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在雪地上, 溅起雪花。
两人从冰雪海岸坐着雪橇车出来后，便一路南下，往中央领行去。
一眨眼, 三月将去，四月将临……
来乌古斯居然有一年了, 时光真是快。
萧琰骑在马上感慨。
慕容绝一身簇新的白色左衽单袍, 策马行她旁边，冰寒眸子瞥她一眼, “？”
萧琰一脸深沉的看她, “我是在感慨：时间是苍狗, 岁月是金梭。一眨眼，你就成殿下了。”
语气正经，声线上扬。
“一眨眼”，有着调笑的味道。
慕容绝声音冰澈如雪水，声线也上扬, “那你是考虑和我……”
“停！”萧琰立即止住她。
一脸的沉痛, “我错了。”不该拿殿下调侃你。
咱能不能别说交合这事？
慕容绝严肃又认真，“剑道必须锲而不舍。”
萧琰捂着心口沉痛模样。
“哈哈哈！”女军官爽脆的声音又笑起来。
两人是被几十名红色铠甲黑熊皮盔的骑兵护行, 气势强悍又冷峻肃穆, 熊皮盔下的两只耳朵却都悄悄竖了起来，心里唉声叹道：殿下今天又失败了。
这队一脸冷峻肃穆的骑兵队伍是皇宫近卫军, 出京的任务是护卫公主殿下上京——殿下对至友圣者的追求已经成为骑兵们暗底里热烈讨论的事。
乌古斯人豪迈又奔放, 对待性|事也是热烈奔放, 男女看对了眼就能上床, 不怕冷的还会幕天席地，由天穹为被，大地为床……虽然殿下邀请的是一位同性，但这有什么问题，完全没问题，这般美貌啊！一定是自然神亲造，还是一位大圆满圣者，那肯定是热烈追求啊！若非任务期间不许赌博，骑兵们早就下注赌殿下何时邀约成功了
这队近卫军骑兵的统领正是驾着雪橇车去接萧琰和慕容绝的那位女军官如罗英狮，一位三十五岁的圣者后阶，是乌古斯剑道世家如罗氏的年轻英才，也是三个月前新任命的近卫军师将。
在这位师将的率军护送下，两人上京谒见皇帝陛下。
是的，皇帝陛下——三个月前率军入京平逆的格索尔大公，按皇位继承序列，继位为乌古斯大可汗。
一个多月前，新的大可汗已经正式登基——二月初六是神庙大祭司星卜显出神示的帝星正位日。
虽然按乌古斯国策，国教不得干政，但国家重大日子和重大祭祀日，都要由神庙星卜请出吉日，像皇帝登基这种日子更要请出神示。
乌古斯皇帝称为“乌古斯大可汗”，这是通古斯语加鲜卑语，意思是“长生天神佑的至高皇帝”，既然是神佑，当然要请出神意，神庙根据星象得出的“帝星正位日”就是“神意”。
而之前的“莫沃汗”，寔楼莫沃的登基日就不是神庙给出的。神庙严正表示，第一、第二继承人都攻讦对方谋害先大汗，没有证明清白前，神庙不会请出神意。
因为神庙的拒绝，寔楼莫沃坐上了大可汗位下面的人心却不稳定，乌古斯军民对萨满神教的信仰虔诚，心里都在猜疑：新大汗为什么没得到神庙的承认？
也因为如此，当寔楼莫沃被定罪谋害先大汗诏告天下，除了他的死忠外，乌古斯军民百姓的反应都是“难怪神庙拒绝！”因为“莫沃汗”不是真正的帝星，神庙怎么会请出吉日，这是长生天不给神意啊。
“神意”这东西，最信任的是下层百姓，还有一部分中层百姓，越有权势地位的越不信，因为很多“神意”就是他们宣扬出来的，但是他们真心信奉实力和利益，寔楼莫沃战败，已经给他们带不来利益，当然就成为“没有神意”的弃子。
而同时被诏告定为谋害君父罪的，还有前太子寔楼明雷。
这对兄弟为了皇位斗了三十多年，各种明争暗斗，最后扩大到内战，三十万军队打得如火如荼，最后被痛心谴责两位兄长发动内战不顾帝国前途的寔楼丘给摘了桃子，两兄弟以同样的罪名同时被处死刑，可谓一对难兄难弟了。
当然寔楼丘“摘了桃子”远远不是“渔翁得利”这么简单的事，其中过程是惊险的、曲折的，经历了纵横捭阖，波谲云诡，鲜血和背叛，站位和抉择，等等，最终呈现出来的结果，往往只是表面的真相——胜利者想让别人看到的真相。
