剑与盾。

  武器即使折断或用过就丢,只要从那些小鬼身上补充就行,但护具就没这么简单。

  那些哥布林极少会穿戴足以托付性命的盔甲。

  即使他们穿了这样的盔甲,也不会有时间卸下来,穿到自己身上。

  况且一个弄不好,往往在护具破损时,自己也已经受到致命伤。

  对他来说,这是再关键不过的、重要的、攸关性命的工作。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开心,只见牧牛妹笑咪咪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有趣吗?」

  「还不错呀。我对于了解你在做什么很有兴趣。」

  牧牛妹说着得意地嘿嘿一笑,用戏剧般的肢体动作挺起丰满的胸部。

  「那么,这次的冒险怎么样呢?」

  接着她眼神闪闪发光,靠向他身旁。

  一阵牛奶般的甜美香气飘了过来。

  他以格外冷淡的声调说:

  「有哥布林。」

  「是吗?」

  「对。」他持续工作,简短地回答。然后补上一句:「数目很多。」

  牧牛妹盯着他说这句话时的背影……

  「嘿!」

  ——背上忽然传来一种沉甸甸却又柔软的触感,令他叹出一口气。

  是牧牛妹靠过来抱住了他,还在他头上一阵乱搔。

  他停下手边工作,狐疑地回头看她。

  「……干么。」

  「没有啦,就是说你辛苦了这样。」

  牧牛妹脸不红气不喘地笑着回答。

  「很危险。」

  「没关系没关系。」

  「有关系。」

  「除了这个以外,有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那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于是他沉默了。也许是想通了不管说什么都没用。

  他先把打磨完的盾牌立到墙边,然后在置物架上大肆翻找。

  他揽到手上的是几个瓶子、手套以及翻倒在架上的捣药钵。

  他戴上皮手套,接着开封的瓶子里,装着干掉的奇妙长条虫。

  他也不理会牧牛妹在正后方「哇……」了一声,把虫尸丢进捣药钵。

  「别碰。会起疹子。」

  「嗯……那,呃——」

  「是座森林里的遗迹。」

  「遗迹啊……去遗迹打哥布林?」

  「不。」他摇摇头。「其他人邀我去的。」

  他对问了声「是喔?」的牧牛妹点点头,接连把瓶子里装的东西倒进捣药钵。

  长条状的虫,以及红色粉末——某种香料。除此之外,还有干燥的草和刺激性物质。

  他也不使用秤子测量,几乎都是目测,但调合起来非常熟练。

  之后只要用捣药杵梼碎、磨烂、混合即可。

  「……说是一座叫什么来着的古代城市。」

  「你不记得名字了?」

  「抱歉。我没兴趣。」

  「也是啦,毕竟这一带很多类似的,这里又是边境。」

  他确定虫尸已经磨成粉末状之后,在附近的架上又翻找了一番。

  接着拿出的是蛋。在牧场刚采收的蛋——的蛋壳。

  虽说牧场也有养鸡,但并非每天都能定期产出。

  他把这颇为宝贵的蛋打破之后剩下的壳,仔细地黏合成原本的形状保存。

  此刻他正将捣药钵里的东西,从蛋壳顶端开的小洞注入。

  小心翼翼地用粉末缓缓填满蛋壳,注视着这样的过程——「对了,」他忽然小声说道。

  「有很大的。」

  「嗯。」牧牛妹点头答腔。

  「很大的树根,高高隆起。」

  「你说很大,大概有多大?」

  「相当于你的身高……翻越起来很吃力。」

  「是喔,好厉害喔!」

  她的感想像个小孩,佩服的模样也像个小孩。

  从村落来到这个镇上,在牧场生活已久的她,不曾见过那样的事物。

  如今他想必远比她更了解这世上有些什么样的景色。

  这让她既寂寞,又高兴。

  「此外,有哥布林。」

  过不了多久,蛋壳已经被粉末填满。他一边用油纸包起、加封,一边自言自语似的开口。

  他的语气冷淡,但始终显得极为认真。

  「……不对劲。他们的装备完善得不太正常。」

  牧牛妹「嗯?」了一声,手指按住下巴思索。

  「我看是因为前阵子的战争,才逃到那边去的吧?」

  「若是这样,入口至少会有哨兵。」

  「唔唔唔……哎,既然连你都搞不懂,我当然也不会懂了。」

  她沉吟了一会儿后,哇一声摊开双手,整个人往后一躺。

  昏暗的天花板下,提灯的火苗发出滋滋声燃烧。

  「会弄脏的。」

  「又没关系。」

  牧牛妹傻笑着回答了他的话。

  「欸。」她翻了个身,滚到他身旁。「你明天会不会放个假呢?」

  「不。」

  他把完成的蛋壳收进杂物袋,静静摇了摇头。

  「公会的柜台小姐,找我过去。」

  「这样啊,好遗憾喔。」

  他短短嗯了一声回应,说道:

