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萧琰便吩咐侍女将礼物装盒，分别送去各院。
一些礼物是她在乌古斯置办的，离开上京前就委托侍从官办了快递到长安, 还有神山上的礼物，还有她回长安置办的礼物, 一些礼物并不贵重, 但都是她一样一样挑选或者亲自加工的，每样都考虑到了收礼人的喜好, 不提萧珑收到礼物后的惊喜欢呼, 就是萧瑟也有些惊诧, 她和十七哥除了家宴聚会外素日没什么来往，没想到这位异常出色的兄长竟然会关注到她的小小喜好，萧瑟寡淡的眼眸有些疑惑，又有些怔忡。
萧琰亲自去松鹤院，给祖母送礼物, 拜见祖母后就兴致勃勃的一样一样取出来, 给祖母说这是什么什么，从哪里哪里来的：有的是在乌古斯荒原上看到的, 有的是在路上和冒险团交换的, 有的是在神山上采的，有的是和祭司神术师们切磋得来的, 还有的是自己看到有意思的材料再加以雕琢的……由她口中说来, 每一样都有趣致在里面, 太夫人一边听着一边笑, 眼神非常柔和。
萧琰昨晚拜见太夫人只是请安，这会才有时间好好说话，就说起自己离家后三年以来的见闻，有长安的新鲜事，有剑阁的传说，有乌古斯的民情，向来清静的松鹤院也充满了她轻快活泼的声音，嬷嬷侍女们都听得入神，时不时发出几声惊叹，还有太夫人的笑声。直到接近午时，萧琰才依依拜别祖母，亲了祖母面颊，说明天再过来说话，这才往前府去。
今日午宴是接风宴。
宴席设在长庆堂，仅次于府中的明堂，面阔进深，一般只有除夕家宴和太夫人、国公、夫人、世子的生辰以及招待贵宾的大宴会才会在这里设宴，萧琰身为晚辈，又只是归家的接风宴，设在这里有些隆重了——但她年方“十九”就已经是洞真境大圆满宗师，也是大唐帝国最年轻的大圆满境，这个分量足以让梁国公为她开长庆堂，也是昭显她在家族中的地位上升。
今日非军中休沐日，萧琤、萧玳仍然在军营中没回，今日家宴增加的是萧玳萧瑟的生母刘氏、萧珑的生母高氏；吕县君和萧璋母子没有出现在宴席上，只有萧璋的妻子孙昕云带着二子二女参加了宴席。
萧璋的嫡长子萧宏已经十五岁，穿着齐整的宽袖大袍礼服，挺直身板跽坐在食案后，沉稳又端重，看起来倒像已经及冠的青年。庶子萧宽、庶女萧宁更是一副端庄谨言样子，就连一向受宠活泼的嫡女萧宓也变得守规矩了，再无以前左右顾笑姿态。
萧琰不由暗叹，家变真是让人成长，二哥的妻小虽然没被连累，心态却难以回到往昔了。但她对萧璋并无半分同情，既然敢谋夺世子之位，就要承受失败的后果。
接风宴之后，萧琰和四哥随父亲去睿思堂说话。
侍女奉茶退出后，梁国公说道：“家里的事，你二曾伯祖已经给你提过了吧？”
“是，”萧琰点头道，“夫子在路上简略提过。”
萧迟说，萧暻、萧璋谋害世子，勾结外贼，证据确凿，萧暻被族中定罪后处死，对外说是“闭关冲击进阶”，不再现身于人前，等过一段时间就是“冲关引发心魔身陨”，萧璋被废丹田又废双腿，对外说是“闭关冲击进阶失败”，此后就是卧榻一辈子了。
夫子说的就这么简单，详细过程萧琰就不清楚了，而且还有疑点未明。
梁国公沉默了一会，说道：“当年你四哥先天有疾，不是有疾，是你母亲孕中被人下了寒毒，当初以为只是受了寒。你四哥出生时就带了毒，是慢性的寒毒，若非精于毒道，只会诊为母体内受寒，是先天体寒不足之症。”
若非道玄子孙先生正好在贺州，他和安平都不知道，刚出生的嫡子竟然是中了毒！
梁国公想起当年，神情就冷寒、威重沉沉。
萧琰瞪大眼吃惊，四哥的先天寒疾竟然是中毒！……心有余悸的看了一眼四哥，心想还好有孙先生，又还好有姊姊。
但是，安平母亲从皇室嫁到萧氏，身边必然随嫁女医和擅辨毒的嬷嬷或侍女，孕期更是防范严密，怎么会被人下毒？
“因为给你母亲下的不是毒……”
萧琰又一怔。
梁国公神色冷峻，沉声说起当年之事。
吕县君被幽禁而死，最主要的罪不是和萧璋一起图谋世子之位，而是给安平公主下毒，谋害还未出生的萧氏嫡长。
那毒不是毒，只是从花园土壤中渗出的寒气。
安平公主和许多大唐公主一样，花中尤爱牡丹，怀孕后也时常在盛华院的牡丹园里赏花，土壤中的寒气顺着花茎进入牡丹花蕊，随着花香绽放出来，就是一种隐秘的花毒。
这毒属于“弱毒”，对健康的母体无大害，只是有些受寒的症状。安平公主最喜欢在清晨观赏晨露牡丹，怀孕后也没改变这个喜好，大夫诊后说寒气累积有些侵体，开了温宫药，又叮嘱说少去寒湿的地方。
安平公主虽然没有习武资质但也坚持修习女子锻体术，气血充盈，身体十分健康，冬天穿多一点都会冒汗，怀孕了也没觉得自己体弱，向来不太注意这些医嘱，现在被诊出受了寒，虽然惊诧也取消了清晨去花园的活动，服了几剂温宫药后那寒气就去了。