不过，先大汗究竟是怎么死的，这个真相已经不重要了——真相，就是强者的战戟。重要的是，这个帝国将迎来一位新主人，如何抢夺、分配利益，才是胜利者和投诚者要关心的事。至于失败者，乌古斯不需要弱者，弱者无道理，失败就是罪。
对于大唐帝国来说，乌古斯老皇帝是怎么死的更不重要，朝堂上关注的是，这个凶狠如狼的北面邻国迎来了一位新的统治者，而这位统治者的统治风格，将决定这个“北极狼”帝国的走向。
萧琰带着李毓祯的任务，就是“看一看”这位大可汗——这位新统治者是什么样的人：会成为大唐更凶狠的敌人？还是未来道路的同盟者？
上京的行程走得不快，一天也跑不了一百里，这对精锐的近卫军来说，简直相当于绵羊跑了。有着“英武狮子”之名的女师将很干脆的说：皇帝陛下刚登基不久忙着呢——咱们慢慢走不急。
虽然身负任务萧琰也不急，正好沿途看看乌古斯的风土人情。
这一“不急”就走了两个月，见山就停驻，见河就扎营，见城就入住，能不慢吗？
如罗英狮哈哈说：多亏了护送殿下和无念圣者，咱们这一队人才得了游山玩水的好机会。
左右的近卫军骑兵都哈哈大笑起来。
相处熟了之后，这些严肃冷峻如钢铁的近卫军就显露出了豪迈爽朗的性格。萧琰一路和他们谈笑，一路欣赏乌古斯的北国风光和奇趣地貌，大长见识，对于途中偶然见到的农庄也挺感兴趣，时不时问一些问题。
乌古斯近卫军是从军团选出的忠诚精锐，来自乌古斯各地，有出身贵族的也有出身平民的，萧琰问的问题他们中都有人能回答。
当然萧琰问的问题都很普通，就是风景衣着饮食之类，还有说到不同地方的节日活动，不涉及军事经济等等，她也不是抱着探查敌国机密的目的，一是好奇，二是增闻广见，第三她更关注的是乌古斯人，比如乌古斯普通百姓怎么在这恶劣的自然环境下生存，怎么能在严酷寒冷的土地上种出农作物，比大唐研究出的农作物还抗寒……她关注的这些层面让暗中一直注意她的如罗英狮放了心——整队近卫军中只有她一人知道这位“殿下至友”还有着“大唐皇帝特使”的身份。
这一路上也很清静，有皇宫近卫军团的旗帜开路，没有不长眼的匪盗撞上来，也没有突然冒出的劫杀者。现在对萧琰和慕容绝能造成威胁的唯有先天，而这一路都有先天宗师护送，虽然从未出现在眼前，但两人的直觉却都感觉到先天的存在——至少有两位。还有的先天来了又走了，或许只是来看她们一眼？
二人只作不知。
萧琰暗中笑道：【他们肯定是来看你的。看中了就想诱拐你，将你留在乌古斯。唉学长，你可不能抛弃我呀。】
——她可是要将慕容绝带回去的，不能让寔楼陛下拐走大唐的千山。
当初在极北冰原时，看到众位神司前辈对慕容绝的态度，萧琰就觉得有些头疼了，学长这颗“星星”大概对乌古斯帝国和神庙都很重要——她还能把人带回去吗？
萧琰是在说玩笑也是说实情。
慕容绝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我们交合吧。】
萧琰：……
有道理跟交合有一文钱关系？
【没有。】
慕容绝挺奇怪的看她。
我只是表达交合的意思。
萧琰：……
她想揍人。
腾身凌空扑出，拳头就挥了过去。
近卫军骑兵们利索的拨马闪开，一脸兴奋狂热，嗷嗷叫着，给空中交手的两人鼓劲。
这一路行来，比起之前“被狩猎”的日子，萧琰和慕容绝简直是在过游山玩水的悠闲生活，但两人的修行却没有放下，每日除了雷打不动的冥想和练刀练剑外，还有一项日常的活动：用淬体拳互殴，拳拳到肉。
之前在冰原偶然拳头切磋时她们就发现这种方式比起自己单练淬体拳的效果更全面。
慕容绝是以剑意淬体，萧琰是以真气淬体，剑意淬体暴烈，除了让躯体坚韧外身体也更有爆发力，真气淬体相对柔和，但柔中蕴刚，也更绵密，身体的耐力更强。两种方式各有千秋，而两人“互殴”，就是以剑意和真气互为对方淬体，等于吸取了对方的长处。
