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

  “朝堂上没有外人。”

  “朕跟你们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你们辛辛苦苦读圣贤书,走的科举之路,为了什么啊?”

  “为了权力!为了能站在这里!”

  “可这些是谁给你们的?”

  “是朕!是皇帝!”

  “伱们不要端起碗说真香,放下碗就骂娘!”

  “孔圣人,乃华夏伟人,汉人脊梁,儒教先师,值得世代香火!”

  “但孔家人不配!”

  “这大明,是朕的祖宗打下来的,这江山,是朕的!”

  “治理江山的,是你们!”

  “给朝堂纳税的,是百姓!”

  “若说功劳,朕、你们、百姓都有功劳。”

  “偏偏孔家没有,无非是仗着先祖遗泽罢了!”

  “朕知道,孔家代表着正朔,可大明立国将近百年,深入人心,万民臣服,朕就是正朔,还需要人证明吗?”

  “孔圣人的遗泽,给了他们千年的富贵,该知足了。”

  “以后的富贵,该自己拼搏争取了。”

  “他们想从大明得到富贵,便要为大明做些贡献。”

  “天子尚能守国门,他们算什么?朕让他们去守国门,那是看得起他们!给他们立功的机会!”

  “立了功劳,朕不吝惜赏赐!犯了错,就该惩治!”

  “若是你们还有人拎不清,就别在这站着了,去辽东种田去,供养你心中的主子。”

  朱祁钰目光如刀。

  “臣等不敢。”百官叩拜。

  “那些士子,犯了错便要承担责任。”

  “若有你们的家人,那便认了吧,生出这等不孝子,直接打死了便是。”

  “若家里还有人读傻了书,你们趁早掐死,别放出来。”

  “京外的事,自然有人操持,尔等无须担心。”

  “朕想做什么,谁也拦不住!”

  “以后你们吃饭的时候,端起饭碗之前,大声念三遍,你们端的是朕的饭碗!是朕赐给你们吃食!赐你们权力!”

  “你们心中的主子,只能、只有朕一个!”

  “若没有大明,你们现在还身着胡衣,向着胡狗摇尾乞怜呢!”

  “若没有朕,你们都还跟野狗抢食呢。”

  “都拎清楚了。”

  “朕迁居孔氏,是为了大明,不是为了朕的私欲。”

  “朕也想安安稳稳当个皇帝,眼不见为净,反正山东那么远,朕也看不到,朕也想留个好名声,让后世奉为圣君、贤君。”

  “但是,朕的江山得传下去啊,大明国祚得传承啊。”

  “朕不做,谁来做啊?”

  “朕不背负骂名,谁来背负?”

  “朕不怕骂名、也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只要江山好了,让老百姓能吃饱饭,国泰民安,朕就知足了!”

  “哪怕后世,朕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和历朝历代的昏君并列,朕也无怨无悔。”

  “诸卿,扪心自问,朕做的哪件事,为的是自己的私欲?”

  “没有!”

  “朕敢对着列祖列宗发誓,朕所做的,都是为大明好的事!为国祚传承的大好事!”

  “朕不是诉苦,是跟诸卿说说心里话。”

  “大明好了,朕才好,诸卿才好,要分清楚主次、分清楚矛盾,别被眼前那点蝇头小利给蒙蔽了。”

  “都是在金銮殿上的朝臣,都是人精,朕就叮嘱一句,凡事多动动脑子,脑子长在脖子上,不是顶着玩的,是让你思考的!”

  “罢了,都起来吧。”

  朱祁钰长叹口气,意兴阑珊。

  做事的皇帝,多为昏君暴君;而垂拱而治的,必是千古贤君。

  奉天殿上气氛诡异。

  “接着议事。”

  朱祁钰道:“昨天朕和耿九畴商议了,由内帑出钱,购买桑树苗、蚕苗、果树苗,送给京畿百姓,再要将京畿荒田收拢起来,暂时做皇庄,种植些棉花,空地则种树……”

  “陛下,此皇庄,是以前的皇庄吗?”白圭刚刚上任,直言不讳地问。

  “朕打算招流民,先种一年,明年便将土地分给他们,朕之前就说过了,皇家不设皇庄。”

  朱祁钰道:“永乐朝设皇庄,一是为了封赏功臣;二是为了收拢撂荒的良田。”

  “朕没有农庄,确实没法封赏功臣。”

  “甚至,朕赐的爵位,都没赐下土地,因为朕手里没有,倘若赐下土地,就是强占百姓的土地,把好好的百姓逼成佃户,朕不愿意这样做。”

  “所以呢,朕打算在漠北划分牧场,分封给功臣。”

  “一来,有利于京师控制漠北,不让其自立。”

  “二来,朕确实没有土地可分了。”

  百官狂翻白眼,您绝对是最抠儿的皇帝,没有之一。

  “但是。”

  朱祁钰话锋一转:“未来,朕会将皇家商行的股份,分给有爵位的功臣。”

  “你们还别小瞧皇家商行,有朕撑腰,你们想想,这商行前景如何?”

