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 158 重逢

小说:盛京 作者:浅本 更新时间:2018-08-12 08:50:02 源网站:圣墟小说网
  马蹄重而疾地踏过干涸大地, 溅起滚滚浮土,风从四面八方而来, 裹狭着北境特有的粗粝尘沙,像穿梭在漫天松针绵雨里,刮得每一寸皮肤都在隐隐作痛。

  天极高, 地极辽,旷野间仿佛只有这一行匆匆过客。他们衣着朴素、轻装简行, 背后深重的披风鼓鼓囊囊,面容则被一层层布条遮挡得严实, 乍一看,与那些成年累月行走江湖之人别无二致,但若细看过去又会发现, 这群人粗犷中还有着普通江湖客身上所没有的张弛有序。

  这样微妙的违和感,兴许应该被称之为,纪律。

  澄红落日随时都会沉至地平线下,随着良驹唏律律嘶鸣, 带路的小少年率先停下来, 手搭凉棚极目远眺,小小的城镇缩影隐约晃荡着进入眼帘。

  “前面应该便是长临镇了。”小少年比照着手中简易的地图, “姐姐,可要在镇上歇一晚?”

  一行人中隐隐为首的青年闻言,并不急着答话, 而是解下水囊, 将干净帕子浸水后递给一旁瘦瘦小小的同伴, “来,擦擦脸,赶了半日路,再不缓缓,怕是要晒伤。”

  北境连月无雨,水源紧张,像青年这般举止几乎可以称之为奢侈了。身边人盯着他干裂的唇看了几眼,道了声谢,犹豫着接过帕子,拉下面罩,露出一张被晒的发红的风尘仆仆的小脸。

  正是杨缱。

  把脸整个埋进帕子里,丝丝凉意顿时弥漫,恰到好处地缓解了被晒得生疼的皮肤。杨缱整个人都活泛了几分,略哑的声音隔着棉帕闷闷地响起,“到长临镇了?”

  青年与同伴确认了一番,颔首,“对。”

  少女黑漆漆的大眼睛看过来,“进城吗?”

  “不进,就近找个地儿将就一晚,明日绕路继续往平城走。”青年摇头,“此地离平城已经很近,想必受灾严重,咱们随身所带的水和粮一路上几乎散尽,还是先撑到平城再说。”

  杨缱默默点头。

  估量了天色,青年肃穆,“兄弟们,寻一处修整,今晚不赶路了。”

  “是!”

  扎营之处选在了距镇子二十里地远的杨树林边缘,待篝火升起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繁星爬满夜幕,微凉的风吹散一整日的风尘,明明疲倦至极,一行人却依旧保持着警醒,三三两两席地而坐,摸出干粮就着仅剩的水填肚子。

  过腰的长发被简单地扎成一簇垂在脑后,少女拿帕子沾水擦干净脸和脖子,简单收拾一番后从帐篷里出来,循着火光在青年身边坐下。对方随手递给她一小碗稠糊糊的米粥,目光在她尖尖的下巴上停留片刻,叹,“堂堂杨家嫡小姐,偏要来这穷山恶水处受罪……重安若知你瘦成这样,不知多痛心。”

  杨缱咽下嘴里的粥,也学着他的神态打量,“小侯爷,你晒黑了,再也不是盛京城姑娘们心目中那个翩翩如玉贵公子了。”

  青年噎了一下,好气又好笑,“小爷这是为了谁啊。”

  少女狡黠地眨了眨眼,末了又甜甜一笑,“子玉哥哥护送之情,阿离铭感五内。”

  裴子玉着实无法对着这样的笑摆脸色,失笑摇头,“行了,不过随口一说。我也是身背皇命的,小丫头就别往脸上贴金了。”

  从盛京到漠北,月余的路程,他们不过用了七日便已深入北境,用日月兼程形容都不足为过。

  杨缱为了秘密出京,足足兜了个大圈子,贴身丫头玲珑和白露至今都还在崇福寺客居,身边只有暗七与子归同行。裴青之所以在此,实则是恰好奉旨北上赈灾,留了军队和补给在后头慢慢走,他自己单独点了一队亲兵护送杨缱先行。

  在十八里坡遇到专程在那里等她的裴青时,杨缱不知有多惊喜,可随着几日行路,头脑冷静下来后,她渐渐也回过了味——裴子玉哪是恰好奉命离京?他分明是主动去请的旨!

