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风流 31 031:认亲

小说:兰陵风流 作者:君朝西 更新时间:2016-12-23 16:30:47 源网站:圣墟小说网
  直到未正时分, 十三盏酒才饮完, 除夕大家宴结束。

  族人们出了宴席或留或去, 各房当家主母或主夫们很多回去了, 因晚上还有自家的分岁宴在准备;有媳妇操持的伯叔母们则都闲悠悠陪着安平公主去梨音堂看戏听说唱;也有十几个妯娌和小娘子由沈清猗作陪在暖阁打木射。

  不少伯叔和兄弟都去了梁国公的院里, 聚一堆各玩各的,喝茶闲话,谈书论经,调音弄乐, 或上马象棋厮杀一番,但绝没有人提起“手谈一局”, 梁国公刚流露出这意思,就有四五人呼尔喝哟给他打岔去——除夕大过年的,谁想被虐杀哟。

  年轻一辈有去萧琮院里的, 有去萧璋院里的, 也有随着萧玳换了箭袖去马球的, 还有去演武堂干架的,包括彪悍的堂姊们。不过多数小娘子对比武干架、寒冬里跑马打毬都没兴趣,相约换了胡服骑马逛市,也有留下随萧珂在府内群萃苑游园的,或去萧瑟院里谈诗说赋。

  萧琰随兄长回了承和院,一路有十七八个堂兄,她是最小的, 聚堂厅里玩藏钩或射覆, 输者罚酒。正玩得热闹, 安平公主的侍女藏香过来,说公主叫十七郎君去梨音堂听说唱,顺便拜见长辈与堂姊妹们认识。

  五堂兄萧珖和她同组玩藏钩,闻听便问:“这会在说什么话本?”

  藏香:“婢子出来的时候,正在说《文君传》。”

  “哎呀呀!”九堂兄萧瑢一边咋呼起来,“十七你路上慢些走,好歹磨蹭得《文君传》说完了才进去,省得被你那些堂姊们揪着,耳提面命‘莫作司马长卿!’”——显然是吃过苦头的。

  众堂兄哈哈笑起来。

  《文君传》说的是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才子佳人故事,后来被长安七艺居的才女薛澜改编,将这段爱情佳话编成了警世喻言唱本,将司马相如大骂一通,批为“有才无德,忘恩负义”,当不起《凤求凰》,也当不起卓文君“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个说唱流行后,司马相如便从“才子佳人”沦为“忘恩负义”,成为大唐贵女鄙视的才子榜人物之一。

  萧琰却认真点头,“堂姊们说得很对呀。”

  众堂兄轰笑,均说:“十七你快去快去,堂姊们就喜欢你这种。”

  果然是小孩子,还不知道软香玉风流堆的好。

  萧琰笑嘻嘻的应了,向堂兄们行礼告退,出承和院往西园去。

  群萃苑是国公府的赏景湖山林苑,坐落在国公府的西路。承和院在东路,二者相距颇远。藏香是习武的,罗裙下脚步疾快,两人一路疾行,比在府内坐舆辇还快,一刻钟后就到了群萃苑。

  入苑后沿甬路往东去了梨音堂,却没有直接进去,藏香带着她绕到东回廊外,有掩映在松柏中的庑廊阁子,是给宾客们看戏听说唱累了时的歇便之处。

  藏香引她到了最靠北的一间阁子,“少夫人在里面。”

  萧琰一讶。

  青葙拉开棂格门,萧琰入内脱履,行过坐障屏风,就见沈清猗坐花鸟夹缬屏榻上含笑看她。

  “姊姊。”萧琰取下面具递给青葙,欢喜上前,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不是陪那些堂姊堂嫂们打木射么?

  沈清猗看着她脸上的疮就笑了,“过来给你取疮呀。瞧,三颗疮,就将一个美郎君给糟踏了。”

  青葙和赤芍都噗声笑出,暗服少夫人的绝技。

  萧琰忍着没去摸脸,疑惑道:“这会就要取下来么?”晚上还有府中的家宴。

  沈清猗道:“母亲说,一会要带你去拜见太夫人,当然要清清爽爽的。”又说,“晚上家宴也不必点了。有二伯父这一出,谁敢再逼你取下面具?明知有疮疾,还要你露脸,那就是无礼侮辱了,你可以严词拒绝,拔刀而战都没人说你失礼。”

  萧琰高兴道:“是。”