  “再过一段日子,天下商贾也要入京了。”

  “京中商业繁荣起来,指日可待。”

  “罢了,朕不多说,你们自己品鉴吧。”

  朱祁钰说话半截。

  勋臣们都百爪挠心,皇帝真能给他们好处?

  又觉得不太现实,皇帝多抠儿啊,好处肯给,但得用功劳换。

  “陛下打算从哪里采购桑苗?”朱英身材魁梧,声音很有磁性。

  “朱侍郎有什么意见?”

  “回禀陛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微臣担心,从外地引进的桑苗,未必适合京畿水土。”朱英如实道。

  “朕还真没想到此节。”

  朱祁钰道:“正好,此事便由你们农业局负责,用多少钱,向内帑报账,内帑出。”

  “微臣领旨。”

  朱英又道:“陛下,微臣以为只种桑树未免有些单调,也可在京师道路上,栽种一些杨树、槐树、柳树等等,不许百姓砍伐。”

  “这个提议好,不止在京中街道上种。”

  “去城外也种上,京中此类树木繁多,栽种方便,用不了多少钱,经济实惠。”

  “这次不加夫役给百姓,中枢出钱,栽种一棵树,便给一个铜板。”

  “算朕这个皇帝,给京畿百姓一点好处。”

  朱祁钰好不容易出血了。

  “陛下圣明!”朱英跪拜。

  “朱英,农业局缺人,去举人里面挑,农业局主要和农业打交道,用不上进士那般高深的学问,用举人绰绰有余。”

  朱祁钰道:“国朝养士百年,举人层出不穷,不上不下的。”

  “也省着他们在家里闲得蛋疼,满嘴胡说,给家里惹是生非。”

  “就去农业局,为朝堂效一份力。”

  朱祁钰让人纪录下来。

  “陛下,举人尚且要考进士,微臣担心举人未必愿意入民间做些苦活。”朱英先诉苦。

  “哼,他们还以为自己多高贵呢?”

  朱祁钰冷笑:“随便挑,看上谁直接招来,不同意就褫夺举人功名,回家种田去,在农业局里不听使唤的,朕派个太监驻守,直接杖责,不听话的就打!打死为止!”

  朝堂百官一阵牙碜,宦官干政,是王朝大害!

  不过,也都看出来皇帝对农业局的重视。

  “陛下,农业乃国朝之根本,任何疏忽都不准有!”

  耿九畴走上一步道:“打若不管用,便拿刀杀!”

  “准了!”

  “陛下,俸禄如何算?”耿九畴又问。

  朱祁钰皱眉:“为国朝办事,却处处想着钱,读的什么圣贤书啊?”

  百官万分尴尬。

  您刚说完,读书是为了攫取权力,到花钱的时候,您又耍赖了。

  您就抠门吧。

  “若不给俸禄,这些举人指不定心里怎么骂朕呢?骂了也就骂了。”

  “他们说不定会强抢百姓家资,或者贪污、破坏树苗,给朕找不痛快。”

  “这才是人心。”

  朱祁钰叹了口气:“钱得给啊,但该给多少呢?”

  “陛下,要不就按照从九品给吧。”耿九畴小声道。

  “又是一笔开支。”

  朱祁钰有点心疼了:“给发宝钞吧。”

  您还不如说不给呢!

  宝钞擦屁股都嫌硬,发下去还不如不发呢。

  “再加点米粮,填饱肚子就好了。”

  “区区举人,给他们条活路,已经算是天恩浩荡了!”

  “再挑三拣四的,直接处死了干净!”

  “天下什么都缺,就不缺读书人!”

  朱祁钰不情愿道:“朱英,你盯死了,谁敢不卖力、中饱私囊者,一律剥皮揎草!”

  “宫中还有会这手艺的太监,朕派给你。”

  “剥皮揎草后,就放在农业局前。”

  “让人后继者看看,谁敢动朕的银子!”

