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母宇宙 第五章 送子远行

小说:逃出母宇宙 作者:王晋康. 更新时间:2019-11-05 11:30:12 源网站:圣墟小说网
  楚马格林发现所揭示的灾变,把人类置于几乎完全绝望的境地。绝望激起人类激昂的斗志,使人类的智慧之花绚烂怒放。在那个时代,多少个像天乐这样的天才进行了卓绝的思考,设想出一条条异想天开的人类逃亡之路。那是天才飞扬的时代,是人性神化的时代。科学技术高歌猛进,自由王国指日可待……但站在更高的层面俯瞰,这些努力又是盲目的,无意识的,是黑暗中的摸索。没人知道哪条路通向胜利。绚烂的智慧之花可能结不出果实,或者,也许会在遥远的时空结出果实,但我们无从得知。

  就像那个时代最先推行的“神鹰蛋”计划。

  有时不免想起一个顽童的游戏:用萘球在地上画一个圈,圈住蚂蚁。蚂蚁害怕萘的气味,在圈内仓皇奔波,但无法找到生路。僵局常常是这样被打破的:一只蚂蚁在彻底的绝望中,横下心冲过那条邪恶的白线。它成功了,但成功和智力无关,而是依赖于盲目的勇气。

  ——摘自《百年拾贝》,鱼乐水著

  1

  乔治·雅各比及手下团队很快完成了“卵生人”的研制——“研制”这个词用于生命显然不合适,但人类语言中还没有合适的专用词。用“创造”“创生”显然也不妥,它们太空泛,不太适宜用于此类目标精确的“生物改制”。一句话,人类的语言已经落后于技术了。乔治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他的团队用短短八年时间实现了基因技术的大跨越,这在常态下可能需要数百年的时间才能实现。这个跨越太快了,以至于乔治曾对好友说:

  “亚历克斯,这八年的进展如有神助,我总有点惴惴不安,觉得‘过于顺利’了。”

  亚历克斯笑着说:“一定是面临的绝境激发了你肾上腺素的超量分泌。乔治,这不是开玩笑,我自己也觉得脑瓜比过去远为敏捷,某个课题正处于一团乱麻的时候,过去需要数年时间才能理出头绪,现在呢,我常常一眼就能找出其中正确的线头。”

  “对,就是这种感觉!也许,的确是肾上腺素促成了智慧之火的超量燃烧。”

  很多年后他们才知道,他们的猜测并非真相。

  既然“神鹰蛋”计划不是纯粹的“阿司匹林”,卵生人的孵化当然要做严谨的实验验证,对“新产品研制”来说这是标准程序。不过,实验是在严格的保密状态下进行。绝对保密的死命令首先是姬人锐提出的,乔治等人当时还不能理解,后来才理解了——在重大的灾难面前,不得不采用新的生育方式以使人类血脉在蛮荒星球上繁衍,对此公众可以理解,心理上可以承受。但是,如果这些生下来就不吃奶的强悍卵生崽子出现在地球,出现在镁光灯下,那肯定会超出公众的心理承受极限,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另一方面,这个实验也有其内禀的残忍,因为对卵生幼儿不会实施任何人工救助,他们将完全依靠自身的力量,或者活下来,或者死亡。这种情况如果捅到媒体,又会激起一部分人的强烈反对。所以,实验如果披露,会让“乐之友”受到左右夹击。

  于是他们对实验严格保密,甚至在“乐之友”内部也尽量缩小知情人的范围。好在一般民众并不了解“新产品研制”有这个标准程序,没人来追问有关先期实验的事。

  实验场地的选择让乔治费了很多心思。场地必须与外界绝对隔绝,但又不能过于荒凉严酷。卵生人孵化后相当于两岁的幼儿,虽然体能强大,出生即能走路(乔治参考了草食性哺乳动物的基因,它们大都具有这个本能,以便从食肉动物的利爪下逃命),但也不可能承受过于严酷的环境。所以对卵生人耐受环境的定位是:气候温和、食物饮水基本充足,没有天敌。蛮荒星球在“充分地球化”后,应该能达到这样的条件。

  最后他选择了离此不远的、位于丹江水库中的一座荒岛。丹江水库是亚洲蓄水量最大的人工湖,水面宽阔。这个世纪初,**为了保证南水北调水源地的水质,进行了大规模的移民外迁,使这里基本成了无人区。乔治选择的这座荒岛更是阗无人迹。荒岛是石质杂以土质,土壤是尚未完全风化的白色黏土,长着茂密的茅草。乔治购下这座荒岛,实行封锁,然后以飞播方式投下了超量的生物种子,包括微生物、昆虫、野菜、野化过的农作物等。两年之后,荒岛的植被有了很大变化。

  傍晚时分,一只小快艇从烟波浩渺的湖面上驶来,泊在荒岛边。四个客人离船上岸,有褚贵福、鱼乐水、姬人锐和贺国基办事处现任主任林秉章。现在离褚贵福捐款那年已经有八年,老褚六十八岁,头发差不多全白了,其他人则变化不大。快艇随即开走了,在水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白浪。由这道浪头转化成的拍岸浪由近及远,哗哗地拍击着湖岸。淡绿色的湖水极为清澈,白色的水鸟拖着长腿在晚霞中飞翔。

  四人立在岸边,等地下实验室开门。为了保密,此处的规矩是等快艇远离之后才开门。四人随意闲聊着,欣赏着水天一色的风光。姬人锐多次来过这儿,比较熟悉,指着前边一道石坎说:

  “门就在那儿,但伪装得很好,外边根本发现不了。”

  放眼望去,小岛保持着荒凉的原貌,几乎没有人工留下的痕迹。半人深的茅草在秋风中抖动着,荒岛没有沙滩,水边是拍岸浪冲刷过的白色硬土,坡度平缓处堆着一些类似细沙的东西,但仔细看并不是细沙,而是贝壳的碎屑、黏土颗粒之类。浅水中偶然可见活的贝类,也有小鱼倏然往来。但岛上景色比起姬人锐上次所见也有不小变化:青白色的茅草中嵌着很多深绿色的斑块,多是生命力强悍的野菜或野化过的农作物,如苋菜、灰灰菜、马齿苋、扫帚苗等。低矮的黄豆与茅草纠缠在一起,豆荚已经由青转黄。也有低矮细小的燕麦、高粱和粟子,大都已经结出了果实。草丛中,众多的蚂蚱在草尖上滑翔,在疏草处蹦跶,密度相当大。大家知道,这些都是数次飞播的结果,是为新人类准备的食物。

  视野中还能看到几根细长的石柱,与周围景色相比有些突兀,晚霞为它涂上半边红色,石柱顶上的摄像头在微微转动。这种石柱共有二十五根,是荒岛地面上唯一的人造物。

  门开了,乔治在门边向他们招手,四人快步进门,门随即关闭。地下室不算太宽敞,两百多平方米的样子,室内只有乔治和一位女助手。此刻,女助手正伏在一块巨型屏幕前,屏幕分割成二十五个画面,展示着全岛的景象。画面大都是荒岛原貌,只有五个画面上各有两枚白色的“人蛋”,有的位于岗坡,有的位于水边。乔治做一个示意,女助手把一分割画面切换成整体画面,再放大成近景。镜头中,两枚“人蛋”平卧在水边缓坡上,外边包着一层透明的柔性物质,透过外壳能看到黑色的蛋壳。乔治说:

  “现在显示的是一比一的画面,所以你们看到的是真实大小的‘人蛋’。去掉蛋外的轻云材料覆层,实际大小和成人头颅差不多。”他用的是汉语。这位生物学领域的天才也是个语言天才,这些年他的汉语已经说得倍儿溜了,语调中还带点儿老北京的油子味儿。

  “是黑色的?”林秉章笑着问,“我总认为蛋壳都是白色的,或是有斑点的。”

  “它是靠阳光孵化,使用黑色蛋壳容易吸热。你们来得正好,这两枚马上就要破壳了。它们已经孵化了一年半。你们知道的,为了让他们破壳而出时足够强壮,我在设计时有意把孵化时间大大拉长。所以它们不该被称作胎儿,我杜撰了一个名称,叫胎幼儿吧。”

  “听说你设定的孵化温度是三十七点八摄氏度,和鸡蛋的孵化温度一样。但你是依靠阳光孵化,白天可以到这个温度,晚上呢?”林秉章问。

  “那层透明的轻云覆层可以让阳光透进去,同时阻止热量向外散发,保暖性能绝佳,而且在温度超过三十八摄氏度时,覆层将变得不透光,这样可维持一个恒定的孵化温度。”乔治笑着说,“有关技术细节一时说不完,等闲了再告诉你们。反正好多方法都是从鸭嘴兽、鳄鱼、乌龟、黑熊那儿剽窃的生物专利,再加上一些人类技术,来了个集大成。”

  褚贵福摇摇头,“但没哪种动物的卵需要孵化一年半。你咋保证这些‘人蛋’冬天不结冰?”