  青葙端了铜盆过来,赤芍拿着一个圆肚瓷瓶往热水里滴了五滴,毛巾浸湿一会,揉得半天递过去。

  萧琰接过毛巾在脸上抹了几下,那疮却甚是牢固,扯得她扬了下眉,眼中有些惊讶,然后又用力抹几下,红艳艳的疮被擦得更红,却还是坚持不动。萧琰“咦”一声,“姊姊你这疮也太严实了。”

  赤芍低唉一声,“十七郎君不要太使力了。”感觉脸都要擦破了。

  萧琰安慰她,“没事,我脸结实得很。不信这疮弄不下来!”萧琰用力跟它耗上了。

  擦擦擦。

  二侍女:……

  感觉十七郎君不是在擦脸。

  沈清猗忍不住笑,伸手止了她,“行了,不是你这般。这红疮是用药胶凝结,黏着那一处的皮。像你这般擦法,小心撕落你一块皮去。”

  萧琰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难怪我没擦去,原来是我皮太实了。”

  ……所以没撕落皮么。

  沈清猗无语,瞪她一眼,以手作势指点道:“要像这样,按在疮边,顺着打圈轻轻拭。多拭几下,药胶融入药水后,渐渐松软便脱落了。”便要吩咐赤芍为她擦拭,却见侍女望着阿琰的眸光溢满关切,那声吩咐就顿在了喉咙里,招手道,“过来。”

  萧琰走近去。

  沈清猗接过她手中面巾,起身给她擦拭。

  萧琰感觉那面巾轻轻按在脸上,由指腹带着轻轻打着转,温柔得就像母亲的手……哦不对,母亲是摸她头。姊姊这手比阿母还轻些。萧琰心里嘀咕。

  她闻到沈清猗身上的淡香,不是白梅的冷洁香了,是一种若有若无、又清静的香,有点像母亲身上的香味,清远、玄幽,让人想闻个清楚……她向前挪了下靠得更近。

  沈清猗手势微微一顿,抬眸与澄澈欢喜的眸子对上,有着温柔,疑惑,还有孩子般的孺慕。

  沈清猗心忖这孩子不知想哪去了,约摸是想到她母亲给她洗脸时。她也油然想到小时候母亲总喜欢抱她在膝头,一边给她温柔洗脸,一边温柔说:“我的小文茵啊,生得最最可爱。”

  沈清猗失笑,长这么大,估计就母亲说她可爱了。心中不由柔软,清冽眸子溢着温柔,若春日碧水,柔暖波光。

  萧琰望着她的眼不由一呆。

  她觉得这个样子的姊姊比她笑着时候更好看。

  三颗疮很快拭落,回复了萧琰无瑕容貌。

  沈清猗调笑她,“太夫人见了你这花容玉貌,定然喜欢你。”

  萧琰嘻嘻一笑,又挠了下脸,被沈清猗拍了手去,“别挠,刚取下来有点痒。”接过滴了薄荷的热巾子,在取疮处拭几下,“还痒么?”萧琰只觉脸上凉沁沁的舒服,笑摇头,“不痒。”

  沈清猗招手让青葙将药水浸洗过的面具拿过来,给她戴上,银色系带绕过耳后,在她颌下系好,柔声道:“快随藏香去吧。”

  “姊姊你呢?”萧琰有些不舍。

  “我还得回那边暖阁去。”她是抽空过来。

  萧琰耷了下眉道:“那我先去了。”向沈清猗行了礼,穿了乌头履出门,随藏香出了廊子,沿着连接的曲廊进了梨音堂。

  《文君传》已说到了尾声,萧琰入堂时,便引来了伯叔祖母嫂子堂姊妹们齐刷刷目光的注视。她稳了稳心神,随藏香坦然而行,从穿廊进入北面看堂,上前向安平公主行礼道:“阿琰见过母亲。”

  安平公主斜歪在壶门榻上,左右围坐着几位华贵的六旬妇人。

  “这是你三叔祖母,大伯祖母……”

  都是各支的祖母辈。

  萧琰一一上前行礼,称呼。

  “这是你七姑母。”安平公主淡下来,很不待见的样子。

  往年萧曈除夕宴后,都是去睿思堂和一帮兄长们混,或者去马场打毬,或者在演武堂调.教子侄;今年却转了性子,跑到梨音堂听戏了。

  她一腿曲着、一腿垂着,坐在最西边的壶门榻上,在萧琰跽拜行礼时一掌拍她肩上,呵笑一声,“小十七身板不错。”

  萧琰但觉肩头一沉,如有千钧重力,暗中使了卸字诀,纹丝不晃的直起身。

  萧曈浅褐色的瞳仁划过光亮,转头对安平公主笑道:“你这个儿子比琤郎强。”

  堂上的说唱已经停下来,大家都听见了这句话。

  萧氏众妯娌姊妹们都无语:这是明晃晃的挑拨?还是试探公主对这个记嫡之子的态度?

