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兮定定望着眼前被盈月因自保而切割出的石阶出神,原来这入口是布了阵法的,此等卑劣的障眼法手段也算是高人行径,美兮心中不免有几分鄙夷。

  她苦苦找寻的入口此刻就在眼前,但她却没兴奋的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而是毕恭毕敬的对着那蜿蜒的石阶说道:“南诸国,墨美兮求见十弦前辈。”只见万物无声,一片寂静。

  美兮沉思,“莫非是我的名号不够响亮。”随即比之前一声提高了嗓音道:“南诸国,墨家墨子殇之女墨美兮求见十弦前辈。”仍是万籁无声天地静。

  紧接着她又换了个介绍,“南诸国,墨年华之孙女,兼剑圣空无名的忘年好友墨美兮求见十弦前辈。”

  ……

  半晌,一番折腾依旧是空山鸟寂,山风徐徐。她之所以不敢贸然爬山,是对刚才那道宏音仍心有戚戚焉,老剑圣说十弦脾气古怪,那他到底怎么个古怪法,美兮不得而知,但她深刻明白十弦杀她,不费吹灰之力。她想起对老剑圣的豪言壮志,就壮着胆子踏上了纤月锋的石阶。

  这石阶陡峭嶙峋,是天然形成,总比那一眼望去一柱擎天的绝峰要让人欣慰,美兮用了三个时辰攀爬,眼见云雾缭绕中隐约可见那纤纤如月的峰顶,她大喜过望地加快了速度,虽然有轻功癫狂掠影,但哪个高手能不休不停的在绝峭上坚持攀爬三个时辰,何况美兮离那高手境界还差个十万八千里。

  此时手已被磨出了好几个水泡,腿脚已是酸疼的不成样子,岂料,一道弦音似清风扑面,缓慢中带着摄人的杀伤力,朝她那精疲力尽的身体劲扫而来。

  美兮此时已狼狈的像条脱水的咸鱼,哪能躲开这高深莫测的一击,她带着强烈的不甘心下坠,眼睁睁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峰顶,那心情是相当的崩溃。她被这道弦音就这么硬生生地给请下了山。

  还好她轻功底子不错,没摔个半死,拍拍沾满一身的尘土,一咬牙继续朝那纤月锋爬去,这次她用了四个半时辰爬到第一次跌落的地方,煞有戒心的伸出手继续爬,爬了一丈高,悬在心口的那口气,稍微松懈了下。

  她想此时已是夜深,想必那十弦前辈早已睡去,就放开心向上又爬了一尺,望着离头顶越来越近的孤月,她有种胜利的窃喜,此刻,却是一声雅音,乍然奏响,在这寂静的深夜中尤为刺耳,紧接着一道弧形闪光接踵而至,那道弦音像是驻扎在心里的警示钟,从它破空响起时,美兮绷紧了全身神经,不甘地在坠落的空中喊道:“十弦欺人太甚。”

  这次比上次摔的更惨痛些,她躺在满是尘土的山脚下,欲哭无泪的望着无尽的夜空,满腹的哀伤无以言说。

  美兮精疲力尽的沉沉睡去,次日,她走进那小酒馆,准备果腹一番继续爬那纤月锋,等走进小酒馆却发觉,除了蹲在门口的店小二和在店台上打瞌睡的掌柜外,便再没其他人。她叫来店小二问道,“门口的老酒鬼怎么没来?”

  店小二转头看了看门口那张小桌子,道:“今个才月初,他不会来的。”

  美兮轻轻“哦”了一声,“那他一般什么时候来?”

  “月末时来三天,银子都是山上那个神仙给付的。”

  美兮又轻声“哦”了一声,“你可见过山上那神仙?”

  “没有,都是山上的仙鸟送来,那个神仙给的银子很足,所以掌柜也不介意他坐在门口。”店小二麻利的给美兮加满酒杯。

  美兮还是“哦”了一声,心想,“这掌柜还真市侩。”她呆呆地望着高耸入云的纤月锋,若有所思。这纤月锋方圆百里的人家,都知道这绝峰上住着一位活神仙,但任谁都没见过张什么样,是因为这位活神仙每逢月末会派他的仙鹤给周边的村落送些草药,久而久之便被人说成是神仙。

  美兮其实也很不情愿将那老酒鬼和十弦琴爵联想到一起,如果说那老酒鬼真是享誉大陆一弦挑断妖皇三魄的西门问情,对现在的美兮来言,也没什么奇怪的,老剑圣那远播的威名和他本人形象也差之千里,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离奇的能让她惊讶呢。

  她酒足饭饱,整装待发,一鼓作气的用了两个半时辰到昨夜摔落的地方,尽管做好了摔下去的准备,但还是紧张地一身是汗,毫无疑问又是一道弦音,她坦然摔落,如此反复六次,她已是心力交瘁。

  两天过去了,店小二看着一天比一天狼狈的美兮,怜悯道:“你还是别爬了,爬不上去呀。”

  美兮的眼睛死死望着纤月锋,那眼神能灼伤人,就像是瞻望她的死敌,宛若有千仇万恨。很多年后,当她已然成为天下无人匹敌的最快的剑时,每当想起遇见过最棘手的对手是谁时,她眼前总会出现这座高耸入云的纤月锋,她会一笑坦然道:“十弦前辈的纤月锋啊,真是令我永生难忘啊”