  一个从小到大不被重视的侯府世子,此前从未带过兵,好不容易斗倒顽固势力,站稳了脚跟,去了肩上大山,迈出锦绣前程的第一步就是整合他那偏心爹的军中势力,真真正正的一丁点时间浪费不得。

  傻子都知道这种时候贸然离京是在作大死。

  有些事,如果没有第一时间去做,待回过头想再争取,势必要花费更多的精力,兴许还会事倍功半。可裴青呢,就这么满不在乎地请了旨,走了。全然不想等他从北境归来,被晾了那么久的齐孝侯旧部还认不认他这个新主。

  更何况赈灾这等极容易积累功绩的差事向来都是各方争抢的,尤其漠北既不闹饥荒、又非水患,想扛过旱灾,更多的在于寻找水源、解决吃水难题。至于粮食方面,此前不是正好有一批粮草送来了么?即便那是漠北军的军粮,可也是粮啊。

  唯一说得上艰难的便是在经受灾情之余还要防备北戎,可那也有漠北军顶在前头的,跟赈灾大臣关系不大。

  这几乎算得上是白拿的政绩,若非裴青主动争取,怎么可能轮到他?当季珪那几个皇子是死的?

  正是想明白了其中关键,杨缱才越发觉得受之有愧,何德何能。

  她甚至不知该如何言谢,也不敢轻易言谢。

  人都已经站在了漠北大地上,再追究前因已是于事无补。杨缱又一次忍下了询问裴青为何要来的冲动,迅速解决眼前的粥,刚抬起头,就对上了身边人含笑的目光。

  “……我脸上有东西?”

  裴青托着腮悠悠道,“就是觉得,即便是风餐露宿,阿离用餐的礼仪依然无可挑剔,看着赏心悦目。”

  杨缱抽了抽嘴角,默默放下碗。

  北境昼夜温差极大,白日里还热得随时可能中暑,到了晚上又堪比京城的深秋。裴青随口打趣了一句后便不再逗她,拿过备着的披风给杨缱裹着,一边往火堆里加柴,一边道,“说实话,我都已经做好了这一路当牛做马伺候你这个娇小姐的准备了,没想到缱妹妹比我想象得能吃苦。”

  杨缱一本正经答,“不,心里有小人儿在哭呢。”

  裴青手上动作一顿,诧异回头,“你受伤了?”

  少女点点头,这不是能遮掩过去的事,“没这么长时间跑过马。”

  裴青僵硬转身,目光落在她被布条缠得严严实实的手上,借着火光看清了掌心渗出的血迹。他蓦地抬手,似是想抓过眼前人的皓腕查看,动作到一半又突兀停住,指尖抖了抖,又放下,脸色严肃,“怎么不早说?”

  “因为不太痛。”杨缱老实道。

  “都渗血了还不太痛?!”裴青气得想吼人,可更多是在怪自己一个大老爷们不够细心,口口声声说要照顾,结果到头来人受伤了都不知道。虽说男女有别,他也不好过多询问细节,可谁又能想到她竟真的一声不吭。

  杨缱看起来似乎真的不痛,还来回翻着手证明自己,“你看,挺好的。”

  裴青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长途奔袭千里之遥,连他自己都早早被磨破了手和腿,还能谈笑风生全靠不知哪来的毅力,每次休整后继续赶路,都要做一番心理建设才能上马……眼前的姑娘,比他娇养不知多少倍,却是比他还能忍。

  他的声音瞬间便哑了下来,“就这么怕耽搁赶路?”