  「也许是要剿灭哥布林。」

  §

  「不是的,不是剿灭哥布——啊,请不要因为这样就回去!」

  哥布林杀手的手已经放到公会会客室的门把上,这才不起劲地回过头来。

  豪华长椅、毛很长的地毯、挂满整面墙的怪物与魔兽首级、老旧的武具。这名被往年冒险者得到的种种战利品包围的男子,淡淡地回答:

  「但是,与哥布林无关吧。」

  「这、也是啦,这个……话是这么说没错……」

  柜台小姐坐在长椅上,以像是随时都会泪崩的表情直视他。

  她用力抱紧一迭文件,小声说道:

  「……果然,不是哥布林就不行……吗?」

  哥布林杀手不说话了。看不出他铁盔下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静静叹了口气。

  然后转过身来,大剌剌走到长椅前,粗暴地坐下。

  他看着坐在对面的她,说道:

  「请长话短说。」

  「——!好的!」

  柜台小姐的表情变得像个孩子一般灿烂。

  她迅速把文件弄整齐,再度排到桌上。

  这些用羊皮纸写成的文件,似乎是一群冒险者的履历。

  名字、种族、性别、技能,以及过去所接的委托内容,都详细记载在上面。

  「我想拜托哥布林杀手先生担任见证人。」

  「见证人。」哥布林杀手想通了似的点点头。「升级审查吗?」

  冒险者的等级,从白瓷到白金分为十阶段。

  审查等级的基准,就是参考过去的酬劳金额、贡献度以及人格。

  也有人称这些为「经验值」,大致上倒也没错。

  因为说穿了,这就是在审查每一位冒险者对社会大众做出了什么样的贡献。

  换个角度想,虽然理所当然,但所谓冒险者充其量就是一群拥有战斗技能的游民。

  单就冒险者这个身分而言,和实力同样受到重视的,即是当事人的人格。

  因此会在高阶冒险者的见证下进行审查——也就是面试。

  所以身家不详但本领高强的流浪者,一口气升上白银或黄金……

  这类童话故事般的情形,基本上是不可能发生的。

  再举个例子,悉数邀请女性成为同伴的男性冒险者,要晋级也十分困难。

  因为无论实情如何,很少人会想把重要的委托交给性好渔色的冒险者。

  无论多么有实力,除了实力以外一无所有的愚昧之徒,一辈子都会停留在白瓷等级。

  愈是优秀的冒险者,就愈会留意旁人的目光,不让自己的言行损及信誉。

  ——即使历史上只存在过寥寥数人的白金等级中,有着极小一部分的例外。

  「……不过。」

  哥布林杀手狐疑地说了。这种情形在他身上十分罕见。

  「由我去不要紧吗?」

  柜台小姐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哎呀?」

  「您在说什么呀?要知道您可也是白银等级耶?」

  「那是公会擅自决定的。」哥布林杀手回答。

  「这也表示,大家对您就是怀着这么多的感谢。」

  柜台小姐充满自信,说得像是自己的成就一样自豪。

  哥布林杀手静默下来,不说话了。

  他仰望着天花板好一会儿,然后一手抓起文件。

  「……审查谁?」

  「谢、谢谢您!」

  柜台小姐高兴得甩动发辫,满脸喜色地点点头:

  「是同一支小队的成员,从钢铁升上蓝宝石,也就是要审查是否可以由第八阶升上第七阶——……」

  §

  「这、这次一定,这次一定,千万、千万要,升级……成功……!」

  通往面试室的走廊上,一群等着参加面试的冒险者之间,传出一阵嘟囔般的祈祷

  念诵的人,是名身上僧衣满是补丁的中年男子。

  看上去像个僧侣——不,相信不会单纯只是僧侣。

  就他的年龄而言,体格十分结实。身旁放着一根使用多年的六尺棍,想来多半是武僧之流。

  他虽然剃了头发,却似乎没有抹香油,光头上快要长出稀疏的发根。

  「吵死了,大叔!不要因为是僧侣就在那边念佛,听了反倒烦躁起来啦!」

  回答他的是名眼神犀利、看上去就是一身战士装束的年轻人。

  他的语气虽然强势,却浮躁地扭动身体。

  每次都让一身用旧的铁铠与战斧相互碰撞,发出金属摩擦声。

  尽管并未生锈,但显得十分陈旧,说不上是什么精良装备。

  「该死,至少应该打磨光亮再来的……」

  「没办法,大叔是我们之中唯一有妻小要养的人,当然会想求神拜佛。」

  对破口大骂的战斧手出言安抚的,是一名法师装扮的女子。

  「何况就算磨亮了,也差不了多少。」

  她一身坑坑洞洞的长袍底下,露出微尖的耳朵——是个半森人。

  这名妖术师忙着翻阅的魔法书,似乎也是十分老旧的抄本。

  快要剥落的封面,是用糨糊强行黏贴起来修复的。

  「好啦好啦,先冷静下来吧。就算生气,也一点帮助都没有啊……」

  接着在一旁陪笑的是个个子矮小——不,是身高只有其他人一半左右的青年。

  他穿着完好无缺的皮甲,腰间挂着短剑,脚上穿着内里有毛皮的靴子。

  是个圃人斥候——至少外观上如此。

  「话是这么说没错,」战斧手应道。「可是钢铁跟蓝宝石,不论委托或酬劳都完全不同级别耶?」

  「只要升级,就可以告别剿灭下水道大老鼠之类的工作。」

  妖术师一附和,战士就用平常挥动斧头的风速般继续说下去:

  「到时我们就可以赚到比债务利息还要多的资金。这对大叔来说也是攸关生活,当然会很拼啊。」

  「我也一样。魔法书很贵。如果祈祷就能升级,要我怎么祈祷都行。」

  妖术师用带着点达观的口气回答,她从长袍底下瞪着圃人斥候。

  「姑且不论这些,你倒是说得好像事不关己呢。」

  「没有啦,啊哈哈哈……」

  圃人斥候搔着后脑勺,腼腆地笑了笑: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啊——就是很怕危险嘛。再说我又没有欠债。」

  「窝囊废。」

  「胆小鬼。」

  战斧手与妖术师无奈地各自骂了一声,圃人斥候却只是耸耸肩。

  「下一位请进。」

  这时面试室传来柜台小姐开朗的呼唤。

  「啊,轮到我们了。」

  圃人斥候以轻巧的动作起身。

  光头武僧膜拜似的挝住他不放。

  「我求求你,求求你,振作一点……!」

  「就说我知道了嘛。你很烦耶。」

  圃人斥候嫌恶似的挥开他的手,打开面试室的门。

  「……呜睦。」

  他当场瞪大眼睛。

  面试室里头有三个人等着。

  一名是公会职员,总是一脸风凉样的柜台小姐。真想哪天打她一顿屁股,打得她哇哇大哭。

  另外还有一名身穿公会制服的苗条女子。

  然后……这会是谁呢?圃人斥候歪了歪头。总觉得似乎看过,却又想不起来。

  最后的审查员是名高阶冒险者——问题在于这人异样的风貌。

  廉价的铁盔、脏污的皮甲。明明不是正要出发去冒险,却穿着这样的装备。

  这人并未佩带剑盾,但他不可能认错。

  「哥、哥布林杀手……。」

  「有什么不方便吗?」

  「不、不会……。」

  圃人斥候讨好地对他陪笑,关上身后的门。

  坦白说,圃人斥候并不讨厌哥布林杀手这个人。

  这个人专做剿灭哥布林这种轻松的工作,升上了银等级。

  想赚钱。想出名。想受人称赞。可是对死亡既害怕又厌恶。

  圃人斥候一直认为,这个人的想法一定也和他大同小异。

  虽然那极端读不出表情的铁盔,让他怎么样都没办法喜欢……

  哥布林杀手直视着在他正对面坐下的圃人斥候。

  圃人斥候全身一震——虽然不讨厌,却有点怕他。

  「呃、呃,这是要做那个什么来着?是升级审查没错吧?」

  圃人斥候皮笑肉不笑地打哈哈,双手手掌快速互搓。

  「请让我啪地冲破蓝宝石、绿宝石,升上红宝石……不,干脆一路升到铜级吧。」

  「哎呀,这可不行呢。」

  柜台小姐笑咪咪地回答。

  她一边翻阅手上文件,一边说:

  「您身上的皮甲、靴子,都是全新的对吧?令人好好奇喔。」

  「啊,看得出来吗!?」

  圃人斥候嘴角一歪地笑了,把他小小的脚放到桌上。

  整双靴子没有一丁点伤痕,擦拭得非常干净,却又呈现出会吸收光线的黑色。

  「这是挺高级的货色,而且我还请他们做了消光处理,跟我再相榇不过了。」

  「是喔——」

  所以,圃人斥候并未察觉。

  「为什么您和大家接了同一份委托,却只有您最近手头特别宽裕?」

  并未察觉到她的声调变得极为事务性且平淡。

  「就算拿酬劳总额来比较,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但愿不是计算错误。」

  圃人斥候全身一震,柜台小姐也不理他,淡淡地说下去:

  「而且您和您的几位同伴不一样,只有您的委托达成报告里,有许多含糊不清的部分。」

  「啊、呃,那是因为,这个……」

  圃人斥候赶紧把脚从桌上放下。

  他看看右边,看看左边。无路可逃。

  情急之下绞尽脑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其、其实是我老家最近送了钱过来——……」

  「你说谎。」

  先前一直不说话的职员,斩钉截铁地开了口,语气不容质疑。

  圃人斥候试图用笑容打圆场,内心却啐了一声。

  她胸口配挂的,是由天平与剑组合而成的至高神圣符。

  「以至高神之圣名宣示,刚才你所说的无庸置疑是谎言。」

  这是『看破(Sense Lie)』的神迹。这个该死的偷窥狂!