这寒气事实上没去，而是蜇伏了起来，当安平公主停药后，那寒气就一点点从子宫内渗出，进入胎体隐匿起来，到寒气累积到被大夫诊出时，已经不能根治了，用温药调理犹如往冰里扔火，火不大无益，火大了又会妨害胎儿。胎儿在这种寒境中发育，脏腑天生的带了内寒，到得胎儿出生，就成了慢性寒毒，脏腑被由内渗出的寒气僵化，渐渐损去生机，最后就是脏器衰竭而死。
这种下毒方式，不可谓不巧妙，更主要极其偏门。吕县君是怎么知晓的？又是怎么得到那种加料的“花肥”的？
这个源头就是萧暻。
先代梁国公一生钟爱窦县君，爱屋及乌，也极爱庶长子萧暻，他和长宁公主并无多少感情，对嫡长子萧昡的感情也相对淡薄。因萧氏庶长子的存在本就是防备嫡长子的后手，而先代梁国公的偏爱又助长了萧暻的野心，从少年时起就在想怎么夺下嫡弟的位子。
但萧昡身边防护周密，为人又精明谨慎，萧暻几次暗算都没成功。在萧昡被立为世子后，萧暻就不敢再出手了，担心被族中长老注意。而至先代梁国公去世，萧暻就更找不到机会了，只能不甘心的伺伏。后来偶然的机会让他搜罗到了这个秘方，于是暗地里设计，让吕县君得到，就有了下毒之事。
得知嫡子是中毒后，萧昡和安平公主都动用人手调查，国公府除了太夫人外每个人都被怀疑，吕县君就是重点嫌疑对象。但她素来表现得温顺本分，从不逾越规矩，做事也小心周全，只要和盛华院相关的事她从不沾手，调查也查不到任何与她相关的疑点。
那种特殊的“花肥”也是转了好几道弯，通过正常的渠道被盛华院的园丁购入，虽然查到花肥的源头，但那人也是被指使，不知道背后主谋是谁，线索查到这里就断了。
安平公主怀疑吕县君是出于直觉，萧昡当然不能轻易采信，吕县君不是简单的一个媵室，她是庶长子萧璋的生母，娘家吕氏更是追随萧氏的元老家族，出了不少将官，是萧氏倚重的武将世家，不能只凭直觉给吕县君定罪。安平公主由此迁怒萧昡，两人关系几成冰炭，若非共同挂心萧琮，夫妻俩早就形同陌路。
萧昡对吕县君只存着两分疑虑，事实上他更怀疑的是萧暻……
虽然从他被立为世子后萧暻只是在言语上表现不愤，没有任何实际行动，兢兢业业做他的职事，但萧昡对他的防备没有放下，也不相信他就此甘心了。只是萧暻狡猾谨慎，以前暗算萧昡的事情都抹得干净，让萧昡抓不到他的尾巴，只能警惕防备。嫡子中毒之事，萧昡首先想到的就是萧暻，立即分两条线调查：一条查毒源，一条查萧暻。
查毒源的线索中断了，萧昡暗中却增加了对萧暻的调查人力，暗中布线，埋局。
萧暻为人狡猾多疑，对身边任何人都不信任，暗底进行的事都有独立的联络渠道和联络人，发现不对就会斩断。经过数年功夫，萧昡终于调查到萧暻在萧氏西洲商团任职期间，曾经遣出亲信潜入新月道荒野马贼团，对马贼团的财富起了黑吃黑的心思。而这位亲信在荒野马贼团的黑吃黑吞并中加入了狼盗团，狼盗团的真实背景是突厥汗庭，这种极其偏门的毒就是来自狼盗团的一位西突厥贵族头领。
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但疑点线索加上动机，萧昡确定是萧暻所为，但凭这些定不了萧暻的罪。那位亲信在萧暻察觉有人追查后，也果断遣人灭了口，证据至此湮灭。萧昡可以设谋杀了萧暻为嫡子报仇，但这是下策，他是萧氏的家主，不能沾上谋害兄长的嫌疑，再者，要将萧暻打落，就一定要让他身败名裂，不遗留任何后患。
萧昡笃定，萧暻的野心不会磨灭，这也是萧暻的执念，而事情做得越多，就越不容易抹去痕迹，总有被他揪住的时候。
萧昡不动声色的隐忍十几年，默默安插眼线、埋伏棋子，看着萧暻一步步被野心驱使，也是被萧昡安插的幕僚不着痕迹的挑动，最终决意联结齐王，谋夺萧氏家主之位。
这在萧氏是大忌，查出来，必死！
但萧暻实在是谨慎，虽然和齐王勾结，却只是暗中伏线，并未对萧氏造成实际伤害，而他和齐王的来往，也没有任何证据留下。
萧昡抓住一个方向入手，凡谋划大事必得有钱财支持，他暗中查着萧暻的钱财出入，查到了一个可疑的灰色渠道。而在某一个时间，这个渠道却关闭了，以一种正常的方式退出了商业圈，因为初期很有利润但后来盈利不高，后面两年都是在勉力支撑，最终倒闭是正常的止损手段。若非萧昡关注到，也不会觉得有问题。再往下查，就查出这个灰色渠道实际是一个黑吃黑的洗钱渠道，但是，它每期洗出的黑钱都不知去向。运行了十多年才被萧昡关注到，也正是因为商业收支正常，没有大量的不明财富流出。萧暻这些年也没有巨额的不明财富流入。那洗出的黑钱去哪里了？萧昡不认为这么一个渠道是在小打小闹。
直到萧琮被东海刺的刺客刺杀，萧昡忽然将那些零散的疑点都串连上了，原来如此！那些黑钱是以分期付款的方式流向了东海刺，难怪查不到“洗钱”的存在。
这个洗钱渠道存在了十多年，说明萧暻分期付款的最初刺杀目标是梁国公萧昡。
但在萧琮病愈又被册封世子后，萧暻忽然生出一个更妙的主意——将刺杀目标改为萧琮。
他推动了萧璋的恐惧心和不甘，引诱萧璋生出买刺的想法，说：就算事后追查，也会留下线索指向燕周人。萧璋抵不住诱惑，按萧暻说的出了一千万金，余下的大项则由萧暻出，萧暻说这是支持萧璋上位的诚意金。