这种“互殴”看起来也凶残，也的确凶残，本来拳拳肉搏就是暴烈的……看着也很热血，让近卫军骑兵都呼喝狂热起来，即使看不清极速的拳影，但听到声声空气爆破音还有拳头击到身体上的砰砰声，就让人轰声叫好。
互殴下来萧琰便发现近卫军骑兵对她们的态度更热情了，目光中更多了崇敬。很快萧琰就知道了原因，骑兵们切磋不比弓箭不比马刀更喜欢用拳头，因为拳头直接、刺激。
萧琰心想，大唐军队也崇尚武力，但除了武力外，还有主流，比如唐人更骄傲的是文明，比起武力，也更崇敬智慧、知识、品德。而乌古斯军队是对武力的最高崇敬，以武力决定一切，他们好斗，好战，并以血性、勇气为最高的品格。
这是一个以武力定义实力，更崇拜暴力的帝国，因为只有实力和暴力，才能在这片冰天雪地里成为主人。——寔楼丘以暴力摧毁了她的兄长们，便赢得了乌古斯人的崇敬，理所当然的成为他们的皇。而她只要永远有这样的力量，乌古斯人就会忠诚的追随她，暴力摧毁阻挡他们的一切。
这是一个狼的国家。
……
五月十一，萧琰和慕容绝抵达上京。
新上任的帝国皇帝十分忙碌，但这位母亲还是第一时间见了自己的女儿，以及女儿的“亲密至友”，当然亲密两字，是这位陛下加的。
皇宫出来的宫廷侍从官带领两人入宫。
两人换上了宫廷送来的觐见服装，慕容绝是一身赤红色镶金边的左衽袍子，通肩绣金色星辰，这是乌古斯的皇子皇女服；萧琰穿的是一身对襟白袍，里面是纯银钮扣的衬衫，立领一直扣到光滑的下巴，有种禁欲的美感——慕容绝看着她，紫府天幕又漫出血粉色。
萧琰看她眼神赶紧道：“学长，冷静。”
慕容绝压下冰眸中的浅血色，声音冰寒又清醒，“走吧。”
萧琰忍笑跟上，上马时好奇问她，“对了，你母亲，皇帝陛下，怎么叫你的？千山？”
慕容绝脸色僵了僵。
萧琰眨眼。
难道真是“亲爱的”？——乌古斯人都喜欢这么称呼自己的儿女，噢，前面还要加个昵称。
难道是千山亲爱的？
萧琰噗哧一声笑出来。
慕容绝脸色更冰寒了。
……
萧琰远远就看到乌古斯皇宫。
乌古斯汗国的皇宫和大唐很不一样。
首先，它不是在京城的最北，以北位象征皇权至尊；而是矗立在上京城的中央——和皇权至尊相比，更像带领群狼的头狼，不会远离众狼，而是处于群狼中间，是狼群的中心。
萧琰觉得这一点很有意思。
头狼和群狼的关系，肯定不是大唐的君臣关系：“君使臣有礼，臣事君以忠。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雠”，核心是有礼才有忠，浸透的是君臣的义务和某种平等。而头狼和群狼的关系，是赤|裸裸的暴力征服与服从，越凶残的头狼，越能得到群狼的服从。杀死上一任头狼，得到新头狼位置，群狼也会跟随、服从，只要头狼继续强大下去。
现在萧琰要去见的就是这个国家的新头狼。
也必定是群狼眼中最凶残的狼。
在皇宫前面的天狼广场下马，往上是六层阶梯通向皇宫，阶梯两边是花圃，但不是种花，都是排列如军伍的针叶塔松，围着巨大的雕塑，有拉弓射箭人，骑马冲锋人，狩猎猛兽人，海上搏鲸人，迎着暴风雪前进的队伍，英勇搏杀的军队……都是用粗犷岩石雕成，线条也是粗犷刚硬的，显露出勇猛和慓悍的力量，还有原始的野性。
这不是大唐皇宫的威严肃穆和典雅庄重，蕴藉了文明的厚重和博大。这是毫不掩饰的力量展示：人与环境的凶狠博斗，人与猛兽的凶狠搏斗，人与人的凶狠博斗，流露出对力量的向往和搏杀的意志……野蛮，强力，不屈。
萧琰眉毛扬了一扬。
这是在体现斗，宣扬野性、力量和凶狠。唯有搏斗，才能生存。唯有搏斗，才能成为胜者。
所以，乌古斯皇位争夺远比大唐凶狠残酷，也更直接血腥。这是群狼中的头狼之战，寔楼氏皇族做不到最凶狠，就保持不了头狼之位。没有臣对君的忠，只有武力臣服，以搏杀的胜利证明自己担得起头狼之位。