  他没见过她,也是当然的。

  眼前这女子可不是既任职于这所公会,同时又身兼司掌律法与正义之至高神的祭司——监督官吗?

  怎么会这样?我被盯上了?为什么?

  柜台小姐彷佛早就在等这一刻,哗啦哗啦地翻动文件开了口,说她早已知晓一切。

  「看来您是在前几天的遗迹探索后,买了新的装备呢……啊啊,您犯了那条要命的禁忌吗?」

  她露出满脸微笑,双手一拍,点了点头。

  「以侦察的名义自己一个人先进去,找到宝箱就私吞里头的财宝,甚至拿去变卖掉了!」

  「呜……」

  她说中了。

  遗迹探索过程中,怪物自不用提,各种陷阱也是致命的威胁。

  圃人斥候自告奋勇担任探路者,同伴们答应,在那样的情势下也都是理所当然。

  他慎重地踏入遗迹,检查几个转角,然后……

  就在那里,发现了宝箱。

  宝箱并未装设陷阱,锁也轻松就能打开,里头装的虽是古钱,却有足足数十枚金币。

  空空如也的宝箱并不稀奇,而他的背包还多得是空间可以放。

  「没有啦,这、这、这个,我……」

  圃人斥候表情为难地笑了笑,然后就像挨骂的小孩一样搔搔后脑,点了点头。

  他已经算计过既然情势弄成现在这步田地,还是赶快道歉比较明智。

  「我一时财迷心窍……对不起。」

  「实在是伤脑筋耶。」

  柜台小姐笑咪咪地回应。

  她不断翻动手上的文件,也是一种肢体表现。

  是为了让对方明白地了解到,这一切都瞒不过她的法眼。

  公会内部设有旅馆与酒馆,并非纯粹只是为了支持低阶的冒险者。

  无论什么时候,金钱的流向都不会说谎。

  「就是因为有您这样的人在,圃人和斥候才会被人用带有偏见的眼光看待。」

  ——啊啊真是够了。她就像是在呼喊这句话似的摇了摇头。

  「哎,毕竟是初犯……大致上就是降格为白瓷,还有禁止在这个镇上从事冒险者业吧。」

  「等、等一下!这太说不过去了吧!?」

  圃人斥候忍不住将上半身探到桌上大喊。

  「只不过是污走一个宝箱的东西,为什么我就非得被赶出镇上不可!?」

  「啥~?」

  柜台小姐的回答十分冷漠。

  她彷佛觉得傻眼——实际上也真的傻眼——地歪了歪头。

  「『只不过』?您是白痴吗,信用这种东西可不是用钱就买得回来的耶?」

  会辜负信用、信任的人,没有资格当冒险者。

  当然了,这一行最主要的业务就是动粗。不问过往资历。其中自然也有着一些素行不良的人。

  纠纷永远都会存在——正因如此,才更必须尽可能保持诚实。

  所谓的冒险者,要是失去了信用、信任,也只不过是群游民。

  而冒险者公会所买卖的商品,正是信用与信任。

  这个冒险者是否还搞不懂,正因他的能力卓越到足以晋级,又念在是初犯,公会方面才基于温情做出这种处置?

  「我们也可以公开发表你『因谎报酬劳之罪名处以降级处分』,让你留在这里喔?」

  「呜……」

  圃人斥候说不出话来。他拼命转动脑袋,试图亡羊补牢。

  宣称这是大家都在做的事——不行,到头来还是会受到惩处。

  如果说是被人威胁才这么做……

  「再怎么编造借口也没用喔。」

  ……行不通。司掌正义的祭司正放亮了眼睛盯着。

  所以……他朝自己的同类,寻求唯一的活路。

  「算、算我求你了,哥布林杀手。看在我们是同一个城镇的冒险者的情分上。」

  他露出哀求的眼神、讨好的笑容,摩擦着双手恳求。

  而这位始终双手抱胸、不发一语的人物,以极不耐烦似的模样回答:

  「与我无关。」

  他的回答清楚明白。

  「我只负责见证。此外什么也不会做。」

  「可是、可是啊……。你不也是个冒险者吗?」

  「那当然。」

  哥布林杀手将冰冷的视线,投往死缠不放的圃人脸上。

  「你不就是欺骗了冒险者吗。」

  「……」

  圃人斥候实实在在地涨红了脸,瞪着他们两人。

  自己拿起腰间短剑扑向柜台小姐的情景,一瞬间从脑海中闪过。

  如果要动手,并非办不到。

  ——然而,要做这件事,就先过哥布林杀手一关。

  这名战士的实力,至少足以单独(Solo)解决本来应该要组队(Party)挑战的猎杀小鬼任务。

  一个圃人斥候正面扑上去,能有多少胜算呢?