  您是真不把举人的命,当成命啊!

  等举人杀光了,您是不是要对秀才动刀子啊?

  天下读书人招你惹你了,您总欺负他们!

  “招入农业局的举人,今年格外开个恩科。”朱祁钰又加了一句。

  您是把人心玩明白了。

  对举人来说,能多考一次进士,别说去农业局里当牛做马,就算让他们天天吃屎,都乐意。

  下了朝。

  朱祁钰闭目冥思。

  青.楼该营业了。

  他将官邸,打通了几座,弄几个大型娱乐场所,顺便还引了一条水进去,歌台舞榭,游船飘荡,什么都有。

  原来青.楼,幕后是朝中权贵。

  现在,直接是皇帝。

  该做什么做什么,一切照旧,又增加了新的娱乐项目。

  他把宫中的戏班子,都丢了进去。

  白养着也是白养着,不如进去赚钱,他也不爱看戏,养着费钱。

  宫中养着的珍贵野兽,也都放进去,宫中养着还费钱,不如放给百姓看看,收个门票钱。

  他实在没什么娱乐细胞,想的办法也都没什么意趣。

  反倒放权给老鸨们,她们真的让朱祁钰开了眼界,自己那点玩意,在人家眼里,那都是外行。

  她们那才叫专业,伺候人伺候到了极致。

  “许感,一共三家娱乐场,朕交给你一家。”

  朱祁钰道:“你该清楚,朕要知道什么。”

  “奴婢清楚!”许感跪在地上。

  “以后你就是这家娱乐场的幕后老板。”

  “另外两家,一家送去东厂,一家送去锦衣卫。”

  “每年赚的钱,都要进内帑。”

  “朕会派计相盯着,不该动的钱,千万别动。”

  朱祁钰道:“都知监最近做的不错,再从太监中招一批人,扩大力量的同时,送去南京一批人。”

  “今年,最晚明年,朕要巡幸南京。”

  “舒良去了山西,金忠看上了江西,这南京,朕就交给你了。”

  许感眼睛一亮。

  他也听说,厂卫疯狂扩张,只有都知监,因为太监不方便出宫的缘故,势力仅限于宫中,他心里也着急。

  皇爷终于把他也放出去了。

  “奴婢谢皇爷再造之恩!”许感不停磕头。

  “南京,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大明有两个京城,南京更是太祖皇帝龙兴之地,那里的权贵也不少,并不好对付。”

  “你先从宫中入手。”

  “慢慢扩张势力,发展到了宫外,朕也允许你在南京招一批心腹,不必是太监,招些有本事的人。”

  “不着急,慢慢来吧。”

  朱祁钰叮嘱他几句,便让他下去了。

  厂卫发展太快了,缇骑拍马莫及,卢忠实在没什么本事。

  倒是逯杲在锦衣卫,有点浪费了。

  这个人可以信吗?

  朱祁钰举棋不定。

  “皇爷,陈祥到宫门外了。”冯孝来禀报。

  朱祁钰眼睛一亮:“快快请来。”

  没用多久,一个耄耋之年的老者,由太监搀扶着,慢慢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陈诚的儿子。

  老远看见皇帝,就要跪下。

  他的牙齿都掉没了,经过一路的周折,精神状态并不好。

  “老爱卿请起!”朱祁钰快步下去,扶住他。

  陈诚看着皇帝,眼睛模糊,呜呜痛哭。

  “老臣拜见陛下,请问圣躬安!”陈诚含糊不清。

  “朕安!”

  朱祁钰抓住他的胳膊,拍拍他的手:“老大人啊,不远万里,朕把你请来,是要重开西域了!”

  陈诚不断点头:“老臣听说了,陛下要重开西域,所以老臣来了!”

  他说话有些吐字不清。

  跟他一起来的,是他小儿子陈洪,他帮忙翻译。

  陈诚有三个儿子,就剩下小儿子陈洪一个了,前面两个都走在他前面了,他今年九十一岁了。

  “朕跟你说,于谦在宣镇打了一场大胜仗,全歼瓦剌十万人!”

  “如今朕已经派范广出征,收复河套!整饬关西七卫!”

  “等河套到手,朕就要和哈密沟通,重开西域!”

  “若哈密那等小国不听话,朕就直接灭了他。”

  “所以呀,朕需要一个懂西域的人,告诉朕,西域到底是什么情况?”