  乔治赞赏地看看他,“你倒是问到了关键处。冬天阳光太弱,即使有轻云覆层也无法保持那个温度。但‘人蛋’真正的孵化期其实只有二十八天,比鸟类稍长,是在夏天进行的。其后的孵化过程,实际是一个温血动物窝在蛋壳内冬眠,依靠壳里的蛋黄蛋白来长身体和保持体温。”

  “噢,是这样啊,你们这些大脑袋科学家真是厉害。”

  鱼乐水突然说:“看,这枚‘人蛋’在动!”

  乔治说:“这两个月来经常动的,我们称之为胎幼儿的梦游。它马上就要破壳了,各位先生女士,我这会儿反倒临事而惧了。尽管我的设计非常严格和谨慎,尽管它们确实已经按照我设计的程序进行着正常的孵化,尽管X光摄像已经显示壳内是正常的人体,但我还是心里没底。比如他出生后是不是不会两足行走而只能爬行?要知道他们不会有大人来教走路,而动物基因中四足爬行的程序更为强大。甚至他们出生后会不会喝水,我都不敢保证。”

  褚贵福不客气地说:“是个活物都知道渴了喝水,要不干脆让它死球算了。”

  乔治苦笑着说:“对,老褚你说得对,每种生灵都具有这种本能。但在生物学家眼里,所有‘本能’终归是用技术途径来保证的,它应该是隐藏在DNA中的一套严密程序,包括对体液内缺水状态(渴)的不间断监控,包括对水的物理性质的辨认,包括‘渴’与喝水动作之间的联动,等等。这样的生物程序肯定是存在的,只是现代科学还没有过细地破译。生命是大自然妙手偶得的至宝,又经过四十亿年的锤炼,科学还远未探知它的全部秘密。我是一个胆大妄为的家伙,肆无忌惮地篡改了上帝的原设计,在我的改制过程中是否无意毁掉了原有的‘喝水程序’,真的是一个未知数。”

  姬人锐笑着说:“乔治是故意危言耸听,典型的考前紧张综合征。”

  鱼乐水能体会到乔治的心理脉络。从本质上说,他的话与少年楚天乐痴迷于“大肥皂泡应该破的,但它为什么会变成小泡泡”是一致的。这些傻问题实际反映了天才们更深层次的思考,普通人不太容易理解。她笑着劝慰:“不必过于担心,一切都会顺利的。”

  “谢谢啦。不过小鱼我得事先提醒你,对这些幼儿是不允许救助的,你在观察实验时必须硬起心肠。”乔治说。

  鱼乐水苦涩地说:“我知道这条规则,我会遵守的。”她知道乔治项目组拟定的标准:在完全不施加人工救助的前提下,卵生儿如果有不低于百分之十的成活率,这项技术就算成功,就可以开始后续工作了。百分之十。也就是说,单只这一批次十枚“人蛋”的实验中,就可能有九个孩子死去。这太残酷了,她真的不敢保证自己能冷漠地旁观下去。

  褚贵福问:“在地球实验中活下来的这些娃,准备咋办?”

  乔治不由地摇头道,“老褚,你真是外表憨心里精啊,问的都是刁钻问题。这些活下来的卵生人的确不好处理。不想让他们进入正常的人类社会,原因嘛,姬人锐说过的;当然也不能把他们掐死。好在,有了能使用五十万年的能源后,也就能制造五十万年工作寿命的人体冷冻装置了——太空中冷冻是不耗能的,但如果想让冷冻者复苏,就不能单靠阳光来完成,因而需要超长寿命的能源。我们准备在‘褚氏’号飞船上配置少量的有能源的冷冻装置,把地面实验中的幸存幼儿置入其中。等到了新星球,在新人类诞生时刻,能有几个大哥哥大姐姐掺杂其中,应该更利于他们的生存。当然,这种冷冻及唤醒的程序纯粹是人工程序,比不得上帝的程序,可靠性比较低,所以,冷冻人能否顺利复苏,恐怕要靠诸神的护佑了——如果地球诸神的法力能延伸到几十光年外的话。”

  褚贵福很感兴趣,“噢,原来除了‘人蛋’之外,你们还要送去几个冷冻人?这么大的变动你们早该告诉我的,别忘了,这艘飞船叫‘褚氏’号!”

  在这些年的交往中,乔治已经有点喜欢这个粗俗家伙了,不过仍不免遇上机会便刺他两句:“没错,这艘船的名字是‘褚氏’号,但从法律上说,你既不是船主也不是船长,我没必要事事向你汇报吧?”

  褚贵福没理会这句带刺的话,沉吟片刻,忽然问:“成活率是多少?我是说,冷冻人经过五十万年后,有多少人能醒过来,活下来。”

  “我刚才说过,如果人类诸神的法力能延伸……”

  “扯淡!别给我扯啥**法力,我要的是科学家的估计。”

  他的态度很认真,乔治也停下笑谑,认真想了想,“应该有百分之四十吧……不,我力争达到百分之五十。”

  褚贵福喃喃地重复着:“百分之五十。”然后他沉默着,不再问了。

  女助手突然说:“开始破壳了!是那个男孩!”

  画面上,两枚“人蛋”中的一枚在剧烈晃动。切换成X光摄像,可以看见卵壳里的小家伙醒了,但没有睁眼,慵懒地打着哈欠,伸展开的身体用力顶着蛋壳——恰如盘古醒来后顶着天地之卵。蛋壳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被顶出了裂缝,裂缝在扩大。但小家伙却遇到了盘古没有遇到的新问题:外面的轻云覆层虽然强度很低,但因其网状结构而具有弹性,里面用力顶时裂缝张开,停顿时裂缝回拢,这样的过程僵持了很久,小家伙开始变得焦躁,地下室里的人们也为他着急。乔治突然拿起一把剪刀,打开门冲出去。他旋即出现在画面上,用剪刀在轻云覆层上剪出一个井字形的出口,又快步跑到另一枚“人蛋”前做了同样的事,然后从屏幕上消失。屏幕前的林秉章不解地问:

  “乔治不是说不允许人工救助吗?”

  鱼乐水解释:“那是两个层面的事。对卵生儿在自然状态下的求生不能实行救助,以便验证他们在新星球的环境中能否活下来;但轻云造成的麻烦属于可以更改的技术错误。实验本来就是为了发现缺陷,做到技术上的尽善尽美,以便尽量增大他们在五十万年后的存活几率。”

  “噢,是这样。”

  乔治匆匆回到地下室,对助手说:“记着,以后的轻云覆层都要留一个井字形开口。”助手点点头。画面上,那个小崽子终于顶破蛋壳,把脑袋露了出来。他的眼睛睁开了,迷茫地向外界投去第一瞥。小脑袋转动着,茫然地转到摄像头这个方向,于是新旧人类有了第一次对视。这是超越时空的对视,是被创造者和创造者(新人类的上帝?)的对视,他明亮的目光让地下室的几个人如遭雷殛。这个当口,地下室里的所有人(除了褚贵福,他一直在独自发呆)心中都鼓荡着黄钟大吕的天籁之声。特别是鱼乐水最为动情,她热泪盈眶,心中洋溢着浓浓的母爱。

  煞风景的是,那个卵生崽子实际看不到这边的人,他茫然的目光随即滑向别的方向。他可能被壳外的世界吓着了,又缩回了蛋壳内。不过没多久,小脑袋又试探着露出来,然后是胳膊、肩膀,最后是半个身体。残破的一半蛋壳倾倒了。小崽子从缺口掉出来,跌落在地上。

  小崽子哇哇大哭。哭声并不特别伤悲,倒像是不得不完成的仪式。屋里人的眼睛都湿润了,他们想象着在五十万年后的某个星球,将有这样的哭声在蛮荒之地回荡。鱼乐水抹去泪水,笑了:

  “没错,尽管是卵生,但他确实是咱们人类的崽子。你听那哭声!”