  视线从小鬼屠夫的铁盔射了过来,圃人斥候吞了吞口水。

  他这斥候不是白当的,脑筋转得够快,而且不笨。

  「……给我记住!」

  他情绪激动地撂下这句话,随即踹开椅子冲出了面试室。

  柜台小姐面对发出砰一声巨响而关上的门,松了一口气。

  「恕我拒绝……啊啊……吓死我了……」

  柜台小姐卸下了贴在脸上的笑容,窝囊地趴到桌上。

  那名斥候最后狠瞪她时,柜台小姐忍不住发起抖来。

  要不是有哥布林杀手在,真不晓得会变成什么样的事态。

  「……非常谢谢您,哥布林杀手先生。」

  她辫子无力地垂在桌上,仰望身旁的铁盔。

  「不。」哥布林杀手静静地摇头。「我什么都没做。」

  「怎么会?以前我在王都参加公会研修时,审查情况可是惨不忍睹呢。」

  柜台小姐仍趴在桌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有生性下流、一开口就满嘴猥亵话题的人;也有一看就是想来搭讪女生的

  「的确很多。王都那边,真的很多。」

  监督官不敢领教似的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天平与剑的圣符。

  「当时我们必须独自应付这样的人,所以……嗯。」

  她微微一点头,手撑在桌上,坐直身体。辫子跟着摇动。

  「光是有能够信任的人愿意当见证人,那种安心感就不一样。」

  「是吗。」

  「是啊,当然是了。」

  她每次谈到哥布林杀手,都会露出充满自信的表情。

  他见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站起。

  「……如果已经结束,我要回去了。」

  「啊,好的。酬谢金应该是到柜台就可以领取……」

  「知道了。」

  哥布林杀手踩着大剌剌的脚步走向门口。

  柜台小姐看着他的背影,下一瞬间忍不住叫出声来。

  「还、还有!」

  搞砸了。忍不住出声了。柜台小姐脑海中一阵后悔。

  哥布林杀手本已手握门把,这时慢慢转身。

  「什么事。」

  柜台小姐迟疑了。

  出声喊他时的勇气,似乎在喊完那刻就已经轻易地消耗殆尽。

  她一度想开口,却又打消主意,最后只说出了该说的话:

  「……辛苦您了。」

  「嗯。」他转动门把,低声回应。「彼此。」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被留下的柜台小姐,再度趴到了桌上。

  「啊呼……」

  冰冷的桌面贴着脸颊,感觉很舒服。

  「辛苦了。」

  同僚监督官放松了紧绷的表情,轻轻拍着柜台小姐的背。

  「不过,刚才那圃人多半不会就这么死心啊。」

  「……可是,能活下来的冒险者都是宝贵的人才。而且这也不是明确的犯罪行为……」

  若是撤下冒险者这框架,让他真的成为游民,反倒更令人伤脑筋。

  「也对,毕竟冒险者也是五花八门,从守序善良到混沌邪恶都有。」

  「如果单纯当成冒险者看待,其实还在可容许范围内对吧……辛苦了。」

  「哪里哪里。身为至高神的祭司,这是应当尽的职责,不用放在心上。」

  监督官笑吟吟地轻轻挥手,但柜台小姐只是一再叹气。

  「从司掌律法的神之观点来看,我刚才的对应怎么样?」

  「提到正义之神,人们多半都会误解,像戏剧里也常常这样。」

  监督官自己摆出一副戏子的架式,清了清嗓子:

  「正义的真谛,并非处罚邪恶,而是让人意识到邪恶的存在。」

  律法是工具,秩序则是为了让大家活得更好才如此规范。不需眨低,也不需要哄抬。

  因此至高神不会给予天启。

  也就是叫人们不要只会听神说的话,要靠自己去思考、判断。

  柜台小姐仍旧没规矩地趴在桌上,只转过头,慵懒地看向朋友:

  「这个想法真了不起。」

  「能够实践的话啦。我还差得远了,若是以剑之圣女大人为楷模,根本没得比。」

  「那根本就挑错比较对象了吧。」

  剑之圣女。

  从人们开始谈起这个名号算起,已经有足足十年。

  是在柜台小姐十二、三岁——数尊魔神王其中之一复活的那年。

  白金等级的冒险者、勇者并未出现,由人们自己抵死抗战时的传说。

  一支由第二阶级——黄金等级的冒险者组成的队伍,勇敢迎战魔神王,最终……

  「他们击败了魔神王。其中一名成员,就是伟大的至高神之仆从,剑之圣女。」

  监督官像个爱作梦的少女一样脸颊绯红,轻声叹息,「我好崇拜她喔。」一边喃喃道。

  「况且我只负责『看破』,相较之下很轻松啊。你的工作应该还没结束吧?」

  「毕竟有很多人都在排队等着升级。降级处分也是要准备文件……」

  「加油加油。」

  朋友又拍拍她的背,但一点安慰作用都没有。

  没用归没用……还是稍稍能打起精神。她「嗯」一声点头,抬起头来。

  「所以,刚刚那位就是你中意的他?」

  柜台小姐的视线,对上了她坏心眼的贼笑。

  「呃、呃……」

  『看破』的效果还在持续吗?柜台小姐仰望天花板,至高神什么也不说。

  她认命了。尽管视线微微犹疑,还是老实点了点头。

  「……是、是又,怎样?」

  「哼嗯~不过我也不是不懂。毕竟你从还待在王都的时候开始,就偏好硬派的人了。」

  「这……我以前的确是一直在想,不知道有没有更……怎么说,更严以律己的冒险者……」

  遗憾的是——现在想来则发现这其实是幸运——待在王都的时候,她并没有遇到这样的对象。

  他和她的来往,是从柜台小姐研修完毕,被分发到这个边境小镇以后才开始。

  他们分别以刚注册的冒险者与新进职员的立场认识……之后就一直维持这样的关系。

  他一心一意猎杀哥布林,对其他事毫不关心。

  对于受够了王都那些猎艳冒险者的她而言,这样的他显得极为新鲜。

  「只是该怎么说,太严以律己也有点……」

  ——能和他说到话,的确是很开心,但如果他能至少邀自己去吃个饭之类的……

  不对。

  柜台小姐摇了摇头。

  冒险结束后,很阳光地跑来邀请共进一餐的他?

  这样子,一点都不像他。

  但自己又没有勇气主动邀约,该怎么说呢?如果能有个什么机缘就好了。

  「看你这么幸福实在是再好不过……所以,不用工作了吗?」

  「……嗯,别再想这些傻念头,得好好工作才行了。」

  她振作起来,慢慢坐起上身,整理堆在桌上的大迭文件。

  要做的事很多。

  包括圃人斥候的转调,战斧手、妖术师、光头武僧的升级处理。

  此外还有一大堆日常业务等着。

  总之,应该先从眼前的进度开始消化。

  她下定决心,拿起笔,打开墨水瓶盖,在羊皮纸上书写——

  「喂。」

  「哇呀啊!?」

  ——忽然间从近处听到的说话声,让她的笔实实在在地跳起舞来。

  按住怦抨直跳的心脏转过头去,看到的是一顶令人读不出表情的铁盔。

  她一边小心不要打翻墨水,一边慌忙梳理头发,调整呼吸。

  同时还暗自发誓,事后一定要对站在一旁贼笑的监督官报复。

  「哥、哥布林杀手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那还用说。」

  回答的声调尽管显得无机质,却似乎开朗了些。他的手上紧紧抓住一份委托书。是回程途中从布告栏上撕下来的吗?不,记得上面应该没有哥布林的案子。

  ——而且,这种文件格式……是指名委托?

  是谁?从哪来的?虽然不知道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但委托书款式特别,是从远方以邮递马车送达的。

  他也不管柜台小姐观察出这些细节正歪头纳闷,斩钉截铁地开口:

  「当然是剿灭哥布林。」

  柜台小姐露出了皱成一团的笑容。

  §

  「报酬是每人一袋金币。来或不来,随你们高兴。」

  哥布林杀手大剌剌坐在公会附设酒馆的座位上,用这句话做出结论。

  现在还是光天化日,但已有不少迫不及待的人跑来喝酒,让酒馆内十分热闹。

  冒险者的工作,昼夜的概念本来就很薄弱——尽管战斗是另当别论。

  在遗迹或迷宫里探索个没完,出来时已经是深夜或黎明,这样的情形也是家常便饭。

  还有人以为自己昼出夜归,其实是跨了一整天,到隔日晚上才回来,也成了一件趣闻。

  若是接下商队护卫任务,中午才出发的情形也是有的,而酒馆的灯火始终不会熄灭。

  今天酒馆也被这么一群来享受午餐与美酒的冒险者,挤得水泄不通。

  女神官坐在正对面听完事情全貌,按住太阳穴点点头说:

  「……我大致了解了。虽然我自认早就了解,不过总之是了解了。」

  「是吗。」

  「是的,没错。我了解到若要对你的每个行动都吃惊,自己会先吃不消。」

  圆桌旁还另外坐着三名冒险者。是他的队伍,也是她的同伴。

  妖精弓手傻眼之余,「嗯嗯」地连连点头,对女神官表示赞同。

  蜥蜴僧侣眯起眼睛,摇动尾巴,咬着奶酪。

  矿人道士一脸贼笑,似乎正忙着把宝石缝进背心内侧。

  女神官就像在开导神殿的孩子们般,摇动她漂亮的食指:「请你仔细听喔。」

  「之前我也说过,看似有选择,其实没有,这样不叫作商量。」

  「不是有选择吗。」

  「只是逼大家从『一起去』、『不去』两个选项里面挑一个。」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唔。」

  哥布林杀手觉得不可思议似的歪了歪头,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

  女神官脑海中另外闪过一个念头——他会不会其实什么都没在想?