  安平公主很高冷的挑了下眉,“比你两个儿子都强。”

  被母亲拽过来听说唱的萧绍萧继兄弟俩无辜的对下眼,他们这是躺着中箭?

  萧曈哈哈笑起来,揶揄的对俩儿子道:“哎呀你们,文不及琮郎,武不及琰郎,阿母好生伤心。”说着大袖掩面作悲戚状。

  萧绍、萧继立即起身,垂头一脸羞愧齐声道:“孩儿惭愧。”

  众人:……

  你娘仨不去说唱真是白瞎了。

  安平公主翻了下眼,挥手吩咐含真,让堂上继续说唱,斜眉冷眼看向萧曈道:“阿七既然喜欢十七,就将她交给你了。”

  ——将领着萧琰和堂嫂堂姊妹们认识的事甩手扔给了萧曈。

  众人便忖不透:公主这是喜欢十七郎呢,还是不喜欢?

  三叔祖母喝着茶微微笑:公主这性子啊,若不中意,萧靖西能让她低头?

  堂上又说唱起来,萧曈很爽朗的带着萧琰去各个看堂与嫂子姊妹们认识。

  一圈行礼下来,萧琰背上直冒冷汗。萧曈拉着她手臂走动时都用了暗劲,迫得她不得不运转内力相抗,外人看来姑侄俩很亲近的携臂而行,实际却是内劲汹涌。

  萧琰回到安平公主所坐的北面看堂时,面具下的额上已经渗出微汗,脸上也起了红潮。

  萧曈听她气息竟还平稳,眸底掠过兴味,颇具侵略性的目光盯在萧琰面具上,似乎下一刻就会伸手掀开。

  萧琰立即往后挪了挪,转眸叫一声,“母亲。”

  哎哟还会告状了。

  萧曈更有兴味了。

  却不知萧琰想的是,公主母亲头回带她认亲戚,又是除夕大年团聚,和和融融的,总不能像姊姊说的拔刀护卫脸的尊严吧,那多扫公主母亲的兴头。

  安平公主转眼警告的瞪了萧曈一眼,“一个姑母,还欺负侄儿!”

  “哎呀,我就是想跟小琰郎亲近亲近。”

  萧琰听她说“小琰郎”打个哆嗦,一脸被酸倒牙的表情。

  “噗!”堂内长辈们和堂姊妹们都笑起来。

  众人一边笑一边心思,看来十七郞和公主似乎处得不错,都会找母亲告状了,若关系不好,那反而端正恭敬得很。

  “我家十七牙倒了找你算账!”安平公主又瞪了萧曈一眼,转头对三叔祖母、大伯祖母等人笑说道:“看辰光,太夫人约摸午休起榻了,我过去看看。”

  众长辈均笑道:“好,好,你且去。”太夫人性子寡淡喜静,老国公去世后越发不喜见人,每年也就祭祀和大家宴的时候露露脸,平时如非主动说见谁,大家都识趣的不去松鹤院打扰。

  萧曈却是个不识趣的,啊呀呀说道:“我也有好几年没给二伯母请安了。三嫂,一起去。”

  安平公主冷冷看她一眼,“几年不见,太夫人定然不知你脸皮越发厚了。”

  萧曈嫣红唇一笑,露出雪白牙,“青蕃地风沙大呀,薄脸皮都会被吹破了。”

  安平公主冷哼一声,起身往外,走过萧琰身边时,顺手敲了一下她脑袋,萧琰很无语的跟上。

  萧曈哈笑一声,对两个儿子道:“行了,不拘着你俩了,该干嘛干嘛去。”说着大步出了看堂,接过自家侍女递上来的大氅,潇洒一抖穿上。带着这名侍女,长腿快步的跟上安平公主肩舆,往太夫人松鹤院去。