而萧璋出的这一千万两黄金，就是萧暻付给东海刺的最后一笔买刺款。萧暻也因此握住了萧璋“买东海刺”的把柄，让他上位后也不得不听命于自己，从另一个方面实现了他夺位的执念。
萧琰听完无语又摇头，权利野心的执念真的能蒙蔽一个人的心灵，让人利令智昏，萧璋就是一个典型。
买东海刺的源头清楚了，也就释清了当初的疑点，为什么暗中护着四哥的萧氏宗师会被另外宗师袭击引走——萧蒙叔父说那人很熟悉他的功法，他疑虑才追了下去，如果是萧暻那边派出，那就不奇怪了。
萧昡说，你二伯父萧暻是个很聪明也很有能力的人，很会识人用人。萧氏各方面的机制虽然在完善，但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萧暻就是专会捡漏的，时不时在族中“伸张公理”，笼络了不少人心，也收服了不少英才为他效命，包括一些宗师。
萧昡说，萧暻还是惯会作戏的，只要有他在的场合，就表现得很冲动，总要和他呛两声、小事上怼一下，但在公事上就表现的英明睿智，从不犯错误，凡担任的职事、经手的事情，都完成得出色，让护族长老会和执事长老会都渐渐放下了对“过时的、不再需要的庶长子”的防备，认为萧暻只是有一些不甘、过一下嘴瘾，大事上不会犯错。
萧琰听着也就更加明白了，她这位二伯父和她以前认为的形象不同，不是怼过了父亲就洋洋得意、没有怼过就气急败坏，而是一个心机深沉、聪明又狡猾的人物。也正是这样的人物，才能成为父亲的对手，以前暗算父亲多次却没有被揪住。
但是狡猾谨慎的萧暻还是做错了一件事，就是将买东海刺的主意动到萧璋头上，这就让梁国公萧昡得以从萧璋和吕氏家族这边突破，追查到一千万两黄金的“异常支出，伪造流向”……
萧昡将这些疑点和证据都提交给了护族大长老萧勰和二伯祖萧迟。
萧迟是出身嫡长的血统，对萧氏庶长子这种存在向来不以为然，也是嫡长一脉的有力支持者。虽然这些证据还不足，多是疑点和推理，但对萧迟来说已足够，以她的云梦刀幻境，深夜潜入萧暻寝卧，很轻易的让他做了一场幻梦，以为自己是在梦中，被心声牵引，畅快的渲泄了积压在胸中的愤懑，吐露了那些不可言说的布局，让他得意，最得意的是让萧昡的枕边人下毒害他的嫡长，让他的庶长子买刺杀他的嫡长子，两个亲儿子相残，哈哈哈哈！……
这些心声都被忠实的录入了留影石中。
护族长老会突然发作，一举擒下了萧暻和族中的亲信，由执事长老会配合，全面清扫他的势力。
此时萧昡也不隐瞒女儿，说你祖父去世后，萧暻这么多年来都有人护着，这是来自于他生母窦县君的遗泽。
窦县君窦然号灵秀居士，是河西有名的诗文双豪和第一美人，出身乙姓世家，虽是长房庶女，却才华绝伦，诗风瑰逸，文章沉博绝丽，才情、丰致都令人倾折，倾慕她的人无数……萧氏就有好几位才俊……
若非与梁国公世子萧劭两情相悦，以窦然的才情，扶风窦氏不可能嫁出她，更何况做人媵室。
当然窦然的嫁出让扶风窦氏得到了极大的好处，尤其萧劭承爵后，因对窦县君心怀愧疚和补偿心理，对她的娘家多有照拂，对与窦县君所出的唯一孩子萧暻也最为疼爱。
但是这些都解不了窦县君心里的郁结，四十多岁就郁郁而终，临终给萧暻留下了许多人脉，其中有文林的挚友，也有昔年倾慕她的才俊，一些人已经身居要职，或者有了很高的身份。
其中最重要的一位人脉，是兰陵萧氏的先天供奉，窦程。
窦程本姓程，是窦氏商号一位掌事的儿子，被窦氏发现习武天赋极好，带回窦氏以资源培养，四十多岁就晋入洞真境，却遇上了一生中的情缘，对窦氏长房的庶小娘子生了情，一年一年看着她长大，却爱上了梁国公世子萧劭……情缘变成了情劫。而这场情劫渡过去后，促成了窦程的道心圆满，十年之后突破先天境，又在扶风窦氏留了四十年教导子弟，偿还窦氏的培养之恩。此时窦县君已经过世，为了了结窦县君这场情缘情渡的因果，他接下了窦县君的遗书之请，保护她的儿子二十年，并因此加入兰陵萧氏成为太上供奉。多一位先天宗师对萧氏当然是好事，至于加入的理由是为了偿还窦县君的因果这是小事，何况萧暻也是萧氏子弟，总之，这是有利的事。
三年前窦程允诺的二十年保护时间已经到了，这位先天供奉继续留在了萧氏，因果已经了结，对萧暻也就余了一点故人的香火情。但萧暻犯下这么大的事，这么一点香火情，不足以让窦程为他出头。
还有两位萧氏才俊，也接了窦县君的临终托付，一位是执事会的执事长老，另一位在萧氏的商业财团中也居于重要位置，他的祖父是萧氏的一位先天。他们当然不会支持萧暻夺位，但接了窦县君的托付，就对萧暻存有一份呵护之责。
这也是萧昡隐忍十多年的原因之一，若不掌握证据将萧暻钉死，族中为了顾及窦程的情面，以及两位萧氏重要骨干的情面，对萧暻的处置就会留手——这是萧昡不能容忍的。
萧暻，必须死！