  「反正就算我们说不去,你也会一个人去吧?」妖精弓手问了。

  「当然。」

  果然算不上商量嘛。妖精弓手这么说完,笑了一笑。

  「不过,至少还会来找我们『商量』,啮切丸也算是变得比以前圆滑多啦。」

  「甘露、甘露……唔,这应该是种好的倾向吧。」

  矿人一边把缝上去的宝石举向灯光查看,一边评论。

  接着蜥蜴僧侣也一边发出咀嚼声一边说着。他手中捧着的奶酪,已经吃掉了八成

  左右。

  「既然如此,我们也各自随自己的意思去做,可以吗?」

  女神官用双手牢牢握住立在一旁的锡杖。

  「无所谓。」

  哥布林杀手淡淡回应。

  女神官叹出不知道是第几口的气,闭上眼睛,然后明白宣告:

  「那么,我要跟去。」

  看到女神官平静的微笑,他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后才小声说:「是吗。」

  「哎,毕竟上次也邀他参加了我的冒险,虽然到最后还是弄成在剿灭哥布林。」

  妖精弓手隐约有些得意,一双长耳朵雀跃地上下摆动。

  急性子的她已经开始检查大弓状况,确认箭筒里的箭矢数量,把包包背到肩上站了起来。

  妖精弓手哼笑一声,自信满满地挺起平坦的胸部,眨了眨单边眼睛。

  「帮你一次,你就得跟我去冒险一次。可以吧,欧尔克博格?」

  「嗯。」哥布林杀手点了点头。「没问题。」

  「还有,会引发毒气的那个,禁止你再使用!」

  「唔……」

  「这是当然的吧?」被她指住鼻尖,哥布林杀手短短沉吟了一会儿。

  过了一阵子,他才含糊应道:

  「……那很有效。」

  「不行。还有像是火攻水攻之类的也不行,你要思考别的方法。」

  「可是——」

  到了这个阶段,妖精弓手压根是什么都听不进去。

  「算了算了。瞧她长耳朵摇得像狗尾巴似的,根本听不进别人说的话。」

  蜥蜴僧侣听矿人萨满发起牢骚,愉快地眯起眼睛,用舌头舔了舔鼻尖。

  「看来小鬼杀手兄那毒蛇般的智谋,在猎兵小姐面前也是无用武之地啊。」

  「……没办法。」

  哥布林杀手也不做什么象样的反骏,就这么陷入沉默。

  如果这就是妖精弓手答应同行的条件,想必不用多费唇舌。

  ——他这个人,其实还满听话的吧?

  女神官偷偷露出笑容,朝妖精弓手使了个眼色。两人相视点头。

  「不管怎么说……」蜥蜴僧侣抓住空档张开下颚。

  他彷佛要显示自己思虑深沉,重重地、吊人胃口似的说道:

  「既然要去,施法者是多多益善啊。」

  「喂喂,长鳞片的。」

  矿人听了捻起胡须,以责怪似的语气开口:

  「照这道理,我不就也变得非去不可了?」

  「噢,失敬失敬。」

  蜥蜴僧侣转了转大大的眼睛,矿人道士交情很好地用手肘顶了他侧腹几下。

  「实在是……真没办法。实在是啊,这样一来我不就也无法拒绝了吗?」

  矿人道士十分刻意地连连说着「实在是」,停下手上的针线活儿,收拾起工具。

  把笨重的金币兑换成宝石,缝在衣服内侧以免被偷走,并非什么稀奇的事。

  由手巧的矿人来缝,更是足以让人连宝石的位置都看不出来。

  他唰一声穿上外套,用手捻了捻大把白胡子,嘴角一扬:

  「正好盘缠也准备妥当了,我就奉陪吧。」

  「哎呀。」妖精弓手开口了。她像猫一般眯起眼睛笑道:

  「如果不情愿,不跟也没关系喔?」

  「我才要说你呢,大可不用硬找理由黏上来啊?」

  「唔……!」

  妖精弓手一双长耳朵倒竖,双手撑在桌上逼向矿人。

  「愈听愈火大……矿人,我们现在就来拼个输赢!」

  「呵!挺有胆识的嘛,长耳朵。我就让你几分。」

  矿人道士剽悍一笑,从桌上扫了两组酒瓶与酒杯过来。

  「我喝火酒,你喝葡萄酒,怎么样?」

  「正合我意!」

  一阵喧嚷,两人将酒液倒进杯中,不约而同地一口喝干。

  「怎么?你们突然搞起这么有意思的事情来啦?」

  「呵、呵呵……要不要,赌一把?」

  在场的这些冒险者,当然不会放过这种好玩的局面。

  长枪手开开心心地跑来搭话,魔女脱下帽子,毛遂自荐当起庄家。

  酒馆内欢声雷动,已经有几分醉意的冒险者接连松开了钱包。

  最先把金币扔进帽子里的,是女骑士。她身旁还站着一脸儍眼的重战士。「好,我赌她赢。金币三枚!」

  「喂。出手这么凯,要不要紧啊?」

  「呵呵呵,我要赌黑马大捞一笔。毕竟守序善良的我,有着诸神的加持…。「真要说起来,至高神应该会谴责赌博行为吧?」

  那我赌矿人。不对,我要赌小丫头。多喝点,再多喝点!