  美兮又一次被十弦请下了山,这已经是今天第十一次被请下山,她摇摇晃晃起身,大有鱼死网破的决心走向纤月锋,即使她有这样的决心,但以她现在的能为也难撼纤月锋,她并未发觉这几天的攀爬让她的修为又增进不少,前几次还需爬三个时辰到第一次跌落的地方,这几次只需半个或是一个时辰。爬至一半,实在是没半分力气,加上一天未曾进食,两眼一黑,双手一软,摔了下去。

  只见一道飘逸绝尘的身影悠然而至,接住下坠的美兮,一瞬间消失在夜空。

  等美兮醒来已是次日黄昏,西垂的残阳将这像孤月的峰顶渲染成一片余情未了的暖红色。竹屋外隐隐约约传来模糊的琴音,她静悄悄地循声而去,只见夕阳余晖下几颗青青一树的柳树碧玉的万条垂枝下,一位满头苍白华发的老者缓缓抚琴,琴声漫漫,余音袅袅。老者淡淡道:“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

  老者缓缓抚琴的手突然挑弦一拨,一道美兮憎恨了好几天的弦音似长虹向她扫来,她踏着癫狂掠影,几个闪躲便闪到老者跟前,老者像是有意为之,拨弄琴弦的节凑一直紧随美兮能躲开的节凑,即使不会伤害到她,即使她将癫狂掠影发挥到极致,但这急促的弦音也够让她拙态百出。弦调突然一转,琴音温婉悠扬,周遭如沐春风。

  如今,美兮望着这张,同小酒馆邋遢酒鬼一模一样的脸,有些局促不安,褪去了一身叫花子装的十弦,还真像那说书先生口中经常夸赞的仙人们,什么气宇不凡,什么超凡入圣。

  这样近而观之,飘逸洒脱,妥妥的一个活神仙,远而望之,更像一抹被遗世独立的风景,这气质甩老剑圣好几条街。

  老者淡淡地悠然问道:“慕潇然是你何人?”

  美兮恭敬地回道:“见所未见,偶尔在说书先生那听过慕前辈的传闻。”

  老者定眼打量一番美兮,抚琴的手停止拨弦,思量一会,道:“那就奇了,你的这个步法同我那好友慕潇然的追风步有异曲同工之处,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他亲传。”语毕,抬眼望着一脸恭敬的美兮。

  美兮不敢有丝毫隐瞒,这个白发老者的眼神就像两面镜子,能直射人心,她诚恳道:“小女福薄,至今无缘一睹慕前辈风采,如能受他亲传,三生有幸。”

  老者望着一脸坦然的美兮,淡淡道:“罢了。”随即又十指拨弦,美兮一听见这弦音心猛然一紧,十弦的琴音留给她的阴影那是相当的漫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呐。

  美兮急于说明来意,“前辈和空无名前辈是好友吧?”

  “嗯。”

  “前辈,我……”

  “听琴。”

  “啊!”

  一曲作罢,那山风还是那山风,那几颗碧柳还是那碧柳,那夕阳更似之前暗红,只是美兮全身早已大汗淋漓,这十弦的琴,听比不听更折磨人,美兮生怕这脾气古怪的十弦趁她不注意一弦扫来,结果了她这脆弱的小命,她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翼翼小心的屏气凝神。这一曲虽然曲调柔美,舒缓人心,但对于她来说每道音符像是一把诛心利刃,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折磨着她的肉身与内心。

  一般古琴为七弦,而十弦他的“似水”却多了三弦,因此弦音比其他古琴音色晦暗几分,奏出的音调悲戚,能直指人心。

  传言十弦平时只用其中三弦,没人见过他动用第四弦,百年前诛那化神境的妖皇时也只是动用了第七弦而已,后被世人誉为西盈绝响,然十弦却道:“这绝响还属那北遥的五十弦锦瑟,如若有人能再展神通,琴道之幸,苍生之福。”

  十弦抬头看了眼因紧张而满头大汗的美兮,心道:“这墨家娃儿还真有趣的很,她在怕什么,明明怕的要命,还保持镇定,坚持这么久。”他一挥袖,石桌上似水消失,站起身望着逐渐被暗夜代替的天际,悠悠道:“你的来意我已知晓,只是老朽也无能为力。”

  美兮被这回答一时惊愕的茫然无措,她还没发言呢,十弦竟然拒绝的如此坦率与直接了当,越发让她局促不安,她想努力挽回余地,越发不知如何作为,一时间却是委屈的情绪占据了理智,孩子气道:“我千里迢迢来此不是为了听你说无能为力,佛法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活了这么久应该有此觉悟?”美兮说完之后也被自己惊吓到了,然而言以出口如那泼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来了,只得硬着头皮用仅剩的自尊昂起不肯认输的头。。

  岂料,十弦开口狂笑,那笑声听的美兮心惊肉跳,十弦说:“说得好。”然后转身望着纤月锋对面的绝峰,神情惆怅。多少年了,没人敢如此放肆的同自己说话,每日除了山上那几只白鹤,他已经忘了言语还有犀利的一面,他将自己画地为牢的在此困住一百多年,早已将红尘遗忘,但这红尘,一旦沾染岂是他能说不染就能不染的,人不染尘,尘也会自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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