萧琮若真因寒毒而死，萧氏就要面临立世子的争端，是立嫡次子还是立庶长子？人心就会分裂，加上萧暻这个推波助澜的，萧氏内乱必起，就算萧暻最终没有得逞，萧氏都要伤些元气。
萧昡不会重复父亲萧劭的错误，将萧暻这个隐患留给下一代。
他心中也早有决断：从萧琮的下一代起，萧氏不会再有庶长子，萧氏“庶长为备”的规则，到此为止。
从此以后，萧氏不会再有庶长子这个隐患。
这是梁国公早就心存的意志，也是他同意沈清猗和离的最主要原因。
事实上，如果不是沈清猗同意，不会有魏子静这个媵，至少在沈清猗的孩子出生前，不会有魏子静入门，更不会有她的孩子出生。以沈清猗的心智手段，竟然让魏子静有了身孕，此时萧昡心里就有了让他沉怒的推测——这个宗媳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萧琮说沈清猗要和离时，梁国公心里是冷笑的，并没有他表现出的那么震惊和震怒。
但萧氏家主的愤怒必须表达出来！
——任何想要踏着萧氏离开的人，都必须付出足够的代价。
梁国公又说到萧璋，如果这个孩子守本分，他会安享国公府长子的尊荣，在族中也有他的位置，但若心入歧途，做了错事，就要承担做错事的后果。
他会亲手处置，不会将这个隐患留给世子萧琮。父亲萧劭的错误，他不会犯。
梁国公一身冷峻，刚毅。
萧琰起身给父亲奉茶，诚恳说道：“阿父辛苦了。”眼见仇人在侧，却要不动声色隐忍这么多年。萧琰佩服父亲，也心疼父亲这些年承受的折磨，不可与人道，只能一人承受。
梁国公接过茶盏饮尽，欣慰说道：“当日，你四哥也是如你这般，说阿父辛苦。”
他看一眼清润雅致的嫡长子，又看一眼丰采致致的女儿，只觉得为了这样的儿女，一切隐忍折磨都是值得的。
萧琰又问起吕家，也被处置了么？
吕家当然不清白。
梁国公冷哼一声，目光带寒。
吕县君幽禁后已经“被病逝”，梁国公想到这个一脸柔顺实则狠毒的女人，心里还有些发寒。她心狡又谨慎，下毒之事瞒着吕家，一是怕吕家不让她为，二是恐多一人知，则事机不秘。这件事上吕家是清白的。
但萧璋暗谋世子之位，吕家却是参与其中。
向东海刺支付的一千万两金，萧璋自己出了三百万两，向吕家借了七百万两，当然不会说是买东海刺的雇金，但借了这么多的钱，要做的事必然是和谋划世子位有关——吕家人心里会没数？
梁国公冷森说道：“吐蕃战场上，萧璋指使萧焟暗箭杀你，事未成，担心追查败露，萧焟遂被人灭口伪造成自震心脉而死，又栽赃给阿琤的，就是吕直茂的亲卫、吕家的一位洞真境宗师。”
吕家既然做了站位选择，就要承担站错位的后果。
就在萧暻和萧璋被处置不久，吕氏这位洞真境宗师在修行中惹发心魔发狂，杀死了家主吕直茂。家主之位没有传给吕直茂的子女，而是他的弟弟接任，从此吕直茂这一房就从家主的位置上退了下去。
而吕直茂死了，麒武军的中军将军也就空出来了，梁国公趁机对河西军的将领进行了较大的调整，吕氏的将领军官都在这次调整中被替换出去：有的揪了错降职，有的调去无关紧要的文职，有的自请退役归家……
总之，吕氏家族经营两百多年的河西武将世家从此就要沉寂下去，而沉寂的时间要看萧氏何时解冻。
吕氏不敢有怨言，只付出家主和一位宗师的性命以及吕氏的军权，让吕氏得以保全，这已经是庆幸了——萧氏没有让他们家族破灭凋零，已经是顾念吕氏过往的功劳了。
吕氏先祖是南梁的禁军将领，后来又追随萧氏从建康举族迁入河西，一直在河西奋战，积功累累，也为军中培养出不少人才，在河西武将世家和军队中都很有声望。
吕县君和萧璋所做之事，萧氏不能对外宣扬：媵室毒害嫡子，兄弟阋墙，传出去对萧氏不利。如果让吕氏整个家族为此败落，外人不知情，只道萧氏薄情，军中难免生寒。
现在这般处置，即使不知情的，也知道这是吕家犯了大事，但吕氏家族的元气没伤，人才都在，只要这事过了，吕氏还有杰出子弟在，就能带领家族重新站起来。——很明显萧氏留了手。
梁国公道：“……对吕家的从宽处置，是你四哥提出来的。”
虽然萧琮不这么提，梁国公也会这么做，但儿子提了出来，就说明有着大局观，也不是睚眦必报的狭窄心胸，梁国公觉得很欣慰。
萧琰点头说道：“阿兄仁厚，是河西之福。”
萧琮看着妹妹微微一笑。
梁国公浓眉一抬，“我倒担心你四哥宽仁过度。”
慈不掌兵，这是至理。
“四哥是仁，但非滥仁。”萧琰神色认真，说道，“宽仁待下，体恤士兵，这是仁；赏罚分明，这是仁；当严则严，绝不姑息，这也是仁。这是有利于全军生存的大仁。四哥宽仁、悯下，得军士爱戴归心，又以大仁统军，则能使将，能治军。”这哪里是“慈不掌兵”呢？
梁国公哈哈大笑，更加欣慰。
萧琮脸上光泽莹莹，“阿琰真是阿兄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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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一给大家拜年啦！（脑海中一直回旋着咚咚锵的节奏~~~）
