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尔斯从背靠的钟楼铜钟上猛地弹起,不超过千分之一秒的间歇,他即刻从空中扯出一张纯白的纸条,一把拍在钟的表面。

  他右手一翻变出羽毛笔,也不再顾忌任何修辞手法和戏剧化用语当场开始加速书写。

  “佩图拉博,你已成长成熟,而天下无有不分离的同伴,简单来说,再也不见,不要再指望找到我……”

  下一刻,收信人弄出的墙砖边缘剥落粉末的细碎声音就从巨大铜钟的另一面传来。

  佩图拉博以令人惊异的轻盈使自己三米高的身躯悬挂在钟楼外,而他没有进来的唯一原因,就是他即便蜷起身,占地巨大的钟给他预留的容身空间还是不太够。

  “你果然在这里,莫尔斯。”佩图拉博趴在钟楼平台的边缘,用作装饰的特质大号月桂环端正地挂在他的前额。这年轻的巨人小幅度挥了挥手:“大家宴会开始了……你在写什么?”

  莫尔斯将纸搓成一团抛到空中,纸团自动被分解回粉尘。

  “你来了就不重要了,我觉得你长大了,所以是时候说再见——你就非要趴在墙上让所有人看见吗?”

  佩图拉博在突如其来的灾难性通告冲击下直接掰断了一块钟楼边缘的浮雕。

  他顺手捞住碎裂的石块将其放回钟楼内以免高空坠物,眉毛立即拧紧:“这里是王宫内的封锁区,而王宫内所有人都在大剧院庆祝新的统治者即位……伱别消失!我还没说完!”

  话音未落,莫尔斯那副刚做好不久的新躯壳就倒在地板上。

  佩图拉博立即拉住躯壳,发现这堪称劣质产品的空壳全部重量都只在一层表皮上,所有外部看不见的地方都根本没有实体,他一拉住躯壳的手,剩下部分就像漏了气的玩偶,软塌塌地往下落。

  这令他短暂地想起上次在莫尔斯桌上看见的模型,正面看起来除了没做完之外毫无异样,但背面用来节省材料的大空洞上,甚至连个盖板都没加。莫尔斯当时还一本正经地嘲讽他说这是为了方便模型材料冷却时计算收缩率并保证组合度。

  他收回杂念,拎着只剩一层外皮的躯壳轻捷地返回地面,四处观察,焦急地祈祷莫尔斯还没有真的离开。

  为什么莫尔斯突然就急着走?他今天难道无意间做错了哪件大事?

  还是有人对莫尔斯说了什么?

  别让他知道是谁!

  “你真的认为我长得太大吗?”佩图拉博一手提着躯壳,大步走在废弃的后半部分宫殿中。“我也这样认为,奥林匹亚的任何生活用品都不再适合我的身高,攻打卡尔迪斯归来后的第一天,他们不得不胆战心惊地汇报说我恐怕只能躺在地板上睡觉。”

  王宫的重建工作仍在进行,前厅与大殿优先完成,而后方的花园与钟塔等等则暂且排布于事物清单的后半部分。

  庆典期间,非必要的施工已全部暂停,此地暂且空无一人,唯清风吹拂,令莫尔斯躯壳上挂着的黑袍衣带飘荡不止。

  “你为什么要走?不可能只是因为我的成年。”

  佩图拉博飞快地思考着莫尔斯可能的去向,他的直觉告诉他莫尔斯不会就这样一走了之,尽管这也可能不过是大脑中枢提供给他的一厢情愿。

  他一直知道莫尔斯有着一个私人的存储室,因为莫尔斯在洛科斯都城工坊里的物件一直在轮换。既然他要走,那么他也许会带上他需要的一部分未完成的工艺作品。

  佩图拉博从旁边覆盖施工建筑的铁灰色布料上用军刀快速割下一大块,将莫尔斯抛下的躯壳快速折叠打包拎好,先是快步地走,接着换成小跑。

  十年来他走过无数遍的街道在他脚下托着他奔行。

  离开洛科斯王宫后,街道上多出了路过的行人,佩图拉博知道所有人都以沉默的惊叹在注视着他的行动,但他无暇多思。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险些撞上从拐角走来的路人之前以非人的反应速度进行避让。