每代乌古斯大汗的子女都很多，但活下来的很少，只要进入皇位继承序列就进入了搏杀场，弱者只有死……寔楼丘前面有五位兄长和两个姊姊成了尸骨，她的继承序列才一直进到第四，如果大知者不放弃继承权，估计也成尸骨了。
萧琰踏着石阶而上，心想寔楼丘是踩着骨阶而上：【你母亲真够凶猛。】纯粹是陈述语气，不带任何立场。
慕容绝更陈述：【不进，则死。】
萧琰默然。
寔楼氏没有皇帝死于寿终正寝，均是因为各种因素“陈年暗伤复发”而崩逝，不是皇族与世族的斗，就是皇族的内斗……不斗，就会退，退，就是死。寔楼皇族不会亡于骄奢淫逸的腐朽，只会亡于不够强壮。
慕容绝冰寒声音平静：【如果前进的路要踏着鲜血和尸骨，也必须前进。】
萧琰望了一眼天空沉默。
……
乌古斯皇宫是圆的。
一个矗立的大圆……不，是一座宏大的圆形建筑群，四方宫墙围成了一个圆，里面的宫殿建筑也是环绕成圆形，一圈一圈递进，最中央的圆就是大可汗的寝宫了。
萧琰给慕容绝说大臣们进皇宫是不是有种登阶祭天上圜丘坛的感觉。
慕容绝也是第一次进皇宫。
宫廷侍说，圆形是天穹，是星海，是无边无际。
天穹，星海，无边无际……
两人对视一眼，都若有所思。
“这个很有意思呀。”萧琰带着赞叹的语调说道。
大唐是方，乌古斯是圆，这个对比，也很有意思。
哦还有，乌古斯皇宫的建筑全是石头，这也很有意思。
大唐皇宫的建筑多用木材，追求天人合一的自然，在气势磅礴中强调形美与华美，厚重又要有活力。而乌古斯皇宫全是石头的冷硬和坚固，高阔的穹项、高大的柱廊、高耸的尖塔，视觉里全是高大壮。
侍从官说：越高，才能接近神。
“这很有意思。”萧琰说道。
乌古斯人说的神，就在他们的眼目中，是上天，星空，是身边无时无刻不存在的自然。他们统一敬称神名：长生天。
长、生、天……萧琰觉得这个神名很有意思，不是“长生的天神”，是每一个字都有意思。
她今天说了好多个“很有意思”。
因为真的很有意思。
人，神，国……都在这里面。
……
“前面就是陛下寝宫。”
侍从官侧身说道。
萧琰有种终于到了的吐气感，又有种即将见到这位皇帝的肃然感。
寝宫外围是弧弯形建筑，远远看着像一轮弯月，弯月中央围着一幢高阔穹顶殿楼，看起来像月亮环绕大阳，“太阳”就是皇帝的寝殿，拥日殿……起名相当直白。
经过高大的门廊进入拥日殿的高阔大厅，侍从官恭敬说道：“陛下刚刚议政回来，正在楼上换衣。请殿下和圣者稍坐一会。”引领二人在樱桃木长椅上坐下。
宫廷侍者奉上两杯花茶，一杯泡着雪莲花，一杯泡着桂花。
萧琰一看就笑了。
乌古斯待客正经上茶是煎黑茶，花茶是休闲自用或招待亲友，若是招待客人就是轻浮不尊重了。
宫廷侍者当然不会失礼。
这就是宫廷主人的意思，定下了会见的基调，是私人的、亲密的。
萧琰笑着端起茶。
很好，她和这位陛下有着默契。
楼廊上响起了脚步声，那是软靴底踏在地板上轻捷却稳定的声音。
萧琰和慕容绝都搁下茶杯站起来，向前走近楼梯口。
大厅通往楼上的是弧形楼梯，也是弯月形，乌古斯人真的很喜欢日月星。此时正是阳光最强的时候，光线从穹顶玻璃天花射下来，将踏阶而下的女子照耀得如同骄阳。
萧琰呼吸一窒。
什么凶残的头狼瞬间从她的脑子里飞走……
只有金光灿灿。
……
“噢——我亲爱的宝贝儿！”
皇帝陛下穿着白色的乌古斯式衬衫，四粒宝石钮扣只扣了两粒，显得轻松随意，踏着软皮短靴以轻捷步伐下了楼梯，张开双臂就热情的拥抱了女儿，在她左右双颊各亲吻一下。
慕容绝表情有些僵硬，尽管不是第一次被亲生母亲这样拥抱亲吻，却还是有些不适应，立即叫了一声，“伊塞。”
萧琰眨了下眼，心中已经要笑跌了……亲爱的宝贝儿？啊哈哈！
她想到了亲爱的，却没想到后面还有个宝贝儿。
萧琰眸子促狭，心里笑得翻来滚去。
慕容绝冰寒眸子飕飕射她两支冷箭。
“伊塞，这是萧无念。我的同伴。”
萧琰右手按胸口，躬身四十五度，行了一个乌古斯礼节，用标准的鲜卑语说道：“晚辈萧无念，很荣幸见到您，大伊姆。”