一些礼物是她在乌古斯置办的，离开上京前就委托侍从官办了快递到长安, 还有神山上的礼物，还有她回长安置办的礼物, 一些礼物并不贵重, 但都是她一样一样挑选或者亲自加工的，每样都考虑到了收礼人的喜好, 不提萧珑收到礼物后的惊喜欢呼, 就是萧瑟也有些惊诧, 她和十七哥除了家宴聚会外素日没什么来往，没想到这位异常出色的兄长竟然会关注到她的小小喜好，萧瑟寡淡的眼眸有些疑惑，又有些怔忡。
萧琰亲自去松鹤院，给祖母送礼物, 拜见祖母后就兴致勃勃的一样一样取出来, 给祖母说这是什么什么，从哪里哪里来的：有的是在乌古斯荒原上看到的, 有的是在路上和冒险团交换的, 有的是在神山上采的，有的是和祭司神术师们切磋得来的, 还有的是自己看到有意思的材料再加以雕琢的……由她口中说来, 每一样都有趣致在里面, 太夫人一边听着一边笑, 眼神非常柔和。
萧琰昨晚拜见太夫人只是请安，这会才有时间好好说话，就说起自己离家后三年以来的见闻，有长安的新鲜事，有剑阁的传说，有乌古斯的民情，向来清静的松鹤院也充满了她轻快活泼的声音，嬷嬷侍女们都听得入神，时不时发出几声惊叹，还有太夫人的笑声。直到接近午时，萧琰才依依拜别祖母，亲了祖母面颊，说明天再过来说话，这才往前府去。
今日午宴是接风宴。
宴席设在长庆堂，仅次于府中的明堂，面阔进深，一般只有除夕家宴和太夫人、国公、夫人、世子的生辰以及招待贵宾的大宴会才会在这里设宴，萧琰身为晚辈，又只是归家的接风宴，设在这里有些隆重了——但她年方“十九”就已经是洞真境大圆满宗师，也是大唐帝国最年轻的大圆满境，这个分量足以让梁国公为她开长庆堂，也是昭显她在家族中的地位上升。
今日非军中休沐日，萧琤、萧玳仍然在军营中没回，今日家宴增加的是萧玳萧瑟的生母刘氏、萧珑的生母高氏；吕县君和萧璋母子没有出现在宴席上，只有萧璋的妻子孙昕云带着二子二女参加了宴席。
萧璋的嫡长子萧宏已经十五岁，穿着齐整的宽袖大袍礼服，挺直身板跽坐在食案后，沉稳又端重，看起来倒像已经及冠的青年。庶子萧宽、庶女萧宁更是一副端庄谨言样子，就连一向受宠活泼的嫡女萧宓也变得守规矩了，再无以前左右顾笑姿态。
萧琰不由暗叹，家变真是让人成长，二哥的妻小虽然没被连累，心态却难以回到往昔了。但她对萧璋并无半分同情，既然敢谋夺世子之位，就要承受失败的后果。
接风宴之后，萧琰和四哥随父亲去睿思堂说话。
侍女奉茶退出后，梁国公说道：“家里的事，你二曾伯祖已经给你提过了吧？”
“是，”萧琰点头道，“夫子在路上简略提过。”
萧迟说，萧暻、萧璋谋害世子，勾结外贼，证据确凿，萧暻被族中定罪后处死，对外说是“闭关冲击进阶”，不再现身于人前，等过一段时间就是“冲关引发心魔身陨”，萧璋被废丹田又废双腿，对外说是“闭关冲击进阶失败”，此后就是卧榻一辈子了。
夫子说的就这么简单，详细过程萧琰就不清楚了，而且还有疑点未明。
梁国公沉默了一会，说道：“当年你四哥先天有疾，不是有疾，是你母亲孕中被人下了寒毒，当初以为只是受了寒。你四哥出生时就带了毒，是慢性的寒毒，若非精于毒道，只会诊为母体内受寒，是先天体寒不足之症。”
若非道玄子孙先生正好在贺州，他和安平都不知道，刚出生的嫡子竟然是中了毒！
梁国公想起当年，神情就冷寒、威重沉沉。
萧琰瞪大眼吃惊，四哥的先天寒疾竟然是中毒！……心有余悸的看了一眼四哥，心想还好有孙先生，又还好有姊姊。
但是，安平母亲从皇室嫁到萧氏，身边必然随嫁女医和擅辨毒的嬷嬷或侍女，孕期更是防范严密，怎么会被人下毒？
“因为给你母亲下的不是毒……”
萧琰又一怔。
梁国公神色冷峻，沉声说起当年之事。
吕县君被幽禁而死，最主要的罪不是和萧璋一起图谋世子之位，而是给安平公主下毒，谋害还未出生的萧氏嫡长。
那毒不是毒，只是从花园土壤中渗出的寒气。
安平公主和许多大唐公主一样，花中尤爱牡丹，怀孕后也时常在盛华院的牡丹园里赏花，土壤中的寒气顺着花茎进入牡丹花蕊，随着花香绽放出来，就是一种隐秘的花毒。
这毒属于“弱毒”，对健康的母体无大害，只是有些受寒的症状。安平公主最喜欢在清晨观赏晨露牡丹，怀孕后也没改变这个喜好，大夫诊后说寒气累积有些侵体，开了温宫药，又叮嘱说少去寒湿的地方。
安平公主虽然没有习武资质但也坚持修习女子锻体术，气血充盈，身体十分健康，冬天穿多一点都会冒汗，怀孕了也没觉得自己体弱，向来不太注意这些医嘱，现在被诊出受了寒，虽然惊诧也取消了清晨去花园的活动，服了几剂温宫药后那寒气就去了。
