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格瑞姆弯下腰,从莫尔斯手中将信将疑地接过那如同秘银般的七重纱巾,让这未知的轻柔材质在他手指间流淌。

  光影变幻时,七重轻纱在明亮之处接近透明,又在暗淡避光之处,映射出仿佛封锁在银纱之内的深邃蓝黑星空。但不论是何等的亮度,都能将他手指的存在完全地遮挡,就像融肌骨于银河,获得了另一种独特而绚美的隐形方式。

  他将轻纱搭在肩上,让星河与铂金般的长发从双肩顺着身体的轮廓流动,不由得轻挑细眉,眼含欣喜。

  “这是你的剧本中的……”福格瑞姆有所猜测,却仍希望能获得工匠的亲自介绍。

  “哈迪斯的隐形纱巾,配上这匹纱巾,就可从凡尘俗世隐形——设定如此。在舞台表演之中,为使观众得以看清,我更换了隐形的形式。”

  莫尔斯一边说,一边翘着腿坐在漂浮的软垫木椅上,翻动着他的剧本。

  “在受到克洛诺斯神所托,前去应对蛇发妖美杜莎的路上,我们的半神舞者莎乐美还需要两件神器……”

  他翻过一页羊皮纸,继续念:“火神伏尔甘的翼靴,可以让你飞翔,以及智慧之神马格努斯的镜盾,帮助你当做镜子反射美杜莎的形象,避免直接看见蛇发妖的石化眼眸;伏尔甘的靴子不必担心,马格努斯?”

  马格努斯从莫尔斯的肩膀上滑下来,跳到扶手上,双手交叉在胸前。

  “你不能这样乱编,莫尔斯!我看过帝皇的图书馆!在古泰拉神话里,对付蛇发女妖美杜莎的是英雄珀尔修斯,赠送靴子的是赫尔墨斯,智慧女神也不是我,是雅典娜!克洛诺斯根本不该在这里,而莎乐美……莎乐美的故事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知道智慧女神不是你,马格努斯,所以你在这套剧本里是智慧之神。”莫尔斯悠然回答,视线越过手写的剧本,看着扶手上的马格努斯说,“你不觉得自己心中怀有足够的智慧吗?”

  “我……”马格努斯张了张嘴,努力找出莫尔斯话语里的漏洞,挫败地抓着他的红发,“就是,你不能这样胡乱改编古泰拉的神话,这是重要文化习惯的一部分,我认为,即使我们身在旧夜过后的万象更新的年代,也不可……”

  “别这样,马格努斯,”莫尔斯不急不缓,“身为旧夜之前的生命体,我还是更清楚一些神话传说诞生的来龙去脉的。伱认为呢?”

  “我……”马格努斯坐下了,看起来仍然有些郁闷。

  “那么,你是要作为一个背景角色,在奥林匹亚的第一批剧目中令人记住,还是我将你的名字从剧本里剔除,为佩图拉博省下你的名誉损失补偿费?”

  “那就智慧之神马格努斯吧!”马格努斯别扭地说出这个词,就像他的舌头被烫到一样快速地让词语滑过,“镜面盾牌,是吗?佩图拉博,可以给我一面普通盾牌吗?我现在的身体不适合大规模搅动以太之潮,比如凭空造物。”

  坐在观众席上的佩图拉博向凡人卫兵轻轻点头。四名卫兵领命离去。

  “谢谢你,马格努斯。”福格瑞姆对着扶手上的基因原体眨了眨眼,让七面的星河轻纱在手臂上展开,“一切都趋于完美……那么,我带上我的三神器出发后,又发生了什么?”

  “你是一名自觉冠绝天下的传奇舞者,因此你认为,你完美无缺的舞蹈足以征服一切,而恐怖的蛇发妖怪美杜莎是你前进道路上的又一个挑战。”莫尔斯概括着他的剧本情节,“你踏上旅途,穿过汪洋,最终在一座孤岛上找到了美杜莎。”

  福格瑞姆向费鲁斯·马努斯的方向扫过一眼,盯着钢铁之手基因原体镜面般的银灰双眼,心道这双独特的眼睛确是如有石化活物之能:“费鲁斯,你在听吗?”

  “我在。”费鲁斯颔首。“我可用临时的金属异体,做出银蛇的形象。”

  “很好,”莫尔斯说,看见摆在桌上的数据板再次亮起,“你好,荷鲁斯。”

  “我来听一听。”荷鲁斯·卢佩卡尔调整着镜头的角度,让自己的脸更完整地出现在屏幕中,“现在,你们的筹备进展到哪一步了?”

  “到了我与美杜莎见面的环节,”福格瑞姆脚步移动,转到莫尔斯的那一侧,与荷鲁斯对话:“然后呢?我要怎样应对美杜莎?”