  杨缱愣了愣,沉默片刻才道,“不是的,子玉哥哥误会了,我是真觉得不太痛。”

  裴青抿着唇不语。

  “——小侯爷,我姐姐没骗你。”子归不知何时抱着一堆柴走过来,绷着脸哗啦一声把柴火丢在地上,冷道,“别多想,这点伤对她来说,的确算不得什么。”

  “子归?”杨缱瞪大眼睛。

  小少年也不知生的哪门子气,坐下后,视线直勾勾落在杨缱手上,声音发闷,“绪南跟我讲过。”

  裴青望过来,“讲过什么?”

  杨缱抿着唇看住子归,后者顿了顿,半晌才撇嘴道,“……姐姐平日骑射功课繁重,堪比营里操练新兵。”

  裴青狐疑,见她神色不变,不由蹙起英眉,“杨相公也太严苛了,又不是要培养女将军。”

  “杨家嫡女,既然要做自然要做得最好。”子归僵着脸。

  小少年自打听说漠北受灾就一直心情不好,后来得知杨缱是为了那谁才出京,更是气,几日下来,练就了一副闲人莫撩的冷脸,周身三尺都散发靠近就死的寒意,一路上除了粘着杨缱谁都不理。这还是他继初见时行礼问安后头一次与裴青搭话。

  “好了,时辰不早,早些歇着吧。”杨缱开口打破宁静。

  子归抬头看了她一眼,脸色微霁,放缓声音,“姐姐去歇息,今夜轮到我值守了。”

  目光在两人中间逡巡一圈,裴青率先起身,“我送阿离回帐。”

  虽然知道信国公府尤其好药多,可回去后裴青还是送来了上好的外伤药。望着暗七拿进来的伤药,主仆二人对视片刻,暗七眼底浮出轻微笑意,“有上品的止痛膏,主子试试?”

  “……拆来拆去的,有点麻烦,算了。”少女慢吞吞答。

  ————

  虽说长临镇已是距离平城最近的城镇,可也有两日一夜的路程。这回裴青说什么都没再随着杨缱的心意日夜奔袭,中途又休整了一次。临近目的地,杨缱心急如焚,恨不得化作箭矢流光,要不是裴小侯爷一句“你也不想这般狼狈出现吧”,她说什么都不会心甘情愿歇上一歇。

  然而即便如此,当平城城门终于近在眼前,杨缱一行依旧人疲马累,瞧着比之前好不到哪去。

  如今的平城在经历过北戎莽部偷袭后,已被靖阳公主下令守成了铁桶,全城戒严,加之受灾严重,只有往外逃的,几乎没有往里进的。因而当裴青杨缱一行出现在城门口时,立即引来了守卫的警惕,还未行至城门前,一队人马已全副武装地将他们围了个彻底。

  目的地近在咫尺,疲惫感排山倒海倒灌而来,裴青累得像条搁浅已久的鱼,不愿多话,只丢了一块腰牌出去,示意守城士兵拿进去请示。

  城门带队的百夫长见到手下拿来腰牌,先是愣了愣,接着面露不可思议,表情扭曲地夺过腰牌看了又看,这才倏地起身,“人在哪?速速带我去见。”

  百夫长来到城门前,打量了好半天才确认裴青的身份,“……居然真是世子?快放行!来人,去府衙禀报一声,便说齐孝侯府裴世子来了!”

  裴青翻身下马,强打着精神往里走,“你认得本世子?”

  百夫长恭敬道,“属下姓裴。”

  裴青:“……”

  将人引至城内,裴百夫长向众人介绍城内情况:“……将军带着人上山已有三日,城中状况不太好,但灾情暂时得以控制,可若再寻不到水源,怕是也撑不住了。上次贼寇攻城,曹县令重伤,当晚没挺过来,去了。大人体恤县令家眷,恩许他们还住在县令府,大人自个儿另寻了一处安置,不过通常都宿在府衙,这会,”

  百夫长估摸了下时辰,“这会该歇下了。”

  “歇下了?”一直默默聆听的子归语气古怪,“这大早上的……”

  他并未恶意,可裴百夫长还是不满地瞪了过来,“怎么,这位小兄弟对咱们大人歇上一会有何意见?”