  刚出壳的小崽子已经有了近两岁的身体,哭时露出两排细小的白牙。他哭一小会儿就自动停止了,开始试探着想站起来,两腿不听使唤,跸来倒去的,但仅仅用了几分钟时间就能站稳了,并开始跌跌撞撞地行走。鱼乐水笑道:

  “乔治你看,他不是爬行动物,你刚才是瞎操心。”她轻声叹息,“可他也不完全是人,他不需要爹妈教走路。”

  乔治没说话,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屏幕上。那个小崽子显然又饿又渴,他看到了水面,摇摇晃晃走到岸边,迷惑地端详着。他看了很久,以至于乔治真的怀疑那个“渴了喝水”的上帝程序被毁坏了。但小崽子终于趴下身子,伏在水面上,像小狗一样吧唧吧唧地大喝了一通。地下室的几个人长舒一口气。

  放大的画面上显示出水边有蚌在爬行。小崽子迷惑地盯着它,盯了很久,还伸出小手拨弄它。受惊的蚌紧闭蚌壳不再动弹。不过小崽子最终没认出这是食物,离开水边走了。随后,他的注意力被另一枚“人蛋”所吸引,因为后者此刻正在剧烈地晃动。小崽子有点儿害怕,远远地观望着。“人蛋”此时不晃动了,他克服了惧意,走近“人蛋”,摸了摸,闻了闻,伸出舌头舔舔,歪着脑袋发呆。没人知道这会儿他想的是什么,反正他开始用牙齿撕咬“人蛋”的轻云覆层——鱼乐水忽然下意识地抓紧身旁姬人锐的胳臂。姬人锐瞥她一眼,敏锐地猜出她此时的心思:她是在担心,卵生崽子是否想以这枚“人蛋”为出生后第一顿美餐,她担心卵生人类也秉承了创造者(在蒙昧时代)同类相食的习性。这些年的相处中,姬人锐对她知之甚深,能从身体语言看出她内心的想法。这个女人的心灵是透明的,满盛着仁爱、善良、同情这类圣洁之物,对邪恶有天然的抗拒。但是——生存的本质却是黑色的。

  姬人锐低声安慰小鱼:“别担心,应该不会的。”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鱼乐水听懂了。她发现自己在紧抓着姬的胳膊,自嘲地笑笑,松了手。那边,卵生人囡囡(乔治说过第二个胎儿是女性)终于顶破了蛋壳,从轻云覆层的缺口中把小脑袋伸出来,也对世界送上茫然的第一瞥。她随即发现了同类,两人面对面地盯视着,盯了很久。

  这是亚当与夏娃的对视,发生在一个人造的伊甸园中。地下室里的“诸神”都屏住气息观看。

  卵生人囡囡从蛋壳中挣出身体,滚落地面,也哇哇哭了一阵,然后跌跌撞撞地学会了站立。另一个家伙呆呆地在旁边看着,没有反应。这不奇怪,虽然他们的身体已经是两岁幼儿,但实际是刚出生,不会有除了本能之外的任何清晰意识。过了一会儿,他撇下囡囡,摇摇晃晃地走了。囡囡也许是依照群居性动物的本能,哇哇哭着追上去。两个身影消失在镜头之外。

  对地下室里的观察者来说,尤其是对鱼乐水来说,这是非常完满的进展。几个人对击手掌,互相拥抱,然后迫不及待地重新回到屏幕前,等待着那俩崽囡从另一个镜头里出现。褚贵福拍拍乔治的肩膀:

  “喂,我有个新想法。‘褚氏’号飞船上新增了人体冷冻装置,肯定开支要大大增加。我打算把我最后一处别墅卖掉,大概能卖十亿吧,这些钱也给你。”

  乔治回头狐疑地看着他,讥讽地说:“我可以想见,你这样慷慨,肯定是有所求吧。”这是重复第一次见面时褚贵福本人说过的话。“说吧,你那个和别人不一样的脑袋里又冒出了什么鬼主意?”

  褚贵福不以为忤,笑嘻嘻地说:“看看,跟我老褚相处时间长了,把你也变成了痛快人。”他在乔治耳边低语几句。乔治显然极端震惊,呆呆地盯着白发苍苍的老褚,盯了很久。这时女助手说:

  “出来了!在四号区!”

  四号区的画面上出现了小崽子的身影,然后囡囡也跟着过来。乔治急忙回身观看,一边对褚说:“那件事回头再说!”但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又回头说一句:

  “你把最后一栋别墅也卖掉,你和家人住哪儿?”

  褚贵福干脆地说:“这你不用操心,老褚我找个狗窝也能活下去。”

  乔治摇摇头,不再说话,把注意力转向屏幕。那边,两个卵生人崽囡在本能的驱使下已经开始寻找食物。其他人这会儿都无暇旁骛,没注意乔治和褚二人的对话。只有姬人锐刚才半听半猜地知道了褚的新打算,和乔治一样震惊,他在紧张地观看屏幕时仍不时把目光转向褚,而褚贵福也心照不宣地笑着对他点头。

  2

  “褚氏”号星际飞船进展神速,超过人们的预计。“神鹰蛋”计划提出十二年后,巨大的星际飞船在同步轨道上组装成功。随后,“赤兔”号货运飞船数次升空,运去了五百零一个巨蛋舱(比原计划的五百个多了一个)和星际飞船的燃料。第二年农历二月初二,中国传说中龙抬头的日子,“赤兔”号货运飞船最后一次升空,为“褚氏”号进行最后一次燃料加注。“褚氏”号将随即起航,载着地球两百万种生物的基因,包括人类基因,开始这趟为期数十万年的漫长旅程。

  “赤兔”号最后一次送货时将搭载一批人类代表,在同步轨道上为“褚氏”号送行。由于舱位有限,送行者不能超过八名。所以,这段时间内,对于送行代表的甄选是姬人锐最头疼的事,他曾笑言:其难度不亚于当年做出“启动神鹰蛋计划”的决定。

  第一位代表当然是褚贵福,这艘飞船是他独资建造的,又以他的姓氏命名。这其中有一个圈外人不知道的小花絮:其实当年褚的本意并非裸捐,他虽然捐出了两百亿,但他原指望能换回一百万张船票,怎么也能卖个百十亿的,甚至更多。这点土财主式的小算盘令人啼笑皆非,也表明这位暴发户的思想境界不高。但当姬人锐断然拒绝了他的这个条件后,他仍然决定裸捐两百亿,这种气魄就非一般人所能企及了。这两百亿的裸捐确实弄得他倾家荡产,让他“一跤跌回四十年前”,只留下一套庄园供全家人住。

  第二位代表是主持“神鹰蛋”计划的宇航专家张明先,他为这个计划的顺利实施立下了汗马功劳。当年在老界岭会议上,张明先显得僵化死板,给大家留下的印象颇为不佳。但这位生性拘谨的技术专家在他擅长的领域中却是如鱼得水,可以说,他把化学动力火箭的最后一丝潜力都榨出来了。再加上该飞船不需考虑平安降落(理由以后再说),不需要考虑回程,所以飞船初始质量和最终质量的比值达到了惊人的五十,因而使飞船最高速度提高到接近四十千米每秒。从工程实施的进度上说,他也榨出了最后一滴油,“褚氏”号飞船从设计到制造到组装,仅仅用了十二年时间。内行都清楚,在一项已经发展得炉火纯青的技术中又能榨出这么多的油,张明先的功勋只能用伟大来形容。但即使如此,也只不过把“褚氏”号飞船原计划六十万年的行程缩短到四十五万年——仍是漫长得可怕。

  在上帝的国度里,人类的努力实在太渺小了。

  第三位代表是生物学家乔治·雅各比,也是这个项目的大功臣。他负责新家园生态系统的设计,包括“人蛋”的设计制造,包括收集生物DNA。按科学界最新的估计,地球上共有近八百万种生物。当然这么多的物种基因不可能也没必要收集完全,乔治收集了两百万种生命力最强悍的(以微生物和低等生物为主),能够确保在新星球上建造一个完整的生态圈。他还主持了十次卵生人的孵化实验,使这项技术炉火纯青。实验是在极端秘密的状态下进行的,外人均不知晓。

  上述三位代表被首先选定还有一个秘密原因,姬人锐没打算对其永久保密,在飞船起航后就会公布。

  第四位代表是一位不速之客——在飞船预定起航日期的半年前,罗马教会给“乐之友基金会”发来一封措辞委婉的函件,询问可否给教宗本笃十七世留出一个座位,因为“宗教代表不能在这样的历史时刻缺席”。这份函件让“乐之友”们吃了一惊。虽然近半个世纪来,梵蒂冈教廷越来越开明,他们与时俱进,接纳了不少科学思想(比如宇宙大爆炸理论);但另一方面,教廷也一向非常谨慎地与那些“过于展示技术力量”的场合保持着距离。原因嘛其实很简单——当人类飞船轰鸣着冲向太空时,飞船导航图中不会标有伊甸园的方位。科学技术展示力量时无可避免地会冲击对上帝的信仰,何况这次飞船发射还是在一个无神论的国度。

  所以,教廷这次的主动多少有点儿出乎意料。姬人锐没有犹豫,立即回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诚邀教宗作为“人类代表之一”参加这次盛会,只要教宗的身体能够适应太空航行。只是,很可惜只能给教宗留一个船位,不能带随行人员。教廷对此表示完全理解。此后是数月的忙碌,六十五岁的教宗顺利通过了身体检查和太空速成训练,这个代表名额也就确定是他了。

  第五位代表是楚天乐,他作为代表是毫无争议的,问题也在于他的身体。经过谨慎的检查和太空训练,最后结果令人欣慰。虽然他病残体弱,但奇怪的是,他对于超重和失重反而没有一般人敏感,也就是说,他对太空飞行有更强的承受能力。这个代表名额也就定下了。