两人从冰雪海岸坐着雪橇车出来后，便一路南下，往中央领行去。
一眨眼, 三月将去，四月将临……
来乌古斯居然有一年了, 时光真是快。
萧琰骑在马上感慨。
慕容绝一身簇新的白色左衽单袍, 策马行她旁边，冰寒眸子瞥她一眼, “？”
萧琰一脸深沉的看她, “我是在感慨：时间是苍狗, 岁月是金梭。一眨眼，你就成殿下了。”
语气正经，声线上扬。
“一眨眼”，有着调笑的味道。
慕容绝声音冰澈如雪水，声线也上扬, “那你是考虑和我……”
“停！”萧琰立即止住她。
一脸的沉痛, “我错了。”不该拿殿下调侃你。
咱能不能别说交合这事？
慕容绝严肃又认真，“剑道必须锲而不舍。”
萧琰捂着心口沉痛模样。
“哈哈哈！”女军官爽脆的声音又笑起来。
两人是被几十名红色铠甲黑熊皮盔的骑兵护行, 气势强悍又冷峻肃穆, 熊皮盔下的两只耳朵却都悄悄竖了起来，心里唉声叹道：殿下今天又失败了。
这队一脸冷峻肃穆的骑兵队伍是皇宫近卫军, 出京的任务是护卫公主殿下上京——殿下对至友圣者的追求已经成为骑兵们暗底里热烈讨论的事。
乌古斯人豪迈又奔放, 对待性|事也是热烈奔放, 男女看对了眼就能上床, 不怕冷的还会幕天席地，由天穹为被，大地为床……虽然殿下邀请的是一位同性，但这有什么问题，完全没问题，这般美貌啊！一定是自然神亲造，还是一位大圆满圣者，那肯定是热烈追求啊！若非任务期间不许赌博，骑兵们早就下注赌殿下何时邀约成功了
这队近卫军骑兵的统领正是驾着雪橇车去接萧琰和慕容绝的那位女军官如罗英狮，一位三十五岁的圣者后阶，是乌古斯剑道世家如罗氏的年轻英才，也是三个月前新任命的近卫军师将。
在这位师将的率军护送下，两人上京谒见皇帝陛下。
是的，皇帝陛下——三个月前率军入京平逆的格索尔大公，按皇位继承序列，继位为乌古斯大可汗。
一个多月前，新的大可汗已经正式登基——二月初六是神庙大祭司星卜显出神示的帝星正位日。
虽然按乌古斯国策，国教不得干政，但国家重大日子和重大祭祀日，都要由神庙星卜请出吉日，像皇帝登基这种日子更要请出神示。
乌古斯皇帝称为“乌古斯大可汗”，这是通古斯语加鲜卑语，意思是“长生天神佑的至高皇帝”，既然是神佑，当然要请出神意，神庙根据星象得出的“帝星正位日”就是“神意”。
而之前的“莫沃汗”，寔楼莫沃的登基日就不是神庙给出的。神庙严正表示，第一、第二继承人都攻讦对方谋害先大汗，没有证明清白前，神庙不会请出神意。
因为神庙的拒绝，寔楼莫沃坐上了大可汗位下面的人心却不稳定，乌古斯军民对萨满神教的信仰虔诚，心里都在猜疑：新大汗为什么没得到神庙的承认？
也因为如此，当寔楼莫沃被定罪谋害先大汗诏告天下，除了他的死忠外，乌古斯军民百姓的反应都是“难怪神庙拒绝！”因为“莫沃汗”不是真正的帝星，神庙怎么会请出吉日，这是长生天不给神意啊。
“神意”这东西，最信任的是下层百姓，还有一部分中层百姓，越有权势地位的越不信，因为很多“神意”就是他们宣扬出来的，但是他们真心信奉实力和利益，寔楼莫沃战败，已经给他们带不来利益，当然就成为“没有神意”的弃子。
而同时被诏告定为谋害君父罪的，还有前太子寔楼明雷。
这对兄弟为了皇位斗了三十多年，各种明争暗斗，最后扩大到内战，三十万军队打得如火如荼，最后被痛心谴责两位兄长发动内战不顾帝国前途的寔楼丘给摘了桃子，两兄弟以同样的罪名同时被处死刑，可谓一对难兄难弟了。
当然寔楼丘“摘了桃子”远远不是“渔翁得利”这么简单的事，其中过程是惊险的、曲折的，经历了纵横捭阖，波谲云诡，鲜血和背叛，站位和抉择，等等，最终呈现出来的结果，往往只是表面的真相——胜利者想让别人看到的真相。
不过，先大汗究竟是怎么死的，这个真相已经不重要了——真相，就是强者的战戟。重要的是，这个帝国将迎来一位新主人，如何抢夺、分配利益，才是胜利者和投诚者要关心的事。至于失败者，乌古斯不需要弱者，弱者无道理，失败就是罪。