这寒气事实上没去，而是蜇伏了起来，当安平公主停药后，那寒气就一点点从子宫内渗出，进入胎体隐匿起来，到寒气累积到被大夫诊出时，已经不能根治了，用温药调理犹如往冰里扔火，火不大无益，火大了又会妨害胎儿。胎儿在这种寒境中发育，脏腑天生的带了内寒，到得胎儿出生，就成了慢性寒毒，脏腑被由内渗出的寒气僵化，渐渐损去生机，最后就是脏器衰竭而死。
这种下毒方式，不可谓不巧妙，更主要极其偏门。吕县君是怎么知晓的？又是怎么得到那种加料的“花肥”的？
这个源头就是萧暻。
先代梁国公一生钟爱窦县君，爱屋及乌，也极爱庶长子萧暻，他和长宁公主并无多少感情，对嫡长子萧昡的感情也相对淡薄。因萧氏庶长子的存在本就是防备嫡长子的后手，而先代梁国公的偏爱又助长了萧暻的野心，从少年时起就在想怎么夺下嫡弟的位子。
但萧昡身边防护周密，为人又精明谨慎，萧暻几次暗算都没成功。在萧昡被立为世子后，萧暻就不敢再出手了，担心被族中长老注意。而至先代梁国公去世，萧暻就更找不到机会了，只能不甘心的伺伏。后来偶然的机会让他搜罗到了这个秘方，于是暗地里设计，让吕县君得到，就有了下毒之事。
得知嫡子是中毒后，萧昡和安平公主都动用人手调查，国公府除了太夫人外每个人都被怀疑，吕县君就是重点嫌疑对象。但她素来表现得温顺本分，从不逾越规矩，做事也小心周全，只要和盛华院相关的事她从不沾手，调查也查不到任何与她相关的疑点。
那种特殊的“花肥”也是转了好几道弯，通过正常的渠道被盛华院的园丁购入，虽然查到花肥的源头，但那人也是被指使，不知道背后主谋是谁，线索查到这里就断了。
安平公主怀疑吕县君是出于直觉，萧昡当然不能轻易采信，吕县君不是简单的一个媵室，她是庶长子萧璋的生母，娘家吕氏更是追随萧氏的元老家族，出了不少将官，是萧氏倚重的武将世家，不能只凭直觉给吕县君定罪。安平公主由此迁怒萧昡，两人关系几成冰炭，若非共同挂心萧琮，夫妻俩早就形同陌路。
萧昡对吕县君只存着两分疑虑，事实上他更怀疑的是萧暻……
虽然从他被立为世子后萧暻只是在言语上表现不愤，没有任何实际行动，兢兢业业做他的职事，但萧昡对他的防备没有放下，也不相信他就此甘心了。只是萧暻狡猾谨慎，以前暗算萧昡的事情都抹得干净，让萧昡抓不到他的尾巴，只能警惕防备。嫡子中毒之事，萧昡首先想到的就是萧暻，立即分两条线调查：一条查毒源，一条查萧暻。
查毒源的线索中断了，萧昡暗中却增加了对萧暻的调查人力，暗中布线，埋局。
萧暻为人狡猾多疑，对身边任何人都不信任，暗底进行的事都有独立的联络渠道和联络人，发现不对就会斩断。经过数年功夫，萧昡终于调查到萧暻在萧氏西洲商团任职期间，曾经遣出亲信潜入新月道荒野马贼团，对马贼团的财富起了黑吃黑的心思。而这位亲信在荒野马贼团的黑吃黑吞并中加入了狼盗团，狼盗团的真实背景是突厥汗庭，这种极其偏门的毒就是来自狼盗团的一位西突厥贵族头领。
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但疑点线索加上动机，萧昡确定是萧暻所为，但凭这些定不了萧暻的罪。那位亲信在萧暻察觉有人追查后，也果断遣人灭了口，证据至此湮灭。萧昡可以设谋杀了萧暻为嫡子报仇，但这是下策，他是萧氏的家主，不能沾上谋害兄长的嫌疑，再者，要将萧暻打落，就一定要让他身败名裂，不遗留任何后患。
萧昡笃定，萧暻的野心不会磨灭，这也是萧暻的执念，而事情做得越多，就越不容易抹去痕迹，总有被他揪住的时候。
萧昡不动声色的隐忍十几年，默默安插眼线、埋伏棋子，看着萧暻一步步被野心驱使，也是被萧昡安插的幕僚不着痕迹的挑动，最终决意联结齐王，谋夺萧氏家主之位。
这在萧氏是大忌，查出来，必死！
但萧暻实在是谨慎，虽然和齐王勾结，却只是暗中伏线，并未对萧氏造成实际伤害，而他和齐王的来往，也没有任何证据留下。
萧昡抓住一个方向入手，凡谋划大事必得有钱财支持，他暗中查着萧暻的钱财出入，查到了一个可疑的灰色渠道。而在某一个时间，这个渠道却关闭了，以一种正常的方式退出了商业圈，因为初期很有利润但后来盈利不高，后面两年都是在勉力支撑，最终倒闭是正常的止损手段。若非萧昡关注到，也不会觉得有问题。再往下查，就查出这个灰色渠道实际是一个黑吃黑的洗钱渠道，但是，它每期洗出的黑钱都不知去向。运行了十多年才被萧昡关注到，也正是因为商业收支正常，没有大量的不明财富流出。萧暻这些年也没有巨额的不明财富流入。那洗出的黑钱去哪里了？萧昡不认为这么一个渠道是在小打小闹。
直到萧琮被东海刺的刺客刺杀，萧昡忽然将那些零散的疑点都串连上了，原来如此！那些黑钱是以分期付款的方式流向了东海刺，难怪查不到“洗钱”的存在。
这个洗钱渠道存在了十多年，说明萧暻分期付款的最初刺杀目标是梁国公萧昡。
但在萧琮病愈又被册封世子后，萧暻忽然生出一个更妙的主意——将刺杀目标改为萧琮。
他推动了萧璋的恐惧心和不甘，引诱萧璋生出买刺的想法，说：就算事后追查，也会留下线索指向燕周人。萧璋抵不住诱惑，按萧暻说的出了一千万金，余下的大项则由萧暻出，萧暻说这是支持萧璋上位的诚意金。