  第六位也随之确定——鱼乐水。她不仅是“乐之友基金会”的代表,还要兼任教宗和楚天乐的保健医生,兼任教宗的翻译,兼任舱内摄影记者(舱外的摄影则由附近的一颗同步卫星负责)。

  第七位是中国**代表,现任贺国基办事处主任林秉章。

  第八位是联合国代表,SCAC秘书长阿比卡尔。阿比卡尔在联合国秘书长之位上干了两届,有力地促进了全世界的救世行动。他发现SCAC“首席执委轮流坐庄”的组织形式太低效,不能满足形势的需要,便促成SCAC在五位军人执委之下设了一个文职的常任秘书长,不受任期限制——事后有人说,这些规定纯粹是他为自己量身定制的,当他从联合国秘书长职位上退下后,便屈尊转任了SCAC秘书长,一点不在乎职位上的“由大做小”。他在这个低级职位上仍然非常强势,人们说,在灾变当头的特殊形势下,这个“小秘书长”的作用其实并不亚于“大秘书长”。

  现在,八位代表中的六位国内代表都已在北京机场聚齐,将乘机去海南岛的文昌发射中心。

  进了机场贵宾室,在迎候的人群中,他们首先看到一副轮椅,上面坐着一位形销骨立的老人,推轮椅的是已经二十三岁的贺梓舟。鱼乐水急忙推着天乐的轮椅加快了脚步,两副轮椅面对面停下,天乐欠起身,紧紧握住老人的手:

  “贺老,有几年没见了,您九十岁大寿我也没能去。今天您不该抱病来的。”

  老人虽然体弱,精神还不错,目光明亮如昔。他笑着说:“我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说实话,当年神鹰蛋计划启动时,我根本没料到自己能活着看到飞船上天,所以,你想我会放过今天的机会吗?可惜身体不争气,要不小林那个船位应该是我的。”他笑着对林秉章说。

  两边的人互相见面,匆匆交谈了几句。贺老对时事仍保持着关注,知道楚天乐十四年前提出的“局域空间收缩”假说继续得到观察支持,蓝移中心环带区和蓝移边界都向外迁移(拓展)了十几光年,离地球最近的几颗恒星的蓝移在加大,与理论值吻合得很好;也知道联合国SCAC麾下的“02工程”已经有了突破,在实验室实现了冷聚变,十年之内就可以进入工程应用;还知道天乐进行新法治疗后,病情已经稳定,其实楚天乐能活到三十六岁这件事本身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胜利了,只可惜楚氏夫妇至今没有孩子。贺老问:

  “下一艘播种飞船什么时候能上路?当然它肯定是核聚变驱动了。”

  “对,是核聚变驱动。最高船速应该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一点五。飞船上天肯定在十五年之内,力争在十年之内。”

  “那我还要努力多活几年。小鱼,小楚,下艘飞船起航时我不满足光在这儿送行了,我也要到同步轨道上,顺便在那儿过百岁生日。你们得预先在‘赤兔’号上为我留一个船位。”

  天乐笑道:“一言为定。”他问推轮椅的贺梓舟,“洋洋,博士读完了吧?”

  “马上完。完了就去你那儿报到。”

  “欢迎。洋洋你还记得不,你十几年前提的那些问题,还有你立下的壮志?这些年来,关于你说过的‘密真空的能量’我逐渐有了一点儿想法,等你来之后咱俩好好谈谈这件事。实话说吧,这件事就是在等你,你一来就要开始研究。”

  “太好了!正好我也有了一些想法,是和昌昌在一块儿讨论的。”姬人锐的儿子姬继昌与他同校,比他低两届。

  迎候的人太多,无暇多谈,他们匆匆与贺老告别,继续往里走。前边是乘另一个航班刚刚赶来的褚贵福。楚天乐近期未见他,乍一见面不免感慨,这位在财力上“一跤跌回四十年前”的财界大鳄,看来在穿着风度上也“一跤跌回四十年前”了。他的穿戴都很低档,中式对襟上衣,中式长裤,圆口布鞋,光着头,项间和手指上的粗大金饰全都消失了;皮肤黝黑粗糙,皱纹深镌,打眼一看,完全是建筑队里的苦力。天乐和妻子对视,不由对褚贵福生出敬意,觉得他脸上那道刀疤也不那么狰狞了。这两年姬人锐多次带着敬意谈起他,说褚贵福虽已倾家荡产,但也不会穷得维持不了个人的享受。关键是褚在心境上已经“自我放逐”,把自己重新定位于“穷人”,也以穷人的生活水平来磨砺心智。这么着他就能心无旁骛,粪土钱财,咬死他的人生目标不松口。而他晚年只有这么一个简单的人生目标:

  留住褚家的血脉,把它们送到灾变区域之外。

  那次观看孵化实验后,他果然践诺,拍卖了仅剩的一套供全家人居住的房产,以资助一项追加的秘密计划。用他的话说,老伴儿已经上天堂,他自己马上也要上天堂,地上没必要再留一个窝了。姬人锐曾感慨地说,这位世上最自私的粗俗家伙实在是一个英雄,一个殉道者。

  今天来为他送行的亲人只有寥寥几个:他的大儿子、儿媳和两岁的孙子。这也是他最小的孙子。孙子显然很恋他,抱住他的脖子不丢手,用嫩脸蛋贴在他皱纹纵横的老脸上。楚氏夫妇走过去与他握手,鱼乐水笑问:

  “褚先生你好。你那一大家子呢,今天怎么没来送你?我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左妻右妾前呼后拥的威风样儿。”

  褚贵福很直率,“你是指我那四个小老婆吧。娘的,我裸捐之后,她们都吃不了苦,每天愁眉苦脸的,难得见到一丝笑模样。我烦了,让她们带着儿女全他妈滚蛋,想嫁谁嫁谁。反正我对得起她们了,给每人都买了那么贵的船票——十亿元一张!”

  这些年来,乔治其实已经对这个粗俗家伙心怀敬意了,他用倍儿溜的中国话打趣道:“非常可惜,她们再嫁之后,你的那些儿女是不是不再姓褚了?”

  褚贵福咧嘴笑道:“不姓褚也是我的种,我这人只在乎实打实的东西,不图虚名。”

  众人大笑。

  要登机了。褚的家人在登机口与他话别,小孙子脆生生地喊着:“爷爷再见!”据说褚把那个秘密计划连家人也瞒着,所以儿孙们并不知道此次生离即为死别。褚贵福笑着与他们挥别,转身进了舷梯。这位七十二岁的老人身体很好,走路咚咚响,脸上也没显出什么离愁别绪。人群中知道那项秘密计划的人,像张明先、乔治、楚氏夫妇,都不由得在他身后暗暗交换眼色,目光中盈着钦敬。

  当然褚的离愁别绪还是有的,在飞往三亚机场的两个小时中,褚贵福不像平时那样健谈,也没讲他最拿手的荤笑话,而是静静地坐在一等舱里,两眼炯炯地盯着窗外。楚天乐等也有意不去打扰他。

  到了三亚机场,再乘车赶往文昌,其他两位代表和姬人锐已经在文昌发射中心等候。一行人很远就看见了高耸的“赤兔”号货运飞船,旁边是高大的航天器总装测试厂房和加注与整流罩装配厂房,像是三根拔地而起的天柱。上千名记者早早就迎候在路边,相机和摄像机如同茂密的丛林。车队在人海中缓缓前行,到了贵宾室,鱼乐水用轮椅把丈夫推下汽车。姬人锐在门口迎候,他身边是一位穿白色带兜帽短斗篷、戴白色无边便帽的老人,这身纯白的穿戴在人群中非常显眼。鱼乐水低声对丈夫说:

  “教皇!咱们快点迎过去,向他致意。”

  楚天乐也早就看见了,轮椅未到前,他已经在轮椅上欠起身。但教宗本笃十七世急步赶来,把楚天乐的身体按回轮椅,接着——教宗蹲下身子,以便在同一高度同楚说话。早就蜂拥而来的记者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珍贵的镜头,纷纷拍照。

  可惜记者们被警卫隔得比较远,听不见二人的谈话,否则他们一定会拟出耸人听闻的标题。

  教宗本笃十七世微笑着说:“很荣幸见到我神交多年的朋友,鱼女士和楚先生。”

  “教宗阁下,我和妻子也很荣幸。”楚天乐恳切地说,“衷心感谢阁下亲自赶赴同步轨道为‘褚氏’号送行。”

  “我应该来的,我要来感谢你们。你们是在代主行事,在主的遥远国度里创造生命。你们正在书写新的创世记。”