对于大唐帝国来说，乌古斯老皇帝是怎么死的更不重要，朝堂上关注的是，这个凶狠如狼的北面邻国迎来了一位新的统治者，而这位统治者的统治风格，将决定这个“北极狼”帝国的走向。
萧琰带着李毓祯的任务，就是“看一看”这位大可汗——这位新统治者是什么样的人：会成为大唐更凶狠的敌人？还是未来道路的同盟者？
上京的行程走得不快，一天也跑不了一百里，这对精锐的近卫军来说，简直相当于绵羊跑了。有着“英武狮子”之名的女师将很干脆的说：皇帝陛下刚登基不久忙着呢——咱们慢慢走不急。
虽然身负任务萧琰也不急，正好沿途看看乌古斯的风土人情。
这一“不急”就走了两个月，见山就停驻，见河就扎营，见城就入住，能不慢吗？
如罗英狮哈哈说：多亏了护送殿下和无念圣者，咱们这一队人才得了游山玩水的好机会。
左右的近卫军骑兵都哈哈大笑起来。
相处熟了之后，这些严肃冷峻如钢铁的近卫军就显露出了豪迈爽朗的性格。萧琰一路和他们谈笑，一路欣赏乌古斯的北国风光和奇趣地貌，大长见识，对于途中偶然见到的农庄也挺感兴趣，时不时问一些问题。
乌古斯近卫军是从军团选出的忠诚精锐，来自乌古斯各地，有出身贵族的也有出身平民的，萧琰问的问题他们中都有人能回答。
当然萧琰问的问题都很普通，就是风景衣着饮食之类，还有说到不同地方的节日活动，不涉及军事经济等等，她也不是抱着探查敌国机密的目的，一是好奇，二是增闻广见，第三她更关注的是乌古斯人，比如乌古斯普通百姓怎么在这恶劣的自然环境下生存，怎么能在严酷寒冷的土地上种出农作物，比大唐研究出的农作物还抗寒……她关注的这些层面让暗中一直注意她的如罗英狮放了心——整队近卫军中只有她一人知道这位“殿下至友”还有着“大唐皇帝特使”的身份。
这一路上也很清静，有皇宫近卫军团的旗帜开路，没有不长眼的匪盗撞上来，也没有突然冒出的劫杀者。现在对萧琰和慕容绝能造成威胁的唯有先天，而这一路都有先天宗师护送，虽然从未出现在眼前，但两人的直觉却都感觉到先天的存在——至少有两位。还有的先天来了又走了，或许只是来看她们一眼？
二人只作不知。
萧琰暗中笑道：【他们肯定是来看你的。看中了就想诱拐你，将你留在乌古斯。唉学长，你可不能抛弃我呀。】
——她可是要将慕容绝带回去的，不能让寔楼陛下拐走大唐的千山。
当初在极北冰原时，看到众位神司前辈对慕容绝的态度，萧琰就觉得有些头疼了，学长这颗“星星”大概对乌古斯帝国和神庙都很重要——她还能把人带回去吗？
萧琰是在说玩笑也是说实情。
慕容绝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我们交合吧。】
萧琰：……
有道理跟交合有一文钱关系？
【没有。】
慕容绝挺奇怪的看她。
我只是表达交合的意思。
萧琰：……
她想揍人。
腾身凌空扑出，拳头就挥了过去。
近卫军骑兵们利索的拨马闪开，一脸兴奋狂热，嗷嗷叫着，给空中交手的两人鼓劲。
这一路行来，比起之前“被狩猎”的日子，萧琰和慕容绝简直是在过游山玩水的悠闲生活，但两人的修行却没有放下，每日除了雷打不动的冥想和练刀练剑外，还有一项日常的活动：用淬体拳互殴，拳拳到肉。
之前在冰原偶然拳头切磋时她们就发现这种方式比起自己单练淬体拳的效果更全面。
慕容绝是以剑意淬体，萧琰是以真气淬体，剑意淬体暴烈，除了让躯体坚韧外身体也更有爆发力，真气淬体相对柔和，但柔中蕴刚，也更绵密，身体的耐力更强。两种方式各有千秋，而两人“互殴”，就是以剑意和真气互为对方淬体，等于吸取了对方的长处。
这种“互殴”看起来也凶残，也的确凶残，本来拳拳肉搏就是暴烈的……看着也很热血，让近卫军骑兵都呼喝狂热起来，即使看不清极速的拳影，但听到声声空气爆破音还有拳头击到身体上的砰砰声，就让人轰声叫好。