  “这是用费鲁斯的母星之名命名了他的角色吗?”荷鲁斯合理地推断道。

  “实际上,是行星美杜莎与古泰拉神话重名。”佩图拉博说,“我与马格努斯,以及罗伯特·基里曼一同考据过这段神话史。”

  “这很有趣,”荷鲁斯毫不遮掩地微笑着回答,“人类文明起源之时折射的光辉,往往能穿透时光,在我们如今所处的现实中倏然乍现。”

  “你的名字亦是实例,荷鲁斯。”莫尔斯说,“或许在之后的剧目里,我将有些机会写到一部分。好了,我要继续讲剧本了。半神莎乐美见到美杜莎时,被蛇发妖鬼那恐怖而悲哀的形象所震慑。”

  “恐怖吗?”福格瑞姆对着费鲁斯笑了笑,“你能扮演一个恐怖角色吗,费鲁斯?”

  “我能。”费鲁斯回答。

  “好吧,你能。”莫尔斯语气敷衍,“不论如何,莎乐美决心完成克洛诺斯的任务,同样也是为了证明他舞蹈无与伦比的魅力。他将镜盾持在手中,翩然起舞。”

  “莎乐美用舞蹈中的每一個转身和跳跃,闪避美杜莎的石化视线,幻影般的身形难以被观察,而翼靴的助力让舞者轻如羽片,矫若游凤。他不断地向美杜莎靠近,在成功邻近的同时,又挫败心伤于美杜莎不曾为他的舞姿沉醉分毫。”

  “我要仔细编舞了,”福格瑞姆拍了一下手,双眼落在远处的虚无中。

  莫尔斯的要求是对舞者姿态的重要挑战,何况他届时需以七重轻纱披覆半身,在舞台剧中依靠身姿传达复杂的感情,兼顾美感和情意,并在恰当时加入台词……凤凰嘴角扬起微笑。

  注视着此时空空荡荡的舞台,他已看见自己在台前起舞的那道影子。

  莫尔斯将剧本继续往后翻阅,“还有结局,福格瑞姆。在一次精准而迅速的动作中,莎乐美挑剑向前,从蛇发妖鬼的颈部一剑割下他的头颅,让那颗头坠入镜盾的镜面之上,石化眼眸近距离地看见自己的倒影,将头颅转瞬化作石头,象征着妖鬼命运的终结。”

  福格瑞姆的笑意凝固在他的面部:“我做了什么?”

  “这是一幕英雄剧本,对现实不会产生影响。”费鲁斯·马努斯客观地说,并不因为他的角色以死收场而有所触动,“我可以用全息投影去伪造这一场景,可行性较高,无疑可以达成凡人所需的舞台效果。但倘若帝皇来此,恐怕还需灵能效果来增添真实性。”

  “帝皇无法在一个月内赶到。”罗格·多恩在必要时开口。“他另有要务。”

  “谁有摄像机仆?”莫尔斯问。

  “我有。”福格瑞姆从惊诧中恢复,“你说得对,费鲁斯,这是一幕戏剧。”

  马格努斯补充:“一幕古泰拉希腊和罗马风格的戏剧,天命在终点静候佳音……但是为什么是莎乐美?这不是一回事……”

  “这是改编,亲爱的原体。”莫尔斯接着说,“莎乐美带着石化头颅返回城邦,受到克洛诺斯的赏识,却无法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他意识到杀死一名蛇发妖鬼毫无意义,他是否完美和他的成就没有关联。”

  “而在美杜莎身亡之后,他的颈部流出的血和莎乐美的血液混合,结合得出了两个全新的怪物,珀伽索斯与克律萨俄尔,徘徊在孤岛之上,等待下一任半神英雄前来获取名望,或者葬身汪洋。”

  他话音刚落,便见四名卫兵共同扛着一面原体尺寸的巨大铁盾,回到此时仍处于封闭排演状态的奥林匹亚大剧院之中。

  “辛苦了,”佩图拉博简短而习惯性地点头,令卫兵将其放置在后台。

  他随后起身,从莫尔斯的座椅扶手上接住马格努斯,将他带到盾牌之上。

  马格努斯手上闪烁起微不可见的赤金文字,以及银蓝火苗。

  铁盾表面在虹色火光中熔融、重构,渐渐地,一圈镜面周边的玄奥纹饰被雕刻在椭圆盾牌的周边,而盾牌中心则变得无比光洁,灿然明亮,反射的画面比任何水银镜都更加清晰。

  “智慧之神马格努斯的镜盾!”马格努斯大声说,“现在还差一双翼靴。”

  “非常美,马格努斯。”福格瑞姆象征性地弯腰,对着地面上小而又小的马格努斯表达感谢。

  不久,伏尔甘和安格隆共同回到大厅,带着一对用于装饰脚踝的精致银翼;随他们一同前来的,还有卡丽丰王。

  “我是为克洛诺斯传话的青春女神赫柏,”女王撑着拐杖,语调舒缓,“怎么想到要让我这上了年纪的人,来扮演青春女神呢?”