  楚天乐稍一愣,这句话的宗教意味太重,与他平时习惯的理性思维一时不能衔接。“褚氏”号飞船并非创造生命,只是向蛮荒星球散播“现有的生命”;而且几十光年外的“遥远国度”似乎不好纳入耶和华的管辖,须知袍老人家可没有宇宙飞船做代步工具。鱼乐水深知丈夫的率性天真,悄悄触触他的脊背,侧旁的姬人锐也忙对楚天乐使眼色。楚天乐对两人微微一笑。他俩今天是多虑了,即使没有两人的提醒,楚天乐也不会在这种场合失礼的。他顺着教宗的话意,恭敬地说:

  “谢谢你的高度评价。我们尽量做得让主满意,也希望祂保佑我们成功。”

  以他的脾性,能说出如此得体的外交语言,实在是很不容易的。鱼和姬放心了,相视一笑。但三个人都没预料到教宗的反应,只见教宗摇摇头,坦率地说:

  “主不会干涉尘世。你们一定会成功的,但成功只依赖科学,依赖诸位的天才和努力。不过,你们确实是在书写新的创世纪。主一定欣喜莫名,袍将永存于你们的伟业中。”

  这番话让楚天乐吃了一惊,也暗生敬意,觉得两人的心灵一下子拉近了。他想起资料中对本笃十七世的介绍,说他在登基前长期担任宗座圣经委员会主席和国际神学委员会主席,但从不热心神学问题的讨论。他曾一再申明,对《圣经》的研究和信仰贵在“体悟大义”,但要承认《圣经》的“寓言性质”。对于一个教宗而言,这样的见解是极为深刻和勇敢的。楚天乐想,如此开明的宗教信仰(主不干涉尘世、承认《圣经》的寓言性质),和无神论信仰能有多大区别呢?应该说本质上并无区别。甚至可以说,教宗对“神鹰蛋”计划的评价虽然带着宗教意味,实际比科学界更为深刻。科学家们终日沉浸在具体事务中,心目中只把它看做一项“伟大的工程”,并没有意识到它的意义早就超越了工程的层面。他们确实是在(代替上帝)创造一个新世界,如果幸而成功,在几十光年外的蛮荒星球上培育出了新的人类,那么对于后者的心智来说,“神鹰蛋”计划只能被理解为神力和神为。

  现在他理解了教宗为什么会主动前来送行。

  教宗左右看看,问:“马先生没来吗?”

  “没有。他最近身体不好,我婆婆和妹妹也没来,都留在山中陪他。”鱼乐水说。

  “很遗憾没能与这位哲人见面。”他面向鱼乐水,“我看过你十四年前那篇报道。我至今还清楚记得文中马先生对于‘活着’的论述,那段论述十分精辟,应该用金字镌刻在高加索山的山顶上。”

  “谢谢!”鱼乐水快活地说,“我会把阁下的话转达给公公。他一定会非常高兴。”

  这种场合无暇多谈,教宗站起身,掸掸膝盖处的尘土,同二人告别。后边的联合国代表阿比卡尔迎上来同众人握手,笑着说:

  “首先要祝贺你们的成功。尤其是你,姬人锐先生,我的低届同学,你把‘褚氏’号飞船在技术上的成功拓展为更为成功的公关行动,有效疏导了社会情绪。”他直视着楚天乐,坦率地说,“但我更希望早日实施真正的人类逃亡。”

  楚天乐看看妻子和姬人锐,三人都默然点头,手上加大了同阿比卡尔相握的力度。他们都理解这句话的分量。虽然神鹰蛋行动已经不是纯粹的“阿司匹林”,但严格说来仍是安慰作用大于实际效用,没人敢为四十五万年后的事打包票,所以,能否把地球生命尤其是人类血脉播撒到某颗星球,在很大程度上仍是有赖神佑的事。即使此后核聚变飞船能够上天,作为人类整体的逃生方式仍没有太大成功的把握,因为灾变区域一直在以光速扩大,而且很不幸的,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强度显著减弱的迹象。这与“乐之友”们原先的估计不符。那么,在这种情形下,即使飞船速度能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一点五,也将无法逃出灾变区域。楚天乐轻叹一声,低声说:

  “阿比卡尔先生,你也知道的,真正的人类逃亡只能期待科学上的重大突破,包括彻底认清灾变的本质,或者实现飞船技术的革命性跨越。可是,科学的突破必须有一个孕育过程,不能完全依靠注射催产素。”

  “但局势逼着我们必须催产!用全人类的财力、物力和智力,催逼着这个胎儿早日出生,等不及就采用剖腹产。否则……”他摇摇头,没把话说完,“楚,我把实现突破的希望更多地寄予‘乐之友’们,我觉得,在你们这片野生混交林中,最有可能结出智慧的果实。所以,”他微责道,“像今天这样的作秀场合,有我和姬人锐这样的闲人来参加就行了,你不该来的。我知道,对于你这样的超级天才,保持一种沉静心态对于灵感的迸发是多么重要。”

  楚天乐心中一震,不由对这位黑人政治家刮目相看。他说得完全对,灵感的迸发需要全身心的投入,而这类社会活动肯定会干扰他的思考。他想起在火葬台与鱼乐水度过的那个夜晚,那时他的每个毛孔都与大自然相通,能感知宇宙的律动,正是在那种沉静心态下,他才完成了那次突破。他对姬人锐笑着摇摇头,无奈地说:

  “看,又一条上帝之鞭。”实际上他对阿比卡尔的责备很感激,甚至有些赧然,“好吧,阿比卡尔先生,我一定记住你的话。也希望继续保持‘乐之友’和SCAC卓有成效的合作。”

  阿比卡尔笑着看看姬人锐:“这是自然。”

  这些年,尤其是阿比卡尔任SCAC的秘书长之后,两家的合作确实非常密切。在这中间,姬人锐和阿比卡尔的私人关系起了很大作用。这两位不同届的北大同学性格相近,目标相同,十几年的交往中已经到了肝胆相照的程度。阿比卡尔异常看重同“乐之友”的合作,理由是显而易见的——当他以一个“小秘书长”的身份想在联合国推动某件事情时,上面的人物太多,阻力太大。但如果能以“乐之友”的实力把这件事先行做起来,其后再转为SCAC的行动,那推行起来就事半功倍了。同样的,“乐之友”也异常看重同阿比卡尔的合作,毕竟一个民间组织的力量是有限的,如果能“四两拨千斤”,以“乐之友”的先行来推动世界性的实行,那同样是最好的结果。

  姬人锐催他们:“你们该去穿太空服了,我也该去面对摄像镜头了。今天的现场直播肯定有七十亿观众,天哪,说不定我会怯场的。”他笑着,回头对褚贵福说,“至于那条消息,将在‘褚氏’号起航后公布。老褚,我的老朋友,咱俩提前道别吧。”

  两人紧紧拥别,拥抱持续了很长时间。不了解内情的教宗和阿比卡尔多少有点奇怪——两人的告别似乎过于郑重了,作为送行者,褚要进行的仅仅是一次为期两天的短途飞行嘛。

  姬人锐的讲话随着电波传到地球每个角落:

  …赤兔’号货运飞船最后一次的升空马上就要开始。此次货船上载着八名代表,他们将到达同步轨道,代表全人类为‘褚氏’号星际飞船送行。本次全球范围内的电视直播将延续到‘褚氏’号起航、‘赤兔’号货运飞船返回地球时结束。

  “正如民众早就知道的,‘褚氏’号飞船搭载着地球上两百万种生物的基因,包括五百万颗人类受精卵,它们代表着一千万人的基因。估计飞船将在四十五万年后逃离灾变区域,然后把生命种子投到某个合适的星球上。至于生命的繁衍,尤其是人类的繁衍,将是一个为期数十万年的漫长里程。”

  “尽管时间漫长,但我们确信这次生命播种计划最终是会成功的,既然全人类都对这个行动注入了那么多的心血和智慧,注入了那么深重的感情和祈盼,相信我们的祝愿一定能上达天听。人类的诸神都会护佑它的,无论是耶和华、安拉、佛祖、梵天、奥丁、宙斯、朱庇诺,还是玉皇大帝。在现代科技所能达到的视野里,地球生命是宇宙中唯一的硕果。它诞生于原始地球的毒瘴中,经历了火山大爆发、陆沉、冰川期、陨石撞击等种种弥天灾难,艰难地延续到今天。它一定也能逃过这一次的天文灾变!”