而萧璋出的这一千万两黄金，就是萧暻付给东海刺的最后一笔买刺款。萧暻也因此握住了萧璋“买东海刺”的把柄，让他上位后也不得不听命于自己，从另一个方面实现了他夺位的执念。
萧琰听完无语又摇头，权利野心的执念真的能蒙蔽一个人的心灵，让人利令智昏，萧璋就是一个典型。
买东海刺的源头清楚了，也就释清了当初的疑点，为什么暗中护着四哥的萧氏宗师会被另外宗师袭击引走——萧蒙叔父说那人很熟悉他的功法，他疑虑才追了下去，如果是萧暻那边派出，那就不奇怪了。
萧昡说，你二伯父萧暻是个很聪明也很有能力的人，很会识人用人。萧氏各方面的机制虽然在完善，但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萧暻就是专会捡漏的，时不时在族中“伸张公理”，笼络了不少人心，也收服了不少英才为他效命，包括一些宗师。
萧昡说，萧暻还是惯会作戏的，只要有他在的场合，就表现得很冲动，总要和他呛两声、小事上怼一下，但在公事上就表现的英明睿智，从不犯错误，凡担任的职事、经手的事情，都完成得出色，让护族长老会和执事长老会都渐渐放下了对“过时的、不再需要的庶长子”的防备，认为萧暻只是有一些不甘、过一下嘴瘾，大事上不会犯错。
萧琰听着也就更加明白了，她这位二伯父和她以前认为的形象不同，不是怼过了父亲就洋洋得意、没有怼过就气急败坏，而是一个心机深沉、聪明又狡猾的人物。也正是这样的人物，才能成为父亲的对手，以前暗算父亲多次却没有被揪住。
但是狡猾谨慎的萧暻还是做错了一件事，就是将买东海刺的主意动到萧璋头上，这就让梁国公萧昡得以从萧璋和吕氏家族这边突破，追查到一千万两黄金的“异常支出，伪造流向”……
萧昡将这些疑点和证据都提交给了护族大长老萧勰和二伯祖萧迟。
萧迟是出身嫡长的血统，对萧氏庶长子这种存在向来不以为然，也是嫡长一脉的有力支持者。虽然这些证据还不足，多是疑点和推理，但对萧迟来说已足够，以她的云梦刀幻境，深夜潜入萧暻寝卧，很轻易的让他做了一场幻梦，以为自己是在梦中，被心声牵引，畅快的渲泄了积压在胸中的愤懑，吐露了那些不可言说的布局，让他得意，最得意的是让萧昡的枕边人下毒害他的嫡长，让他的庶长子买刺杀他的嫡长子，两个亲儿子相残，哈哈哈哈！……
这些心声都被忠实的录入了留影石中。
护族长老会突然发作，一举擒下了萧暻和族中的亲信，由执事长老会配合，全面清扫他的势力。
此时萧昡也不隐瞒女儿，说你祖父去世后，萧暻这么多年来都有人护着，这是来自于他生母窦县君的遗泽。
窦县君窦然号灵秀居士，是河西有名的诗文双豪和第一美人，出身乙姓世家，虽是长房庶女，却才华绝伦，诗风瑰逸，文章沉博绝丽，才情、丰致都令人倾折，倾慕她的人无数……萧氏就有好几位才俊……
若非与梁国公世子萧劭两情相悦，以窦然的才情，扶风窦氏不可能嫁出她，更何况做人媵室。
当然窦然的嫁出让扶风窦氏得到了极大的好处，尤其萧劭承爵后，因对窦县君心怀愧疚和补偿心理，对她的娘家多有照拂，对与窦县君所出的唯一孩子萧暻也最为疼爱。
但是这些都解不了窦县君心里的郁结，四十多岁就郁郁而终，临终给萧暻留下了许多人脉，其中有文林的挚友，也有昔年倾慕她的才俊，一些人已经身居要职，或者有了很高的身份。
其中最重要的一位人脉，是兰陵萧氏的先天供奉，窦程。
窦程本姓程，是窦氏商号一位掌事的儿子，被窦氏发现习武天赋极好，带回窦氏以资源培养，四十多岁就晋入洞真境，却遇上了一生中的情缘，对窦氏长房的庶小娘子生了情，一年一年看着她长大，却爱上了梁国公世子萧劭……情缘变成了情劫。而这场情劫渡过去后，促成了窦程的道心圆满，十年之后突破先天境，又在扶风窦氏留了四十年教导子弟，偿还窦氏的培养之恩。此时窦县君已经过世，为了了结窦县君这场情缘情渡的因果，他接下了窦县君的遗书之请，保护她的儿子二十年，并因此加入兰陵萧氏成为太上供奉。多一位先天宗师对萧氏当然是好事，至于加入的理由是为了偿还窦县君的因果这是小事，何况萧暻也是萧氏子弟，总之，这是有利的事。
三年前窦程允诺的二十年保护时间已经到了，这位先天供奉继续留在了萧氏，因果已经了结，对萧暻也就余了一点故人的香火情。但萧暻犯下这么大的事，这么一点香火情，不足以让窦程为他出头。
还有两位萧氏才俊，也接了窦县君的临终托付，一位是执事会的执事长老，另一位在萧氏的商业财团中也居于重要位置，他的祖父是萧氏的一位先天。他们当然不会支持萧暻夺位，但接了窦县君的托付，就对萧暻存有一份呵护之责。
这也是萧昡隐忍十多年的原因之一，若不掌握证据将萧暻钉死，族中为了顾及窦程的情面，以及两位萧氏重要骨干的情面，对萧暻的处置就会留手——这是萧昡不能容忍的。
萧暻，必须死！