  “你的心灵青春不朽,女王。”佩图拉博回答。“那么,第一场排演的演员已经到齐。”

  福格瑞姆将银翼卡在自己的战靴脚踝之处,提起银色镜盾,从腰间抽出他的火焰剑,挽出一朵璀璨的剑花,踩着他心中响起的乐声鼓点,自台下几近翩翩飞至舞台正中,闭上双眼,对蛇发妖鬼费鲁斯所在之处高傲一笑。

  “汝这恶形恶状,头顶银蛇的怪物,凭汝恐惧之目,转生灵为死石。然吾,虽一舞者,站于此地,非为己名。思及众生之福,诸神之旨,今日我誓夺汝性命,终汝暴行。汝首将落于地,罪魂下沉冥国,永别此世光泽。汝有遗言乎?美杜莎,临终之际汝尚有何言?”

  +你的角色不能说话,+莫尔斯提示。

  他就知道不给他们写具体台词是对的,因为福格瑞姆绝对会认为他自己编写的台词才最为无可挑剔。他将台本翻到青春女神出场的那一段,以灵能递给坐在佩图拉博身旁的卡丽丰。

  费鲁斯闭口不言,注视着福格瑞姆,登上舞台。

  灯光骤起,设置好的投影技术,在台面上映出海岛的荒芜石滩,和弥漫徘徊的惨灰雾气。

  “……遵克洛诺斯之命,汝须斩除此魔美杜莎,将其首级携回,置于祭坛正中。勿畏前路艰险,克洛诺斯指引汝径,神祇佑汝安康。”卡丽丰眯起眼睛,熟悉着她的台词。

  舞台之上,轻纱随着福格瑞姆的一举一动飞扬飘逸,流动的光线和溢出的华彩以深邃的幽黑为基底,在剑光之下,多重纱巾幻化出千百种姿态。

  紫衣凤凰闭着眼睛,时而蹙眉,时而展颜,全身心浸没在舞者的身份之中。

  剑影与旋律和鸣,靴上银翼划开灰雾,将凝固的时序波纹切割出圈圈涟漪。

  时间与光暗,随他的每一踏舞步向前流动。

  仅在背对费鲁斯时,福格瑞姆才半睁双眼,看着镜盾中蛇妖美杜莎装扮完备的倒影,与满场已然铺好的华丽光影之效,听着伴奏的弦乐与人声,轻启浅色双唇。

  “何故汝沉默不语?汝身究竟何罪之有?若无恩怨,吾何以剑指汝颈?呀,汝竟无言,难道吾之舞步,未能撼动汝之冰心,令其片刻软化乎?若再如此,吾将不得不斩汝首级!”

  银镜之中光辉游移,蛇怪银芒杀机灼灼,幽幽死光自蛇眼激射而出,击碎乱石,折断梁柱。

  舞台的虚构布景随二人的步伐进退而转换,伴熊熊蓝火与沉沉暮歌。舞者和蛇怪身位接连更替,恰似双人共舞,随鲜血洒落,轻灵而悲戚,恢弘而缠绵。

  “汝开口吧,美杜莎,何由成此凶相?昔容何在?旧美何逝?何人之过,令汝落至此地步?”舞者几近乞求,剑锋数度逼近蛇怪的咽喉,又悄然移去。“吾之舞步,竟作夺命之技,此吾所愿乎?今日却需以之决断生死!汝之心魂,竟无遗恨?”

  无人应答。

  剑光霎时一闪,伴奏的低声哀歌瞬间停止。

  只见赤金符文一亮,便有一颗蛇妖之首,飞旋而起,落至镜盾,转瞬之刻化作死石,骨碌碌滚入跌倒在地的舞者怀中。

  舞者静默数十秒,方收起长剑,捧起首级,裹住轻纱,蹒跚离场,向剧院后台所在的深深阴影之中走去。

  灰雾几乎尽散,露出一具蛇妖的尸首。只见仍然绕着血雾的那一小片区域中,缓缓游出两条蛇影,一条为秘银之色,一条为星空之色。

  “于是,随蛇妖之死,其颈血与莎乐美之血相融,又诞生有两只怪物,珀伽索斯与克律萨俄尔,终日游荡孤岛,待下位半神英豪来寻名逐誉,或是沉没于浩瀚汪洋,命归幽冥。”

  赫柏的声音悠悠响起,女王走出后台,立在台侧。她的身影由全息技术专门放大,直到在观众眼中,看起来与原体一般高低。

  “《神谱》之序章在此落下帷幕,接下来的篇章,仍将在这座辉煌的剧院内续写。我以奥林匹亚星团总督之名,身为基因原体佩图拉博之代言,在此宣告:奥林匹亚首届运动会,正式开始!”

  福格瑞姆空着手返回舞台,费鲁斯随之从躺倒之处站起,与福格瑞姆并肩,向奥林匹亚鞠躬谢幕。

  整座剧院之内,数名基因原体、数百名阿斯塔特战士,与数万民众齐齐鼓掌,欢呼萦绕场内,经久不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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