  亿万观众热泪盈眶。

  “赤兔”号货运飞船在烈焰中升空。它先以八千米每秒的速度进入距地球二百千米的圆轨道,进轨后进行了一个小时的无动力飞行。然后飞船再次点火,以每秒近十一千米的速度进入一条椭圆轨道。当它借这个初速爬升到椭圆的顶点时,飞船速度降到约为一点六千米每秒。然后它第三次点火,以三点一千米每秒的速度进入同步圆轨道。由于文昌发射中心不在赤道上,所以还进行了一些姿态调整,最终进入赤道上空的同步轨道。这是它已经谙熟的程序了。

  现在,在赤道上空的同步轨道上,“赤兔”号缓缓追上了“褚氏”号。

  客舱的八人中,只有张明先是有过太空经历的,旅程中由他充当安全监督和解说员。他兴奋地说:

  “现在请大家解开安全带,到舷窗上欣赏‘褚氏’号的雄姿吧。我们马上就要与它对接。在燃料加注的时段内,我将带大家进入‘褚氏’号,来一个走马观花式的参观,只不过那时反而看不到‘褚氏’号的全貌了。”

  大家解开座位上的安全带,飘飞到舷窗前向外观看。“赤兔”号此时在“褚氏”号之下,速度略快于同步速度,所以相对于下方“静止的”地面和上方“静止的…‘褚氏’号,它就像是在缓慢地爬行。”“褚氏”号之外则是整体旋转的天幕,太阳及群星相对于观察者都在逆向旋转,就像是上帝手中的超级万花筒。此时正是拂晓,地球上阳光所到之处形成了一个明亮的蓝色月牙,但比真正的月牙要大多了。月牙中能看到金光闪烁的太平洋,也能看到中国雄鸡位于亚洲大陆最东方的腹部。明暗交界线平稳地向西推进,月牙也逐渐丰满,很快使整个东亚都沐浴在晨光里。

  张明先让大家向头顶看,大家都惊喜地咦了一声。这会儿“褚氏”号就在“赤兔”号头顶很近的地方,显得极为巨大,气势迫人。几位乘客在发射场时曾领略了“赤兔”号的雄伟,但如果说“赤兔”号是一头巨兽,那么“褚氏”号就是一座大山。衬着暗黑的天幕,“褚氏”号反射着阳光,显得璀璨夺目。张明先讲解说,“褚氏”号的表面是反光率极高的镜面,因为它携带的基因资源需要保存在低温中,平时太空的严寒能保证“褚氏”号的低温,但在旅程中肯定有接近恒星的时候,这时就要靠外表面的反射来防止舱内温度升高。飞船的整体造型很奇特,张明先介绍说,它也算是“捆绑式”飞船,但捆绑方式与惯常方式正好相反——驱动装置位于中心,而货舱却捆在四周。船身后端中央伸出尾喷管,尾喷管非常细,与飞船的巨大不成比例。这是因为“褚氏”号起航时不需要克服地球重力(同步轨道处地球重力已经很小),而在无重力无摩擦的漫长旅程中,它只需要极小的功率作持续推进就可以了。在这趟为期四十五万年的航程中,加速快慢的因素完全无须考虑,那个四十千米每秒的最高速度终归能达到。飞船对接口在船体前部(是敞开型的,没有气密门),其后是指令舱。

  “赤兔”号逐渐超越了“褚氏”号,后者的尺度略微变小,但光度反而更强,因为此时的角度更利于阳光的反射,所以它变成一颗通体透明璀璨的巨型钻石,衬着广袤的天幕和闪耀着蓝色波光的地球,构成了无比壮丽的太空美景,美得就像一则神话。它使观者沉醉震撼,心中激起强烈的宗教情绪。舱中一时陷入静默。

  鱼乐水履行起摄影记者的职责,拍窗外的景物,也拍舱内的人物。这些画面同步传送到地面。她笑着说:

  “电视直播的主持人要求八位人类代表每人讲一句话。请吧,从褚先生开始。”

  一直沉默的褚贵福笑着说:“看了这艘飞船,我的钱没白花!”他随即补充一句,“我这辈子没白过!”

  “请教宗讲。”

  教宗动情地说:“我很幸运,在有生之年体悟了上帝俯瞰尘世的目光。”

  其他人都依次讲了一句。阿比卡尔叹道:“多美的太空,它不该塌陷。”楚天乐说:“愿我们能用沉静的心灵感知宇宙的律动。”中国**代表林秉章:“太空中能看到长城,但看不到国界。”张明先笑着说:“老褚刚才把我想说的话抢先说了,那我就换一句吧。‘褚氏’号的诞生同时也是化学燃料飞船的葬礼。我呼唤明天的飞船。”乔治则是一句简短的呼喊:“生命万岁!”

  鱼乐水笑着说:“我是否也需要说一句?那我就来一句比乔治还要短的——活着!”

  稍稍的延迟后,地面上传来姬人锐的声音:“谢谢八位人类代表的隽语。现在,‘赤兔’号开始同‘褚氏’号对接。”

  “赤兔”号的姿态调整喷管开始喷火,舷窗外的太空背景缓缓旋转。“赤兔”号在太空中划了一个半圆,跃升到“褚氏”号飞船的正前方,尾前头后。尾喷管朝着前方喷射,减慢了船体的速度,直到与“褚氏”号精确同步。然后,一次轻柔的撞击,对接完成了。机组人员开始连接燃料管线,准备加注燃料。张明先分别为大家仔细检查了太空服,戴上头盔,打开太空服内无线通话器。由于“褚氏”号飞船的特殊性(只运送冷冻状态下的生物细胞),所以飞船内部并非密封,也没有室温环境,参观者只能依靠太空服内的生命保障系统。

  “赤兔”号飞船的双层密封门打开了,张明先引导大家进入“褚氏”号,实际是进入了开放的太空环境。“褚氏”号总体来说是一个大的圆柱形框架,框架内侧固定着十个扇形横截面的燃料舱,拼拢成巨大的圆柱。燃料舱外圈捆绑着十个巨型货舱,横截面同样为扇形,五百个巨蛋舱分装其中。最外层覆以鳞甲状的反射镜面,总数有一万多个,这些鳞甲是空心的,中空部分封装着低等生物的DNA。

  “褚氏”号中心是一条圆形的甬道,是由十个燃料舱的内侧围出来的。甬道壁上有一根纵贯全长的圆管拉手,人们拉着它向前飘行。甬道并非是密封的,透过燃料舱的间隙可以窥见暗黑的宇宙天幕,看见天幕上的繁星和蓝色的地球月牙,它们仍在逆向旋转着。让大家惊奇的是,飞船用材极其纤细轻薄,即使它们是性能优异的钛合金或碳纤维材料,也过于纤细了。相比于飞船体积的巨大,它们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麦秸秆编织的框架,框架上固定着易拉罐那样轻薄的船舱。张明先看出了大家的惊异,笑着说:

  “为了尽量增大飞船的推重比,我们对飞船进行了最为严格的减重。不过大家不必担心,与‘赤兔’号不同,‘褚氏’号是在无重力条件下起航和加速,而且加速度很小,因而受力很小。途中只有在借星体重力进行加速阶段有很大的加速度,可达数千个g。但重力加速时,飞船处于自由落体状态,不会产生内应力。由于这几个原因,‘褚氏’号在整个航程中的受力状况远远优于地面,所以这样纤细轻薄的结构足以胜任。”

  林秉章说:“但它难以承受陨石撞击吧?”

  “太空中撞上陨石的几率很小。你们知道吗?太空从宏观上说呈网状,有很大的空洞。我们选择的路线就是穿越空洞,这样受陨石撞击的可能性更小。”

  “但这是为时几十万年的航程啊,再小的几率乘以这么漫长的时间,也有可能发生。”

  张明先点点头,“你说得完全对。但如果把飞船设计得足以承受陨石撞击,则飞船的总重就要增加几个数量级,那是完全不现实的。我们只好干脆采用不设防的设计,用分散型结构来尽量减少损失。我刚才说过,飞船的舱室不需密封,即使被击出一个破洞也不会造成灾难,而且五百个巨蛋舱是相互独立的,只有被直接击中的才会损坏。这样就能保证在四十五万年的航程之后,大部分‘人蛋’是安全的。”他轻叹一声,“当然,这属于本质不安全的设计,有其内在的残酷性,但以化学飞船的技术水平,我们只能这样做。如果是核聚变飞船,就可以采用很多保护措施了。”

  阿比卡尔问:“为什么不把货舱放到内层?至少可以靠燃料舱来进行一定的保护。”

  张明先看看他,“不,击中燃料舱的损失更大——不,不是怕爆炸,燃料与氧化剂是分开储存的,哪怕被陨石击中也不会爆炸,但即使一个货舱燃料的流失,飞船也承受不起。”

  众人默然,现在他们才真正理解了张明先所说的“内在的残酷性”。他实际是说,飞船的设计宗旨是把“乘客”(封装生物细胞的鳞甲,和封装人蛋的巨蛋舱)当成两层“人肉盾牌”来保护燃料舱,这与一般飞船的设计理念截然相反,但它在这个特例中又是完全合理的。

  八人拉着圆形拉手继续往前飘飞。楚天乐已经在轮椅上坐了十年,这时也像大伙儿一样进入了自由状态,轻松自在地飘飞着,这让他感受到心灵和肉体的双重轻松,莫名的喜悦从心田中渗出。这一段短暂的经历对他来说简直是刻骨铭心,甚至影响到他后半生的人生抉择。

  鱼乐水一直在旁边照顾他,也照顾着年迈的教宗。他们已经飘飞了两三百米,前边还有同样的距离,由此可见飞船的庞大。教宗突然想起来,问:

  “张先生,你说飞船受力轻微,但在降落时呢?等它找到某颗条件适宜的星球——这颗行星很可能有地球那样的重力,甚至更大。如此脆弱的巨型飞船怎样才能安全降落?”