  朱祁钰叹息道:“从宣宗朝放弃西域,已经太久了,这朝中之人,都已经忘记了,曾经西域的主宰是大明!”

  “煌煌大明,浩土万疆!”

  “朕要一点一点收回来!”

  陈诚激动地又要跪下,朱祁钰让他免跪。

  这老头千里跋涉来到了京城,万一因为折腾跪下,跪死了,可就白忙乎了。

  他让儿子陈洪,捧着一个匣子,从匣子中取出手稿,进献给皇帝。

  “您都写下来了?”朱祁钰让太监收下,手稿特别厚,是他隐居多年撰写的,尚未编纂成书。

  老头泪眼婆娑地点头:“西域,西域。”

  “从大汉开始,西域便是我汉人的附属国,历经魏晋隋唐,依旧是我汉家疆土!”

  “两宋羸弱,吃不下西域,但西域自古便是我汉家疆土!”

  “我汉人王朝,大唐的边境,是碎叶!”

  “陛下,是碎叶啊!斋桑泊,碎叶!”

  老头一口气说这么多,情绪激动,开始喘气,喘匀了气,又道:

  “老臣记得清楚,老臣第一次踏足西域的时候,他们看老臣的眼神,是那般的陌生啊。”

  “他们忘记了,忘记了,这片疆土的主人,那是我们啊!”

  “这是我们汉家的疆土!”

  “陛下,您可能不知道,他们长得,已经和我们不一样了,他们有自己的文明,有自己的文化,不认为是汉家人了,不再是汉家疆土,更不是汉家附属国了!他们忘了!”

  “但我们不能忘,那是祖宗之地!”

  “天幸有太宗皇帝,太宗皇帝带着大军,一次一次攻打,终于收回祖地,大明的旗帜,在西域飘扬。”

  “万国来朝,何其盛世啊!”

  “可到了先帝,先帝、先帝他竟把祖宗之土放弃了啊!”

  说到这里,陈诚嚎啕大哭:“放弃了啊,那是我们的先人埋骨的地方啊!是大明多少兵将,埋骨的地方啊!”

  “那些年,为了让西域归附,朝堂花了多少银子啊,太宗皇帝宁愿自己不吃不喝,也要重开西域!”

  “可、可……说放弃就放弃了呀!”

  “为什么要放弃啊!那都是肥沃的土壤啊,又是丝绸之路上,十分富庶啊,他们的日子,比大明百姓过得都好啊!”

  “说放弃就放弃了,一代人的心血啊!”

  陈诚哭到不行:“老臣不忿,就退隐隐居了,老臣只是一个小官,管不了啊!老臣恨啊,恨太宗皇帝天不假年,再给太宗皇帝十年阳寿,西域便是我汉家疆土了!”

  “十年,西域,不周山、碎叶……就、就回来了!”

  他忽然伸手,想抓住朱祁钰。

  朱祁钰伸出手,让他抓住,他的手掌十分有力,手不停在抖:“天幸有陛下,要重开西域啊!”

  “老臣不远千里来到京城,宁愿埋骨他乡,也要告诉陛下!”

  “告诉陛下!您听老臣说完!”

  “西域土地肥沃,可种粮食、可种棉花、可种很多作物,又地处丝绸之路的咽喉地带!”

  “咽喉要道,十分富庶,乃是宝地啊,是宝地!”

  “必须收回来,绝不可弃!”

  “不周山、碎叶,斋桑泊,我汉家疆土,都是沃土千里的宝地,陛下……”

  “求求你了陛下,收回来、收回来,那是汉家疆土,是我们的!”

  “这是太宗意愿,是老臣那一代人的愿望,希望煌煌大明,如盛世大唐一般,开创天下盛世!”

  “蒙元尚且有十万里疆域,我大明灭蒙元,而为天下正统,太祖皇帝得皇位之正,古往今来,堪称第一。”

  “太宗皇帝靖难继位,想、想让煌煌大明,恢复蒙元之疆域,奈、奈何天不假年,尚未做完……”

  “陛下,太宗遗愿,在您手里,完成、完成……”

  “请把老臣的尸骨,埋在那里!”

  陈诚快要不行了。

  朱祁钰赶紧宣太医,但陈诚却死死抓着他的手,死死地看着他:“陛下,老臣这一生所学,都在这里,请您一定阅览。”

  “请您一定要收回西域,恢复祖宗之土,那里有英灵等着您呢……”

  “西域、西域……”

  “太宗皇帝、陛下,微臣看见您了,您等等微臣,微臣还要和您一起……打他娘的……痛快!痛快!”