萧琮若真因寒毒而死，萧氏就要面临立世子的争端，是立嫡次子还是立庶长子？人心就会分裂，加上萧暻这个推波助澜的，萧氏内乱必起，就算萧暻最终没有得逞，萧氏都要伤些元气。
萧昡不会重复父亲萧劭的错误，将萧暻这个隐患留给下一代。
他心中也早有决断：从萧琮的下一代起，萧氏不会再有庶长子，萧氏“庶长为备”的规则，到此为止。
从此以后，萧氏不会再有庶长子这个隐患。
这是梁国公早就心存的意志，也是他同意沈清猗和离的最主要原因。
事实上，如果不是沈清猗同意，不会有魏子静这个媵，至少在沈清猗的孩子出生前，不会有魏子静入门，更不会有她的孩子出生。以沈清猗的心智手段，竟然让魏子静有了身孕，此时萧昡心里就有了让他沉怒的推测——这个宗媳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萧琮说沈清猗要和离时，梁国公心里是冷笑的，并没有他表现出的那么震惊和震怒。
但萧氏家主的愤怒必须表达出来！
——任何想要踏着萧氏离开的人，都必须付出足够的代价。
梁国公又说到萧璋，如果这个孩子守本分，他会安享国公府长子的尊荣，在族中也有他的位置，但若心入歧途，做了错事，就要承担做错事的后果。
他会亲手处置，不会将这个隐患留给世子萧琮。父亲萧劭的错误，他不会犯。
梁国公一身冷峻，刚毅。
萧琰起身给父亲奉茶，诚恳说道：“阿父辛苦了。”眼见仇人在侧，却要不动声色隐忍这么多年。萧琰佩服父亲，也心疼父亲这些年承受的折磨，不可与人道，只能一人承受。
梁国公接过茶盏饮尽，欣慰说道：“当日，你四哥也是如你这般，说阿父辛苦。”
他看一眼清润雅致的嫡长子，又看一眼丰采致致的女儿，只觉得为了这样的儿女，一切隐忍折磨都是值得的。
萧琰又问起吕家，也被处置了么？
吕家当然不清白。
梁国公冷哼一声，目光带寒。
吕县君幽禁后已经“被病逝”，梁国公想到这个一脸柔顺实则狠毒的女人，心里还有些发寒。她心狡又谨慎，下毒之事瞒着吕家，一是怕吕家不让她为，二是恐多一人知，则事机不秘。这件事上吕家是清白的。
但萧璋暗谋世子之位，吕家却是参与其中。
向东海刺支付的一千万两金，萧璋自己出了三百万两，向吕家借了七百万两，当然不会说是买东海刺的雇金，但借了这么多的钱，要做的事必然是和谋划世子位有关——吕家人心里会没数？
梁国公冷森说道：“吐蕃战场上，萧璋指使萧焟暗箭杀你，事未成，担心追查败露，萧焟遂被人灭口伪造成自震心脉而死，又栽赃给阿琤的，就是吕直茂的亲卫、吕家的一位洞真境宗师。”
吕家既然做了站位选择，就要承担站错位的后果。
就在萧暻和萧璋被处置不久，吕氏这位洞真境宗师在修行中惹发心魔发狂，杀死了家主吕直茂。家主之位没有传给吕直茂的子女，而是他的弟弟接任，从此吕直茂这一房就从家主的位置上退了下去。
而吕直茂死了，麒武军的中军将军也就空出来了，梁国公趁机对河西军的将领进行了较大的调整，吕氏的将领军官都在这次调整中被替换出去：有的揪了错降职，有的调去无关紧要的文职，有的自请退役归家……
总之，吕氏家族经营两百多年的河西武将世家从此就要沉寂下去，而沉寂的时间要看萧氏何时解冻。
吕氏不敢有怨言，只付出家主和一位宗师的性命以及吕氏的军权，让吕氏得以保全，这已经是庆幸了——萧氏没有让他们家族破灭凋零，已经是顾念吕氏过往的功劳了。
吕氏先祖是南梁的禁军将领，后来又追随萧氏从建康举族迁入河西，一直在河西奋战，积功累累，也为军中培养出不少人才，在河西武将世家和军队中都很有声望。
吕县君和萧璋所做之事，萧氏不能对外宣扬：媵室毒害嫡子，兄弟阋墙，传出去对萧氏不利。如果让吕氏整个家族为此败落，外人不知情，只道萧氏薄情，军中难免生寒。
现在这般处置，即使不知情的，也知道这是吕家犯了大事，但吕氏家族的元气没伤，人才都在，只要这事过了，吕氏还有杰出子弟在，就能带领家族重新站起来。——很明显萧氏留了手。
梁国公道：“……对吕家的从宽处置，是你四哥提出来的。”
虽然萧琮不这么提，梁国公也会这么做，但儿子提了出来，就说明有着大局观，也不是睚眦必报的狭窄心胸，梁国公觉得很欣慰。
萧琰点头说道：“阿兄仁厚，是河西之福。”
萧琮看着妹妹微微一笑。
梁国公浓眉一抬，“我倒担心你四哥宽仁过度。”
慈不掌兵，这是至理。
“四哥是仁，但非滥仁。”萧琰神色认真，说道，“宽仁待下，体恤士兵，这是仁；赏罚分明，这是仁；当严则严，绝不姑息，这也是仁。这是有利于全军生存的大仁。四哥宽仁、悯下，得军士爱戴归心，又以大仁统军，则能使将，能治军。”这哪里是“慈不掌兵”呢？
梁国公哈哈大笑，更加欣慰。
萧琮脸上光泽莹莹，“阿琰真是阿兄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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