互殴下来萧琰便发现近卫军骑兵对她们的态度更热情了，目光中更多了崇敬。很快萧琰就知道了原因，骑兵们切磋不比弓箭不比马刀更喜欢用拳头，因为拳头直接、刺激。
萧琰心想，大唐军队也崇尚武力，但除了武力外，还有主流，比如唐人更骄傲的是文明，比起武力，也更崇敬智慧、知识、品德。而乌古斯军队是对武力的最高崇敬，以武力决定一切，他们好斗，好战，并以血性、勇气为最高的品格。
这是一个以武力定义实力，更崇拜暴力的帝国，因为只有实力和暴力，才能在这片冰天雪地里成为主人。——寔楼丘以暴力摧毁了她的兄长们，便赢得了乌古斯人的崇敬，理所当然的成为他们的皇。而她只要永远有这样的力量，乌古斯人就会忠诚的追随她，暴力摧毁阻挡他们的一切。
这是一个狼的国家。
……
五月十一，萧琰和慕容绝抵达上京。
新上任的帝国皇帝十分忙碌，但这位母亲还是第一时间见了自己的女儿，以及女儿的“亲密至友”，当然亲密两字，是这位陛下加的。
皇宫出来的宫廷侍从官带领两人入宫。
两人换上了宫廷送来的觐见服装，慕容绝是一身赤红色镶金边的左衽袍子，通肩绣金色星辰，这是乌古斯的皇子皇女服；萧琰穿的是一身对襟白袍，里面是纯银钮扣的衬衫，立领一直扣到光滑的下巴，有种禁欲的美感——慕容绝看着她，紫府天幕又漫出血粉色。
萧琰看她眼神赶紧道：“学长，冷静。”
慕容绝压下冰眸中的浅血色，声音冰寒又清醒，“走吧。”
萧琰忍笑跟上，上马时好奇问她，“对了，你母亲，皇帝陛下，怎么叫你的？千山？”
慕容绝脸色僵了僵。
萧琰眨眼。
难道真是“亲爱的”？——乌古斯人都喜欢这么称呼自己的儿女，噢，前面还要加个昵称。
难道是千山亲爱的？
萧琰噗哧一声笑出来。
慕容绝脸色更冰寒了。
……
萧琰远远就看到乌古斯皇宫。
乌古斯汗国的皇宫和大唐很不一样。
首先，它不是在京城的最北，以北位象征皇权至尊；而是矗立在上京城的中央——和皇权至尊相比，更像带领群狼的头狼，不会远离众狼，而是处于群狼中间，是狼群的中心。
萧琰觉得这一点很有意思。
头狼和群狼的关系，肯定不是大唐的君臣关系：“君使臣有礼，臣事君以忠。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雠”，核心是有礼才有忠，浸透的是君臣的义务和某种平等。而头狼和群狼的关系，是赤|裸裸的暴力征服与服从，越凶残的头狼，越能得到群狼的服从。杀死上一任头狼，得到新头狼位置，群狼也会跟随、服从，只要头狼继续强大下去。
现在萧琰要去见的就是这个国家的新头狼。
也必定是群狼眼中最凶残的狼。
在皇宫前面的天狼广场下马，往上是六层阶梯通向皇宫，阶梯两边是花圃，但不是种花，都是排列如军伍的针叶塔松，围着巨大的雕塑，有拉弓射箭人，骑马冲锋人，狩猎猛兽人，海上搏鲸人，迎着暴风雪前进的队伍，英勇搏杀的军队……都是用粗犷岩石雕成，线条也是粗犷刚硬的，显露出勇猛和慓悍的力量，还有原始的野性。
这不是大唐皇宫的威严肃穆和典雅庄重，蕴藉了文明的厚重和博大。这是毫不掩饰的力量展示：人与环境的凶狠博斗，人与猛兽的凶狠搏斗，人与人的凶狠博斗，流露出对力量的向往和搏杀的意志……野蛮，强力，不屈。
萧琰眉毛扬了一扬。
这是在体现斗，宣扬野性、力量和凶狠。唯有搏斗，才能生存。唯有搏斗，才能成为胜者。
所以，乌古斯皇位争夺远比大唐凶狠残酷，也更直接血腥。这是群狼中的头狼之战，寔楼氏皇族做不到最凶狠，就保持不了头狼之位。没有臣对君的忠，只有武力臣服，以搏杀的胜利证明自己担得起头狼之位。
每代乌古斯大汗的子女都很多，但活下来的很少，只要进入皇位继承序列就进入了搏杀场，弱者只有死……寔楼丘前面有五位兄长和两个姊姊成了尸骨，她的继承序列才一直进到第四，如果大知者不放弃继承权，估计也成尸骨了。