  陈诚的手渐渐失去了重心,垂落在半空中。

  人已经没气了。

  朱祁钰垂泪。

  老人家千里跋涉,耗尽最后一口元气,就是想亲口告诉他,西域富庶,求他收复回来。

  太宗朝,多少军将,陨落在西域。

  先帝,却不顾这些,贪图享乐,放弃了祖宗之土。

  现如今,朕想收复辽东、重开西域,尚且如此之难,又有多少人还记得太宗皇帝的雄心壮志呢?

  陈洪跪在地上,压抑着不敢哭出声。

  朱祁钰捏着书稿,慢慢转过头,背对着陈洪:“陈洪,你可有你父之志?”

  “有,但老臣没有能力!”陈洪哭着说。

  他今年也快六十岁了。

  又不懂外交,不会做官,不过一个老朽罢了。

  “罢了,将老大人尸体安置在京中吧。”

  朱祁钰道:“在墓碑上写着,永乐朝外交官!”

  他走出了勤政殿。

  老人家之心,让他久久难以平复。

  永乐朝,真的有一批忠贞之士啊。

  当年,陈诚坚持辞官,恐怕和宣德皇帝收紧战线有直接关系,他知道自己没了用武之地,便直接辞官归隐了。

  “派人去告诉太傅一声,劝太傅节哀。”

  朱祁钰有些担心胡濙的身体了:“传旨,令太医院,每五日,给朝中老臣检查一次身体,若有病症,立刻禀报上来,令老臣善加调理,知情不报者,斩立决。”

  这些老臣啊,死一个便可惜一个啊。

  他们的人生,都是活历史,都该把经验写下来,传给后人。

  “去翰林院,挑几个字好看的,誊写二十份,传给阁部各一份。再勒令翰林院编纂成书,刊刻好了,放入藏书阁。”

  朱祁钰唏嘘。

  夜里,朱祁钰看着誊写过的手稿,陈诚详细记述了出使的过程,将当地的风土人情纪录详实,还夹杂着他的所见所闻,以及对当地局势的分析。

  想来,当初太宗皇帝派他出使,也有刺探情报的意思,所以陈诚知道这么多。

  “可惜了,若再能活几个月该多好,将他所知所学,传承下来。”

  朱祁钰放下书稿,闭上眼睛。

  过了几天。

  孔弘绪大婚,由宗人府操办,新娘子从宫中接出来的,给足了衍圣公面子。

  他并不知道,闻听项司宝大婚,朱见深求神拜佛,感谢了好几天,终于把这位姑奶奶送走了,他看了眼紫青紫青的大腿里子,泪如雨下,终于熬出头了。

  孔弘绪看着高挑的身段,心里也是庆幸的。

  从那天下朝之后,他四处打听,也没打听出来这位宫中司宝是谁,但陛下亲口说了,是太后的贴心人。

  他知道,大婚之后,就能离开这该死的京城了。

  繁重的礼节过去。

  终于能进入洞房了,他孔弘绪是有经验人士,他家里的丫鬟被打死三四个了。

  掀起盖头!

  孔弘绪板着脸,维持威严,夫为妻纲。

  可刚撩开一点,威严直接崩了,化作一声惨叫:“鬼啊!”

  项司宝涂着红嘴唇,胭脂涂了一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忽然一亮相,把孔弘绪吓得摔倒在地上。

  “叫什么叫!给姑奶奶回来!”

  项司宝扯掉盖头,抓住他的腿,把他拖回来,近距离打量孔弘绪的脸。

  孔弘绪也近距离看见了项司宝的脸,真是鬼啊,吓得哇哇大哭。

  “憋回去!”项司宝指着他。

  他很讨厌孩子。

  陛下让他去东宫伺候太子,太子那个小屁孩,人小鬼大,有八百个心眼子。

  结果,她离开东宫,又嫁给这样一个小屁孩,看着就心烦。

  不过,她已经人老珠黄了,能嫁给衍圣公做嫡妻,绝对是陛下天恩浩荡。

  孔弘绪看着那张鬼脸,吓得不敢哭了。

  “你、你真是人?”孔弘绪小心翼翼问。

  “废话,伺候姑奶奶卸了头饰!”项司宝坐回去,让他帮忙。

  孔弘绪有点害怕。

  “快点!磨磨蹭蹭的!”项司宝忽然一吼,孔弘绪刚爬起来,又吓得摔倒在地上。

  “娘子……”孔弘绪想说,你能不能温柔一点。

  家中伺候他的婢女丫鬟很多,都是温婉可人的,头一次见到母大虫的类型,多少有点兴趣。

  “谁是你娘子,麻溜儿的!”