  “莫尔斯。”他低声自言自语,两侧刮过的风将他的话语带走。

  那熟悉的工坊已在眼前,他停在门口,木门如往常一样不上锁乃至不关闭,门板在细微地摇晃,不知是莫尔斯赶在他之前来过,还是他带来的风压推动了门。

  瞬息的胆怯过后,佩图拉博推开门,低着身,小心翼翼地挤进东西堆得太满,以至于竟让来人能产生此处包罗万象的错觉。

  他不敢再往里走,因为凭他现下的体型,再多走一步,无数的架子就要像连串的骨牌一样统统倒塌。

  “你在这儿吗?”他问,并试着从细微的风声中听出可能的异常。

  他敏锐的视线很快在房间的架子中央捕捉一块老旧的双人小石雕,模糊古怪的形象令人困惑,只能勉强叫人看出这是一个孩子正在与他的长辈争斗。

  他一直以为莫尔斯已经将它扔了。

  这让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佩图拉博咬牙,抬高声音:“莫尔斯!我正决心要重新雕刻这件最初的石像。你知道我从未真正地完成它,既然你要送我一件礼物,那么你也需要接受我的回报。”

  他停了停,忽而感到喉咙中涌出苦涩。“你说的,我要学会公平。”

  +我也说过,赠礼不算在交易的体系中,佩图拉博。+

  一道堪称轻柔的声音直接传入他的听觉,他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莫尔斯已远离此地,但他清楚地明白这很可能是交流的最后契机。

  佩图拉博皱紧的眉展开,肌肉一并地放松。

  “你确实说过,莫尔斯。所以我的回报不是礼物,它是一块砝码,一件货物,一种代价。我要用它买下你的停留。”

  一阵长久的静默,长久到佩图拉博开始觉得自己的行为是否是一种异想天开的荒诞。他的手指在握拳和舒张中间僵硬蜷曲,更多的杂念从他心间接连飞过。

  他不明白万事为何突然转变,今日不该是离别的时刻。

  是谁要令莫尔斯离开?

  随后,他见到那件小小的粗糙石像飘浮而起,落在一只逐渐显形的,泛着浅淡金色的透明手掌中。

  黑色的粗布盖着那虚无的形体,出现在工坊深处。从头部符文的明灭变化里,他知道莫尔斯正看着他。

  +你学得很好,佩图拉博。+虚无之物说,语气里难辨喜怒,+作为一名学徒,也许你到了出师的时候。+

  “我仍有作品未完成。”佩图拉博说。“此时出师只会证明你培养的学徒尚不合格。”

  又一阵漫长的沉默,但金色的人影没有离去。于是沉默变成宽容,压抑变成柔和。

  再开口时,莫尔斯的话语不再缥缈不定。粗糙的小石像在他手中翻动,预兆着令佩图拉博无比熟悉的锐利讽刺。

  “你的确不合格,佩图拉博。有一件事你竟然一路走来都不曾注意,你造物主给你的超凡脱俗的感知能力失灵了吗?还是你的造物主本来就技艺不佳?”

  “啊,什么事?”

  “你的包裹。”莫尔斯说,“你怎么打的包?低头看!”

  佩图拉博闻言立刻低头。

  由于他来时走得太急,随手扯的布料在高速行进中被迫证明了纺织机不能造出牢不可破的铁板,即使染料选择了钢铁之色。

  此时包裹已在不知哪一次的钩连里受损,底部开裂,半件黑袍正落在铁灰的布料之外,一路随风飘摇,向每個行人暗示包裹中藏有不可细想的奥秘。

  佩图拉博立刻重新包好莫尔斯的躯壳,他引以为豪的大脑正在发出尖叫,对一路上行人的惊异目光瞬间产生了更深刻的理解。

  而莫尔斯的声音仍回荡在工坊中。

  “……要有人来问你到底是怎么做出仿真的可折叠人偶了,我的学徒……”

  “好了,我知道了!”佩图拉博说,“所以你还走吗?”

  莫尔斯轻轻咂了一下嘴,语气恍惚。“晚了,真是不幸。”

  窗外,一束金光划破奥林匹亚的大气层,垂直降落在泰勒弗斯永恒不变的雪山顶峰,仿佛一颗燃烧的恒星,静默而宏大,不可思议地遥远又邻近,静待朝圣者的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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