萧琰踏着石阶而上，心想寔楼丘是踩着骨阶而上：【你母亲真够凶猛。】纯粹是陈述语气，不带任何立场。
慕容绝更陈述：【不进，则死。】
萧琰默然。
寔楼氏没有皇帝死于寿终正寝，均是因为各种因素“陈年暗伤复发”而崩逝，不是皇族与世族的斗，就是皇族的内斗……不斗，就会退，退，就是死。寔楼皇族不会亡于骄奢淫逸的腐朽，只会亡于不够强壮。
慕容绝冰寒声音平静：【如果前进的路要踏着鲜血和尸骨，也必须前进。】
萧琰望了一眼天空沉默。
……
乌古斯皇宫是圆的。
一个矗立的大圆……不，是一座宏大的圆形建筑群，四方宫墙围成了一个圆，里面的宫殿建筑也是环绕成圆形，一圈一圈递进，最中央的圆就是大可汗的寝宫了。
萧琰给慕容绝说大臣们进皇宫是不是有种登阶祭天上圜丘坛的感觉。
慕容绝也是第一次进皇宫。
宫廷侍说，圆形是天穹，是星海，是无边无际。
天穹，星海，无边无际……
两人对视一眼，都若有所思。
“这个很有意思呀。”萧琰带着赞叹的语调说道。
大唐是方，乌古斯是圆，这个对比，也很有意思。
哦还有，乌古斯皇宫的建筑全是石头，这也很有意思。
大唐皇宫的建筑多用木材，追求天人合一的自然，在气势磅礴中强调形美与华美，厚重又要有活力。而乌古斯皇宫全是石头的冷硬和坚固，高阔的穹项、高大的柱廊、高耸的尖塔，视觉里全是高大壮。
侍从官说：越高，才能接近神。
“这很有意思。”萧琰说道。
乌古斯人说的神，就在他们的眼目中，是上天，星空，是身边无时无刻不存在的自然。他们统一敬称神名：长生天。
长、生、天……萧琰觉得这个神名很有意思，不是“长生的天神”，是每一个字都有意思。
她今天说了好多个“很有意思”。
因为真的很有意思。
人，神，国……都在这里面。
……
“前面就是陛下寝宫。”
侍从官侧身说道。
萧琰有种终于到了的吐气感，又有种即将见到这位皇帝的肃然感。
寝宫外围是弧弯形建筑，远远看着像一轮弯月，弯月中央围着一幢高阔穹顶殿楼，看起来像月亮环绕大阳，“太阳”就是皇帝的寝殿，拥日殿……起名相当直白。
经过高大的门廊进入拥日殿的高阔大厅，侍从官恭敬说道：“陛下刚刚议政回来，正在楼上换衣。请殿下和圣者稍坐一会。”引领二人在樱桃木长椅上坐下。
宫廷侍者奉上两杯花茶，一杯泡着雪莲花，一杯泡着桂花。
萧琰一看就笑了。
乌古斯待客正经上茶是煎黑茶，花茶是休闲自用或招待亲友，若是招待客人就是轻浮不尊重了。
宫廷侍者当然不会失礼。
这就是宫廷主人的意思，定下了会见的基调，是私人的、亲密的。
萧琰笑着端起茶。
很好，她和这位陛下有着默契。
楼廊上响起了脚步声，那是软靴底踏在地板上轻捷却稳定的声音。
萧琰和慕容绝都搁下茶杯站起来，向前走近楼梯口。
大厅通往楼上的是弧形楼梯，也是弯月形，乌古斯人真的很喜欢日月星。此时正是阳光最强的时候，光线从穹顶玻璃天花射下来，将踏阶而下的女子照耀得如同骄阳。
萧琰呼吸一窒。
什么凶残的头狼瞬间从她的脑子里飞走……
只有金光灿灿。
……
“噢——我亲爱的宝贝儿！”
皇帝陛下穿着白色的乌古斯式衬衫，四粒宝石钮扣只扣了两粒，显得轻松随意，踏着软皮短靴以轻捷步伐下了楼梯，张开双臂就热情的拥抱了女儿，在她左右双颊各亲吻一下。
慕容绝表情有些僵硬，尽管不是第一次被亲生母亲这样拥抱亲吻，却还是有些不适应，立即叫了一声，“伊塞。”
萧琰眨了下眼，心中已经要笑跌了……亲爱的宝贝儿？啊哈哈！
她想到了亲爱的，却没想到后面还有个宝贝儿。
萧琰眸子促狭，心里笑得翻来滚去。
慕容绝冰寒眸子飕飕射她两支冷箭。
“伊塞，这是萧无念。我的同伴。”
萧琰右手按胸口，躬身四十五度，行了一个乌古斯礼节，用标准的鲜卑语说道：“晚辈萧无念，很荣幸见到您，大伊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