  项司宝虎着脸:“要不是陛下逼姑奶奶嫁给你,姑奶奶能嫁给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孔弘绪想说自己是衍圣公。

  “哼,太子想娶姑奶奶,都是做梦!”项司宝冷笑。

  太子?

  您这尊容能当太子妃?

  太子也太生冷不忌了吧。

  孔弘绪都不敢看她,那张脸跟鬼一样,他也不会卸女人的头饰啊,越弄越乱。

  嘭!

  项司宝忽然给他一拳:“废物,连伺候姑奶奶都不会!要你有什么用?”

  孔弘绪强忍着眼泪,我堂堂衍圣公,读的是圣贤书,明的是圣贤之礼,怎么会懂这些女人用的玩意儿呢!

  项司宝无奈自己卸,妆发太重,卸下来之后,活动活动颈部。

  “过来。”项司宝见孔弘绪在一旁杵着,像根木头一样,气就不打一处来。

  孔弘绪莫名一抖,眼泪都快出来了。

  “姑奶奶不想再说第二遍!”项司宝冷哼。

  孔弘绪才慢慢过来。

  啪!

  项司宝扬手一个耳光,把孔弘绪给打蒙了。

  叫我过来,就是打我?

  “下次再磨磨蹭蹭的,就家法伺候!”

  项司宝冷冰冰地看着他:“跪这,伺候姑奶奶脱鞋。”

  “我……”孔弘绪指了指自己,我是衍圣公啊,怎么可能给女人脱鞋?颜面何存?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直接教他做人。

  孔弘绪跟个受气包一样跪在地上,他生来就有人伺候,什么都不会,根本不会脱鞋。

  嘭!

  项司宝一脚把他踹趴下:“什么都不会的废物,姑奶奶嫁给你有什么用?”

  孔弘绪想叫人,把这个泼妇,吊起来打!

  “你动姑奶奶一下,试试?”

  项司宝冷笑:“姑奶奶小的时候,就伺候太后娘娘,陛下是姑奶奶看着长大的。”

  “叫,都叫进来,姑奶奶看看,你敢怎么样?”

  “今夜,你打了姑奶奶,明天一早,姑奶奶就去宫中哭诉,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连带着你们孔家吃瓜落儿!”

  孔弘绪都懵了,从小伺候太后,那她多大了?

  我奶奶今年多大来着?

  皇帝选个老太太做他媳妇?

  这传出去,他孔家颜面何存啊!

  “姑奶奶从宫中带来四个姑姑,你给她们伺候好了,姑奶奶可告诉你,这些都是宫里的人,你要是稍微怠慢,保管你吃不了兜着走!”

  项司宝躺下:“姑奶奶睡觉,你,跪这,守着姑奶奶。”

  “凭什么啊?”孔弘绪忍不了。

  “哼,姑奶奶在东宫伺候太子的时候,让太子跪着,太子也得乖乖跪着,你要是敢不跪,大可以出去。”

  孔弘绪打了个激灵,太子,竟给这女人跪下?

  天家纲常何在?

  “信不信由你,你若不听话,明日姑奶奶就回宫中哭诉,陛下自然为我做主,哼……”

  项司宝冷笑:“不许吹灯,姑奶奶不喜欢黑漆漆的。”

  我不想看到你这张鬼脸啊!

  孔弘绪磨磨蹭蹭过来,跪在了床头。

  鼻子抽了一抽,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睡觉的,也有小厮在床头守着,却没想到,有一天,他也得干这活儿!

  好,等离了京城,看本公怎么炮制你个母大虫!

  “嘟囔什么呢?伺候人都不会伺候!废物一个!”

  项司宝睁开眼睛:“给姑奶奶唱个小曲儿。”

  “唱曲儿?”

  孔弘绪大怒:“那是伶人伎子才做的事,本公堂堂衍圣公,千载世家,岂能做那种腌臜事呢?”

  啪!

  孔弘绪话没说完,项司宝翻身起来,兜头一个耳光,抽在他脸上。

  “姑奶奶想听,太子也得唱着,哄着姑奶奶,你算个什么东西!什么衍圣公,姑奶奶都没听过!”