  子归张了张嘴,想问他这一口一个大人是在喊谁。

  “太慢了。”杨缱突然出声,“子归带路,去府衙。”

  小少年顿时收住话头,对着百夫长吐了吐舌,一个鹞子翻身上到马背上。

  下一秒,两匹马一前一后冲了出去。

  “欸,站住——城内禁止骑马!”百夫长顿时急,刚要追,裴青眼疾手快把人拦了下来,“嗯……你方才说将军上山去了,是去哪了?与本世子细细说来……”

  两匹马一前一后奔驰在城中,很快便来到府衙前,子归勒住缰绳,回头,“姐姐,到了,这里便是……”

  话没说完,便见杨缱利落地下马,马鞭一抛,疾步进了府衙大门。

  她走得极快,从城门开始便轰然爆发的巨大恐惧重重压着那最后一根颤巍巍的弦,不过凭着一口气强撑。可即便如此,她的步伐依旧稳,且越来越稳,绕过影壁,穿过回廊,速度渐慢,最后在与主事厅遥遥相隔的拱门下站住。

  杨缱停下来,出离冷静地等待心跳慢慢归位,而后抬手正了正发髻和衣襟。

  她就这么来了,且从头到尾都没有准备好面对接下来可能看见的任何情况——昏迷的,清醒的,虚弱的,健康的,衰竭的,活蹦乱跳的……任何状态下的季景西。

  她下意识阻止自己多想,连那些后知后觉翻涌而来的复杂情绪都强硬地中断在半途。

  她向前迈了一步。

  几乎同时地,厅堂大门哗地一声被人从内拉开,下一秒,一道颀长的身影近乎失态地踉跄出现。在他身后,匆忙惊慌的兵卒话语未尽:“……是一女子和一少年……纵马……人已至府衙……”

  兴许是因为仓促动作牵扯到了某一处,对方滞了滞,勉强靠着老旧门框稳住了身形。

  并不是固有印象里的剡利红裳,青年意外地裹着一身玄色,唇色苍白,形骨清癯,明明瘦得厉害,几乎一眼认不出,眉目间却依旧能让人一眼瞧出往昔恣意表象下透出的、唯有杨缱曾见过的某种纯粹,好似水墨山川星辰入海,穿云破日而来。

  杨缱远远看着,微微睁大眼睛,一片空白的脑海里突兀地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

  原来这个人穿黑色也是好看的。

  简直是她这一路穿越茫茫旷野行来,见过的最好看最夺目的美景。

  她只稍稍停顿了一下,便继续往前走,每走一步,身后都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坍塌,疲惫,伤痛,恐惧,喜悦,激动,忍耐,庆幸,后怕,惶恐,悸动,甜苦……咔啦咔啦,一寸寸压断那根绷得过分紧的弦,一切被压抑的情绪都在这一刻触底反弹,轰然归来。

  她在那人面前站定,在对方惊得恍若失魂般的目光注视下伸手攥住了他宽大袖摆的小小一角,用力的,死死的攥在手心,扬起脸,对上那张苍白无血色的俊美脸庞,带着几分忐忑,却又在话说出口的霎时,将所有纷杂的情绪顷刻汇拢,化作千万条线相同的一种——

  “我来啦。”

  竟是委屈。

  “你疼不疼呀,季珩?”

  ————

  [你疼不疼呀杨缱,脚一直在流血,这样没走到京城你就要先死了。]

  [疼,疼死了。]

  [你把我扔下吧?]

  [不行,说好了带你回去,没有我,你怎么回家呀。]

  [那你知道离京城还有多远吗?]

  [不知道,应该快了吧。]

  [……杨缱,要是咱们活着回去了,你想要什么?]

  [我也不缺什么。]

  [想想嘛。]

  [你好烦啊……那就,想要咱们都长命百岁?]

  [太敷衍了吧?行吧行吧,反正我这条命是你的,你长命百岁,我就陪你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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