  “不,它根本不需要‘安全降落’。”张明先说。

  “不需要降落?”

  “对。飞船进入重力场后,最外层那些封装着低等生物DNA的中空鳞片首先因重力而脱落,下坠过程中,它的外壳会因大气摩擦而升温,温度超过五百摄氏度时,外壳上的小孔将喷出一种我们称之为‘轻云’的物质,喷出后迅速固化,变成一个巨大的泡泡,把鳞片包在里面。这个大泡泡会把下落速度和温度控制在安全范围内。鳞片是脆性的,撞上地面时将破碎,把夹层内的低等生物种子撒播到地面上,然后生命过程就开始了。我说过,由于撒播的是成熟的生物模板,估计在数万年内就能完成新星球的‘地球化过程’。”

  “然后?”

  “这数万年中,‘褚氏’号一直绕着新星球旋转,空气阻力将使它的轨道越来越低,所受重力越来越强。到一定程度后,脆弱的飞船结构将解体,五百个巨蛋舱将分散降落,降落过程中仍采用轻云物质来保护。到达地面后,同样由脆性材料制造的巨蛋舱将破裂,每个舱中封装的一万枚‘人蛋’将滚落地面,随后在合适的阳光下自动孵化。”

  “噢,是这样,真是别出心裁的设计。”教宗说。

  张明先苦笑着道:“都是被逼出来的,是为了在化学驱动飞船的能力中尽量多榨几滴油。用中国话说,这是穷人的穷办法。”

  他们接近了球形的指令舱,这儿明显与其他部分不同。指令舱很小,完全密封,外壁上包着厚厚的金属铠甲。人行甬道从指令舱的外边绕过去,通向飞船尾部。张明先打开指令舱的密封门,里面几乎没有空间,挤满了形状怪异的仪器设备。但与普通指令舱截然不同的是,这儿没有一个仪表,没有一盏指示灯。“褚氏”号没有人类驾驶员,所以飞船的协调控制不需要对外的显示,都隐藏在电缆和集成电路中,表现为电子的流动。这样的构造使它更像是一个放大的人类大脑,而不是普通的指令舱。张明先说:

  “这儿是飞船的大脑,所以唯有它被赋予严密的保护。它依靠同位素电池工作,可持续工作五十万年。飞船飞出灾变区域后,它将自动检测外部环境,选择合适的行星,进而在该星球上选择温度适合孵化的纬度,引导飞船飞向那里。当飞船在重力场中解体后,它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但它仍将存在。它脱离了原飞船框架后,将靠自身动力逐渐把轨道拉高,最终变成新星球的卫星。它将永远旋转下去,俯瞰着该星球上新人类的命运。”

  “就像上帝的一只眼睛。”教宗平静地说。

  几个人互相看看,笑着点头。没错,教宗的这句话十分点睛,这个指令舱的保存并无实质意义,因为它不可能与蒙昧的新人类有任何互动。在“褚氏”号飞船极其严谨的减重设计中,凡是实用价值不高的功能一律被毫不留情地砍掉,唯有“指令舱永久保存”这个功能是基于心理上的原因——为的是:当那些人类子孙在蒙昧的心智和严酷的环境中挣扎时,天上能有一个“智慧之物”默默陪着他们。

  经过指令舱又行了百十米,甬道到头了,透过飞船后部框架的间隙可以看到细长的尾喷管,这个细长得像蟋蟀尾须的尾喷管将推动如此庞大的飞船进行加速,看起来似乎不可思议。张明先让大家在这儿参观了一会儿,然后领大伙儿折回头,拐到甬道的一条岔路。走了没多远,他打开一道门,引导大家进入一个庞大的扇圆柱形货舱,这是十个货舱之中的一个。映入眼帘是林立的巨蛋形降落舱,它们竖立放置着,长轴的长度有四层楼高,短轴中部的直径大约六米。大家仰视着这些气势雄伟的巨蛋形降落舱,心中滋生出敬畏之情。走近看,巨蛋舱的外壳是陶瓷类的材料,坚硬光滑,上面有无数细孔,这就是张明先所说的“轻云”将要喷出的孔口。八人默然仰观,心中想象着其后的过程:这些巨蛋舱度过了漫长的航程……随飞船进入某行星轨道……降落舱脱离飞船向地面俯冲,高温气流烧灼着外壳,然后轻云喷出,把巨蛋舱包成更为巨大的泡泡……巨蛋舱在地面上撞碎,一万枚“人蛋”缓缓滚落出来,沐浴着阳光……第一个小人儿顶破蛋壳爬出来,用迷茫的眼光看着天和地。他要哇哇地哭一阵,但当哭声唤不来食物和爱抚时,他一定会凭本能开始寻找食物……

  男人们沉默着,鱼乐水的眼睛红了。

  张明先咳了一声,“很遗憾,所有巨蛋形降落舱都是密封的,无法打开让你们看看里面的‘人蛋’。不过这儿有一个小一号的巨蛋舱,是依靠褚先生最后捐赠的十亿元追加建造的,在它里面也有数千枚‘人蛋’。我领你们看看。”

  他领大家来到那个小一号的巨蛋舱前,其大小约为其他巨蛋舱的一半。它水平放置着,中部有一扇尚未关闭的舱门,张明先领大家进去。里面密密麻麻垒放着“人蛋”,由柔软的材料隔离固定。这些蛋处于深度冷冻,不过参观者都穿着太空服,感觉不到寒冷,从蛋的外观上也看不到霜结冰冻的迹象。

  鱼乐水轻轻触触身边的丈夫,“天乐,知道我这会儿想到了什么吗?我想起在西峡恐龙博物馆见过的、处于原始状态的一窝窝的恐龙蛋。”

  楚天乐回头看看妻子,笑着说:“但愿这些‘人蛋’比它们幸运。我想一定会的,既然我们做出了如此卓绝的努力。”

  张明先领他们来到舱室后部,这儿并排平卧着十四个装置,外形也呈蛋状,只是比其他“人蛋”大几号。这些装置外壳的材质不同,是金属的。自打这些金属装置进入视野,褚、张、乔治、楚、鱼、林这六人的目光就盯在上面,神态变得凝重肃穆,连不知内情的教宗和阿比卡尔都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疑惑地看着他们。张明先轻咳一声,声音苍凉地对二人介绍说:

  “这是十四台人体冷冻装置。追加建造这个小型巨蛋舱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装载它们。此刻在地面上,姬人锐先生正在向公众公布有关它的消息,我也告诉二位吧。”他顿了一下,“这里面装载了十三个卵生人幼儿。”

  “幼儿?”教宗震惊地问。因为依此前的宣传,飞船内装载的都是“人蛋”,它们将经过四十五万年的冷冻,降落到某颗星球后才开始孵化。现在怎么突然冒出了十三个幼儿?

  张明先解释道,“为了保证卵生技术的可靠,必须事先在地球模拟环境中做孵化实验。我们做了十次,这十三个幼儿就是孵化实验中的成活者。但由于可以想见的原因,这些实验对外绝对保密。这批幼儿将在冷冻状态下进行这次航行,也用‘轻云保护’的办法降落到目标星球。然后该装置将自动对他们解冻,唤醒他们。这样,此后孵化的卵生人就将有十三位哥哥和姐姐带领了。”

  教皇和阿比卡尔从震惊中平静下来。教宗喃喃地说:“愿上帝保佑他们。也愿他们尽到兄姊的责任。”

  阿比卡尔甚至开了句玩笑:“一定会的。我相信,‘13’在新星球上一定是个吉利数字。”

  但更大的震惊还在后边。张明先说:“我要透露的秘密还没说完。这些装置同时也将是褚先生,”他指指褚贵福,“今后数十万年的安身之所。他将随飞船出发,不再返回地球了。他自愿随这些人类后裔前往宇宙深处,并在余生中守护他们。当然,”他的苍凉转为悲伤,“前提是年迈的褚先生能在那片蛮荒之地生存下来。”

  刚刚平静下来的教宗和阿比卡尔再次被震惊之潮淹没,愕然盯着褚贵福,良久说不出一句话。不需要多少想象力就能为褚的未来描绘出一幅图景:地老天荒,孤身一人,全然陌生的环境,心灵上的孤独要更甚于肉体上的磨难,因为他的“根”永远被切断了。此刻褚贵福看起来神态平静,但心中一定是波涛汹涌。教宗热泪盈眶,径直飘飞过去,隔着太空服与褚紧紧拥抱。他的声音沙哑,透出内心的激动:

  “褚,你是一位勇者和仁者,有大慈悲的胸怀。我无法表述心中的钦敬。”他轻叹道,“我一向主张《圣经》的寓言性质,但你却把寓言性质的《圣经》真实化了。”

  这番话的深重意蕴让其他人都感到震撼,教宗几乎是说:这位自愿前往蛮荒星球守护卵生人类的褚贵福就是肉身的上帝,是行上帝之事。教宗对褚贵福用了如此之高的褒辞,其他人听起来有点儿滑稽,因为,尽管近年来他们对褚的印象已经大为改观,但毕竟他们也了解褚劣迹斑斑的前半生。不过——也许教宗的评价才是最准确的,也许一个远观者才能识别伟人,因为距离可以隐去次要的瑕疵。鱼乐水笑着为褚翻译了教宗的话,褚咧嘴笑了:

  “扯淡,甭给我抹粉了。你告诉教皇,我没那么崇高,说白了,我是花十个亿买了一处别致的墓地,提前为自己举办了太空葬。要是能在新星球上醒过来,多活几年,算是我赚的,醒不过来我也不遗憾。我这一辈子,该受的苦受够了,该享的福享尽了;钱赚足了,也被我折腾光了;风流过了,血脉也留足了——不光留在地上,还送到了天上。你说这世上我还有啥放不下的?不如拿我剩下这几年寿命当赌注,到天上闯荡一番。”

  鱼乐水照实为几个外国人翻译了他的话。大伙儿都笑了,抛掉了刚才的伤感,依次同褚拥别。褚贵福说:

  “对了,有点儿情况得向你们说明,免得有人把我想得太坏。我去新星球可不是要照料自家儿孙——想这样干也做不到啊,我根本不知道有褚家基因的‘人蛋’是哪些。乔治说反正肯定和我不在一个舱里,以后在新星球上相遇的机会不大,就是遇上了我也不能单凭外貌就断定谁是褚家的种。娘的,这个鬼乔治事先就斩断了我的私心,我只好干脆学高尚一点,当一个大公无私的好干爹了,我会对五百万个‘人蛋’崽子一视同仁。”

  众人都笑了。

  “说到这儿我还得透露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此前只有我、姬人锐、乔治和张明先四个人知道,连楚天乐和鱼乐水也不知情。”他看看楚鱼二人,两人多少有点儿吃惊,笑着听他往下说。“这个秘密就是:我这个舱里的‘人蛋’的基因,”他指指周围的“人蛋”,“不是电脑随机挑选的,而是我指定的。不过我可没倒卖船票,我指定的都是对‘神鹰蛋’计划贡献最大的人,包括所有‘乐之友’和他们的后代。”楚天乐和鱼乐水大为吃惊,把目光转向姬人锐,但褚贵福事先截住他俩的质询,“小楚小鱼,听我把话说完。这事不怪人锐老弟,是老褚我逼他做的。当年姬老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所有‘乐之友’们都不搞特殊,不会为自己的后代索要船票,这样的决定十分高尚——可是公平吗?按我老褚的规则,它就不公平,很不公平,出力大的人理当得到相应的回报。小楚小鱼,不管你们对这件事儿怎么看,反正木已成舟,咱们就甭多说了。”

  楚天乐暗暗摇头,他确实不知道这件事,但也不信这么大的行动只有四个人知情。在执行环节肯定有人知道,至少是看出端倪,但他们都把秘密悄悄盖住了。原因很简单,他和姬人锐曾倡导对全体民众的公平,但褚的做法却是另一种公平,对有功之人的公平。所以这种做法在“有功之人”这儿容易得到共鸣。楚天乐不愿对民众食言,但在此时此刻多说也没用,不可能把这些“人蛋”扔出去。于是他看看妻子,爽快地说:

  “好的,不说这个了。褚大叔,这些人就托付给你了。”

  “没说的,我说过我要当一个好干爹。小楚啊,我把秘密全抖出来吧——这里面也有你和鱼乐水的血脉,你甭问我是咋办到的。”他得意地说,“小楚,听说你坚决不留后代,为的是不让坏基因流传,别怪大叔我说话直,你这种想法实在是走火入魔,糊涂油蒙了心。依我说,只要能生出你这样的天才脑瓜,就是伴着绝症也值啊。你给大伙儿做了多少事我就不说了,我想,在新星球上,也需要你这样的天才脑瓜给众人指路哩。”

  鱼乐水知道褚是咋弄到两人基因的——在自己的帮助下。不过,那时褚贵福只说要帮楚天乐留下后代,并未说是送往太空,他当时就是用“天才大于绝症”这个道理来劝说的,而且把自己说服了。她也觉得丈夫的决定是走火入魔,她想,丈夫这个过于理性的、与本能截然相悖的决定,其实不如遵循本能更为合理。楚天乐看看妻子,爽快地道:

  “不说它了,木已成舟的事就不说它了。褚大叔,祝你好运气!”

  时间很紧,不容大伙儿从容话别。张明先已经调好了速冻装置,褚贵福与大伙儿挥别,走进去,关上透明的门。他在里面取下太空服的头盔,躺下去,平静地笑着,再次向大家挥手,说:

  “我准备好了,开始吧。”

  张明先没有立即按下启动钮,而是走过去,面对褚贵福庄重地鞠躬致敬。其他六人重复了他的动作,包括教宗,教宗还对褚施了福。里面的褚贵福一改平素的谐谑流气,双手抱拳,郑重地一一回礼。最后张明先庄容说:

  “我要启动了。褚先生,永别了。”

  “永别了!”

  他按下按钮,看不见的酷寒瞬间充盈了装置的内腔,褚的笑容迅速冻结,在那张皱纹深镌、带刀疤的脸上冻结成永恒。

  至少是四十五万年的永恒。

  来时的八人变成了七人。他们返回“赤兔”号,关闭密封门。“赤兔”号脱离接合态,缓缓退回,然后是一个反向的太空鱼跃,重新定位在“褚氏”号下面的轨道。附近的一颗同步卫星把“褚氏”号的画面同步送往地面,“赤兔”号上也接收了这些画面。现在,七人凝视着屏幕,屏幕上展示的是一个超长的无声镜头。暗黑的天幕上,“褚氏”号安静地待着。“褚氏”号舱内的速冻装置里,褚贵福和十三个幼儿安静地睡着。地面上,一块块实时直播的巨型屏幕下,人群静悄悄地向上凝视着。终于传来了姬人锐的声音:

  “一个伟大的历史时刻来临了。‘褚氏’号飞船携带着地球的生命信息,包括人类的生命信息,包括一个勇敢的守护者和他羽翼下的十三个幼儿,即将开始这趟为期四十五万年的漫漫征程。七十亿双眼睛在看着他们,七十亿颗心在为他们跳动。现在我宣布:‘褚氏’号启航。”

  “褚氏”号细如尾须的尾喷管喷出蓝色的火焰。在广袤的天幕和庞大的“褚氏”号飞船的映衬下,这团火焰太小、太微弱了,就像是萤火虫在推动一架飞机。但“褚氏”号还是缓慢地得到了速度,缓缓离开,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暗黑的天幕上。

  地面上传来数十亿人的欢呼,不过欢呼中渗着苍凉。

  “褚氏”号的加速度只有微不足道的零点零零一米每平方秒,但正如一句中国俗语:不怕慢只怕站,“褚氏”号用这蜗牛一样的加速度,在半年时间里逼近了第三宇宙速度。然后它暂时停止加速,以这个速度向木星飞去。近两年后,它飞抵七亿千米外的木星,在强大的木星重力场中把速度增加到二十千米每秒,航线也来了个陡急的转弯。然后它启动本身的驱动装置,在加速状态下向外太空飞去。它在转弯之后的航程中有一段离地球比较近,大口径的天文望远镜可以在暗黑的天幕上看到“褚氏”号尾喷管微弱的光芒。那一段时间,地球上所有电视台都在播放有关它的画面。但这束光芒太微弱了,很快消失不见。

  “褚氏”号上没有配备大功率的通信装置,这是为了把每一滴能量都用于飞船的加速。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人类无法控制几十光年外和几十万年后的“褚氏”号飞船,母子之间的关系早晚要断的,既然如此,那么早断几天也无所谓。三年之后,已经接收不到“褚氏”号的无线电信号了。飞船彻底脱离了地球的羁绊,由不可知的命运来引导其后的航程。民众除了祈祷“褚氏”号好运之外,开始把目光转向第二艘飞船,那将是一艘核聚变动力飞船。

  那时民众还不知道,“乐之友科学院”诸位天才的目光已经越过了核聚变动力飞船,盯上了一种全新的驱动方式,这种驱动方式基于一个全新的理论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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