  项司宝虎着脸:“以后别整那些文绉绉的酸词儿,姑奶奶听不懂!”

  “你、你有辱斯文!”

  啪!

  又一个耳光落下!

  孔弘绪都被扇几个耳光了!

  爷爷,我想你了!

  这衍圣公,我不想做了,我就想做一个纨绔子弟,快快乐乐的提笼架鸟斗蛐蛐,看看弟弟,现在就在胭脂里打滚呢,好羡慕啊。

  “还说不说酸词儿了?”项司宝冷冰冰地看着他。

  孔弘绪摇了摇头:“不、不说了。”

  “叫我什么?”

  “姑奶奶,我错了。”孔弘绪服了,脸蛋太疼了。

  他就想快点离开京城,离开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到时候好好炮制这个母大虫。

  “你怎么想的,姑奶奶一清二楚。”

  “以为出了京城,就能炮制姑奶奶?”

  “姥姥!”

  “去了四平城,当姑奶奶不知道?那是辽东镇,十万大军在侧,你敢对姑奶奶不敬,姑奶奶就召集大军,打死你!”

  项司宝冷笑:“不信你试试!惹得姑奶奶不快,把密奏送到京城,你们孔家都得玩完!”

  就是说,没希望报仇了呗?

  后半生都被这母大虫支配?

  孔弘绪泪如雨下。

  他算明白了,皇帝为什么拆了他和李氏的婚姻,肯定是这母大虫嫁不出去,皇帝心烦,所以安排给他,好好折磨他,让他乖乖听话。

  皇帝的心啊,太毒了!

  我才十岁啊,救救宝宝吧!

  “憋回去,姑奶奶最讨厌男人哭,哭个什么劲?”

  孔弘绪抽搐几下,收了眼泪,可怜巴巴地看着项司宝,求求你,别折磨我了。

  可项司宝常年和太子斗,这招早就看透了。

  “姑奶奶看你就是个娘们,哭哭啼啼的,还什么衍圣公?姑奶奶就知道戏台上的关公。”

  项司宝勾勾手指,让他把脸凑过来。

  啪!

  又打他一个耳光,项司宝才躺下:“唱曲儿吧。”

  又打我!

  让孔弘绪读三字经还行,唱曲儿,他真不会啊。

  “太子爷都会,你有什么不会的?唱!”

  又是太子?

  太子跟你有仇,还是咋的?为什么你总折磨人家呢!

  孔弘绪实在没辙了,只能唱三字经。

  “别唱了,狗叫都比你唱的好听,明天开始学。”

  项司宝翻过身去:“以后别学什么经义了,没什么用,就学唱戏,姑奶奶爱听。”

  读圣贤书没用?您可这敢说啊!

  孔弘绪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抽了抽鼻子,宝宝心里苦啊。

  第三天回门。

  项司宝带着孔弘绪,回宫谢恩。

  先拜见了太后,又来乾清宫拜见了皇帝。

  项司宝长得也不错,就是年龄大了些,牵着孔弘绪,酷似祖孙,不伦不类。

  “衍圣公,朕给你挑的媳妇如何?”朱祁钰问他。

  孔弘绪想到被支配的恐惧,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咬着牙说:“谢陛下天恩,赐佳女为伴。”

  “嗯,项司宝在宫中乃是太后的左膀右臂,又是和朕亲近,朕是知道她的人品的,所以将此等佳女下嫁给你,你可要格外珍惜啊。”

  那陛下为何不纳了呢?

  孔弘绪很想问问,她比我奶奶才小了六岁啊!

  我才十岁啊!陛下!

  我们中间差了四十岁啊!

  “皇爷谬赞了。”项司宝展颜一笑。

  “项氏,朕知道,你家里没有什么人,以后宫中就是你的娘家,太后和朕,便是你的亲人。”

  朱祁钰给她撑腰:“朕会册封你为一品夫人,位阶可匹配衍圣公,宫中的女官仍旧保留。”

  孔弘绪也听出来了,皇帝就是在偏项司宝。

  为什么受伤害的总是我?

  “谢陛下天恩!”项司宝叩首。

  “贤伉俪暂且在京中小住,等朕圣旨,再行出京。”朱祁钰又交代几句,才打发出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朱祁钰忍俊不禁。

  看孔弘绪的小脸,就知道没少遭罪,项司宝对付孩子有一套。

  听说东宫中,弹冠相庆,太子激动的在地上打滚。

  可怜了,衍圣公。

  “皇爷,锦衣卫传来,天师道天师张元吉出了江西了。”冯孝禀报。

  朱祁钰瞳孔一缩。

  京中有人给天师道传递消息啊!