  一路上萧曈都与安平公主扯话,公主懒得理她,三句回一句,回的也不是好话。

  萧曈哈哈笑也不在意,当然她说的话也不见得中听。

  总之是互往对方身上戳刀子。

  萧琰真不知道,这两人关系是好,还是不好了。

  松鹤院距群萃苑颇远,走了两刻钟才到。进了院门就是白石甬路,院里有松,也有仙鹤,不过腊月天冷,一般不出来溜达。太夫人也畏冷,屋子里烧了地龙,萧曈还没进门就先脱了大氅扔给侍女在外候着,随在安平公主身后进了屋,在坐障前两脚一蹬,就踢了重台履,人还没出屏障,嘻嘻笑声就传出,“二伯母,阿曈来看您了。”

  “哦,是宝宝啊。”太夫人一句让萧曈黑了脸,“二伯母,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宝宝了。”

  安平公主哈哈笑起来,“长大了也是萧宝宝。”

  萧曈再次怨念父亲给自己取的这么个小名。

  安平公主大气一挥手,“别挡路。”拉着萧琰上前,道,“姑母,这是十七。”

  太夫人是先帝公主,当今圣人的异母妹妹,封号长宁长公主,安平公主与她既是婆媳,又是姑侄,平时多是称姑母。

  萧琰跪下磕头行礼,“孙儿阿琰拜见祖母。”

  “起来吧。”太夫人微微笑着,脸庞肤色白皙,没有多少皱纹,目光寡淡,却让人感到安静。

  萧琰抬头时觉得那目光仿佛带着亲切,便又磕了两个头。

  太夫人神色更加柔和。

  萧曈微扬了下眉,心中疑虑更深。

  安平公主开口赶人,“二伯母拜见过了,还不走人?”

  萧曈却坐旁边小榻上,“不急,不急,我要跟二伯母多说说话。”

  太夫人清笑一声。

  安平公主赶不走她,懒得理她了,挥退屋内婢女,对萧琰道:“让祖母看看你。”

  萧琰应声解了面具,露出无瑕容貌。

  萧曈眼前一亮,跟着,眉色一震。

  太夫人目光也亮起来,端详一阵,又看了安平公主几眼,笑道:“好。”从榻上一只檀木匣子里取出块圆形的玉,递给萧琰,“碧玉无瑕,这个阿琰配得。”

  萧琰双手接过去,见是一块玉瑗,色泽浓翠,又晶莹得纯净,一面雕龙,一面雕凤,精致细腻,让人握住便不忍释手。

  萧曈一边见着,眉毛一挑:这玉佩……呵!

  萧琰才想放进袖袋里,又担心挥袖时磕着了,伸长手递给安平公主,“母亲先帮我拿着。”

  安平公主:你可真不见外。

  萧琰收回手端正坐直,才再次跪拜下去,向太夫人叩谢,声音诚恳,“玉瑗我很喜欢,谢谢祖母。”抬身仰眼又问道,“祖母,我可以把那只匣子也带回去吗,一会装玉瑗。”

  安平公主想掩脸:没见过收见面礼还让人附送匣子。

  ……这孩子不是她的。

  “哈哈!”太夫人却开怀笑了起来,高兴道,“好,好,还是十七想得周到,祖母这就给你装着。”招手叫近安平公主,将玉瑗拿过来装进匣中,又再送给萧琰。

  “谢谢祖母。”萧琰接过匣子端正放好,又给太夫人叩个头。

  太夫人拉着她坐榻边说话,问她日常的生活,学了什么,读了什么书,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

  安平公主和萧曈都被晾在一边了。

  萧曈看得张目,我的个乖乖,这小破孩儿讨好长辈的本事真是——自叹弗如。

  她向公主飞了个眼,“李仙婢,你失宠了哟。”

  安平公主白目她,“再得宠也是我的人,关你屁事!——萧宝宝,人也看了,你还不滚?”

  “好,我这就滚。”萧曈笑着起身,大声道,“二伯母,仙婢嫂子叫我滚,我这就滚了。”足尖一点地毯,真个凌空翻滚了出去,落在坐障下双脚一蹬,穿了重台履,哈哈倒翻出门,“滚了。”

  太夫人笑得倒仰。

  安平公主很想将这个家伙揪回来暴打一顿。

  萧琰目瞪口呆,她这位七姑母,简直了!

  萧曈带着侍女出了松鹤院,抬头望天长长吐了口气,原就觉得萧十七那张脸有几分熟悉,没想到,真个是……

  她突然同情起三哥萧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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