  女神官看着一闹之下开始拼起酒来的两位同伴,为难地说道:

  「……不用阻止他们吗?」

  「反正喝不了几杯。」

  哥布林杀手极其理所当然地作壁上观。

  毕竟矿人酒量很好,森人酒量很差。

  不用想也知道哪边会赢。

  「不不不,猎兵小姐很倔强,这可难说喔?」

  蜥蜴僧侣开心地看着妖精弓手满脸通红,正要举起下一杯葡萄酒。

  「再来一杯!偶还很~能喝咧啊!」

  「来啦。」

  她说起话来已经口齿不清,两眼更是早就发直。

  葡萄酒咕嘟咕嘟地倒进她用力放到桌上的杯子里。

  见她拿起来一口气喝干,周遭当然会发出喝采。

  没有什么可取之处,甚至不会留在记忆中——却是一段很愉快的时间。

  妖精弓手醉倒而趴在桌上,矿人道士则在她身旁举起拳头,发出胜利的欢呼。

  拼酒拼赢森人有什么好夸耀?这问题,对矿人是没有意义的。

  女骑士意气风发地说下个换我,重战士赶紧阻止,直说「你酒品很差」。

  隶属他们两人队伍的少年少女以及半森人青年,都只顾着在一旁笑着起哄。

  长枪手本来只打算旁观,也在魔女的煽动下卷起了袖子。

  女骑士见状输人不输阵——把重战士推了出去。

  接着开始的赌局是比腕力。尽管两名当事人都不怎么情愿,但既然要比,就不能输。

  旁观群众大声喝采。矿人道士自告奋勇当裁判,魔女再度举起尖帽。

  一旦弄成这样,就再也停不下来。有人赢,有人输。硬币再度如骤雨般飞来飞去。

  长枪手赢了。重战士也裸了。

  新手战士说好下个换我,见习圣女顶了他一下,叫他别逞强。

  重战士点点头,夸他很有骨气,拎住想跑的少年斥候脖子,把他拖了过去。

  两名还不成气候(Novice)的男生,认真地比起腕力。

  旁观的冒险者任性地帮他们加油,比赛在矿人道士一声令下开始——

  「……哥布林杀手先生。」

  应该差不多是时候了。女神官悄悄仰望他,铁盔便缓缓点头,「嗯」了一声。

  哥布林杀手慢条斯理地起身,绕过圆桌,从旁抱起了妖精弓手。

  「呜,咪呜……」

  「……唔。」

  她的身体瘫软而放松,却像树枝一样纤细,让他轻轻松松就抱了起来。

  这种几乎一不小心就会折断的肢体触感,令哥布林杀手沉吟了一声。

  他朝女神官一瞥,只见对方一脸笑咪咪的——没办法。

  「之后可别对我发脾气。」

  想来应该听不见,但他仍先告知一声,接着弯下腰,把身体挪到妖精弓手正下方。

  然后就这么撑住她的屁股站起,以有点像是要把人来个过肩摔似的动作,背起了上森人少女。

  「呜、呜啊……」

  「完全听不懂她想说什么。」

  「对呀,呵呵……。」

  听不出是共通语还是森人语,又或是梦中国度的语言。

  他粗暴地响应这不明所以的低语,妖精弓手于是露出恍惚的笑容。

  「我带她回房。」

  他一边像安抚小孩似的轻轻摇动妖精弓手,一边淡淡说道。

  「换衣服可就要麻烦你了。」

  「好的!包在我身上。」

  女神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用力握拳,点了点头。

  「无须担心,就让她从现在好好歇息到明早搭马车,然后开始工作……」

  蜥蜴僧侣完全打定了主意旁观,伸长脖子轻松地说。

  「相信宿醉应该不至于严重到会影响行程。」

  「到时要是酒没退,就灌她一瓶解毒剂(Antidote)吧。」

  「哥布林杀手先生,这未免有点……」

  女神官喃喃抱怨这样太过分,哥布林杀手便若无其事地说:

  「开玩笑的。」

  女神官与蜥蜴僧侣对看一眼,相继大笑。

  他们两人不是被哥布林杀手的玩笑逗笑,是为他开玩笑这件事觉得开心。

  他极少心情这么好。最新最全的日本动漫轻小说 轻小说文库(wenku8) 为你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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