  如今,京畿恢复了平静,庙观也再度繁荣起来,巡捕营正常卖香。

  经历了强征庙观粮食,如今庙观都老实了许多。

  但是,借的粮食,到现在也没还。

  巡捕营又大肆索税,僧道怨声载道,对朝政多有不满,厂卫每日都有密奏呈上来,朱祁钰了如指掌。

  “风雨欲来啊。”

  朱祁钰嘴角翘起:“商贾到京的多少了?”

  “才上百家,皇爷,据奴婢所知,来的多是旁支,没带多少资产入京。”冯孝禀报。

  “预料之中,朕的圣旨,在京外,差不多就是一团废纸!”

  朱祁钰叹了口气:“让他们在京中做生意吧,别吓到他们,有时候也要忍一忍的。”

  “藩王来几个了?”朱祁钰又问。

  冯孝尴尬道:“皇爷,一个没来,倒是江西、湖广诸王,上了奏章,说身体不适,不能长途奔波。”

  “朕的亲戚们啊,看着精明,实际上个个都不聪明,连借口都是一样的。”

  朱祁钰笑道:“告诉驸马们,加快速度,端午快到了。”

  “奴婢遵旨。”冯孝觉得并不乐观,藩王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说来京中,便来京中呢?

  ……

  出了宫,孔弘绪缩在马车一角,含着眼泪。

  两个姑姑伺候着项司宝。

  她照着镜子,看着自己老去的容颜:“姑奶奶,美吗?”

  您自己不知道吗?

  您就比我奶奶小六岁!

  孔弘绪心里苦啊,必须得纳一房小妾,洗洗眼睛。

  “姑奶奶芳华犹在,你却瘦弱如鸡。”项司宝叹了口气。

  您还瞧不起我呢?这镜子算是白照了!

  孔弘绪撇撇嘴,不想说话。

  铜镜中,照到了孔弘绪的表情,项司宝收敛了笑容,勾勾手指:“滚过来。”

  我是你养的狗不成?

  但孔弘绪身体很老实,乖乖爬过来。

  啪!

  项司宝狠狠一个耳光扇在他的脸上。

  “我又哪错了?”孔弘绪满脸委屈。

  “刚才是什么表情?若你在宫中伺候,早就被赐死了!”

  项司宝冷笑:“姑奶奶自幼便在宫中伺候,最会察言观色,你那点伎俩,姑奶奶门清。”

  脸疼,不想说话。

  但项司宝却轻轻揉了揉他的脸:“你也是衍圣公,是姑奶奶的夫婿,不能总打你的脸,让你在外面没面子。”

  孔弘绪瞪大了眼睛,你要善待我了?是我感动了上天吗?

  “啊!”转瞬,孔弘绪惨叫一声,差点没蹦起来。

  项司宝掐他大腿里子!

  使劲拧啊!

  比打一个耳光疼太多了!

  关键,掐完之后,走路不对劲,更惹得旁人笑话。

  进了衍圣公府,孔弘绪就想找个角落,大哭一场。

  “滚过来,伺候着。”

  项司宝一句话,就把孔弘绪搞到破防。

  “不愿意也可以,姑奶奶这就进宫……”

  “姑奶奶,我愿意。”孔弘绪赶紧跑过来。

  进了房门,就传来孔弘绪的惨叫声。

  “让你不愿意!不知道想伺候姑奶奶的人,能从午门派到城外去,你算个什么东西!”

  “皇爷给你机会,让你伺候姑奶奶!”

  “那是皇恩浩荡!”

  “你还敢不谢恩?”

  鸡飞狗跳的衍圣公府。

  消息传入宫中,朱祁钰忍俊不禁。

  就知道项司宝善治孩子,没想到,把衍圣公治得服服帖帖的。

  等去了辽东,孔家也该消停些了。

  “终于处理完了!”

  天色擦黑,朱祁钰站起来抻个懒腰,让人把奏疏搬回军机处,让军机处盖印。

  “去承乾宫用膳吧,不用御辇,走一走。”

  朱祁钰背着手,进入后宫。

  如今天气渐热,他也换上了单衣,慢慢走,慢慢琢磨着事。

  方才,于谦密奏传来,他刚刚抵达山东。

  据他所说,王越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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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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