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风流 84 084:心字成灰

小说:兰陵风流 作者:君朝西 更新时间:2016-12-23 16:30:47 源网站:圣墟小说网
  沈清猗从松明园赴宴回来时, 萧琰正在房间里写信。

  她先给母亲写信。

  每到一州,她都要给母亲写信,说沿途风物、见闻、心中感想等等,由专门递家信的侍卫快马送回去。

  她在信中给母亲说,要和兄嫂分开先去静南军, 但没说是是等候道门来人, 孙先生的事不能提, 只说兄嫂要在庭州待一段时间,让她先行,省得误了去静南军。

  又笼统说了四哥的袭杀威胁已经解除了,只九叔萧旭和野力山的那段前仇恩怨没说,这是萧氏的隐事,四哥说不可泄露, 萧琰就在信中隐去。

  接着又写庭州的风物和趣事, 间杂自己的感想,也没讲究什么条理, 想到哪写到哪。母亲说过,信以情动人, 不以文动人。

  又写对武道的感悟和体会。今天和沈清猗的神会没有提, 萧琰觉得观光看见的那“纹”有些眼熟, 但孙先生传过姊姊道纹这事不能说。

  最后表达了对世家的婚姻感想,言语里很是怅然, 当然兄嫂的感情没有提, 这是不可以谈论的。前后写了十几页纸, 觉得没话可说了,这才停了笔,用火漆封函。

  又提笔蘸墨,给四哥写信。

  萧琰觉得这封信好难写,废了好几张纸,差点在茵席上打滚,这才磕磕巴巴交待了自己是妹妹的事实。伸手在额头上抹了把虚汗,得亏明天给了信就走人了,不然四哥那表情……想想就好惊悚!还是让姊姊去灭火吧。

  她又提笔落纸,抬头写下“姊姊”两字,然后就呆着了——写什么呢?

  她给沈清猗写什么信?要说的在书房都当面都说了,又没什么秘密要坦白交待的。

  萧琰将笔搁下,想了想,又拿起来:还是应该写点什么吧?

  她就在“姊姊”的抬头下面,起一行字:“我会想念你的。”

  凝眉想了想,又落了三字:“要开心。”

  另起一行道:“你不开心,我也不会开心的。”

  又想了会,加一句:“我会时常写信给你的。”

  她搁笔看了一会,觉得好像还是没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她拳头捶着额头,到底自己想要说什么呢?

  不要伤心?

  她脑子里蹦出这几字。

  姊姊为什么会伤心?

  ——因为魏五娘子?

  萧琰认真回想沈清猗提起魏子静时的神情眼色语气,揣摩良久,微微摇了摇头,姊姊与四哥成婚时就没有一生一双人的预期,以她清冷又理智的性子,既不会爱上四哥,又怎会因四哥多一个女人而伤心?

  不愉快或许有,但不会伤心。

  ——因为四哥伤心?这也不对,没有深爱,怎会伤心。

  萧琰眉毛蹙起来。

  沈清猗那浅淡的笑意,清幽疏离的气息,清晰印在她心里。那笑意后的冷寂,让萧琰觉得,沈清猗心里在难过——尽管她没有一点难过的表情,但萧琰相信自己的感觉。

  母亲说过,眼睛和耳朵都可能骗自己,唯有心不会骗自己。

  萧琰摸着心口,觉得微微的疼。

  她提笔写了五个字。

  “姊姊,别难过。”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难过,但你难过,我也会难过。

  ……

  萧琰写完信,又呆看信纸良久,蹙着眉毛,白袜踩在茵席上走来走去。

  总觉得不够。

  在书房的时候还说要对姊姊更好,但自己就要去静南军了,怎么更好?难道写封离别信就是更好了吗?

  萧琰觉得,对姊姊更好不能只是心中想,要有实际的。

  送姊姊礼物吗?可是姊姊什么都不缺啊。

  萧琰来回走着,便听见廊上白苏赤芍行礼的声音:“少夫人回来了。”她定步,走到讌息室长窗边,看着沈清猗的身影从甬路步入庑廊。沈清猗脱履登屐走到廊上,忽地顿步朝东厢望了一眼。萧琰和她眸子对上,几个箭步越过坐障冲到门边,没穿木屐白袜就越过半开的棂格门落到了廊上,“姊姊!”她笑眉扬起要行礼这才发现右手还执着狼毫。

  沈清猗看她一眼,眸光落到她足袜,微不可察的蹙了下眉,又斜眉,“慌慌张张的做甚。小心墨染到衣衫上。行了,回房罢。”说着眉间凛然冷冽,抬步就入了棂格门,纤直背影也给人一种凛冽的感觉。

  萧琰眨了下眼,呆了会,觉得好久没见到姊姊这般寒气逼人了。忽地就有了灵感,然后转身蹬蹬到房间,从插瓶里抽出一只空白画轴,点了灯,让渐昏的室内明亮,就跪坐在茵席上刷刷落笔,没有丝毫的迟疑停顿。

  灯光下,一位女子跃然于纸面。

  ……

  次日卯初时分,大观院的三人就都起了榻。

  萧琰去上房给兄嫂请安时,见他们眼下都有淡青的影,心里顿时觉得自己没良心了,她昨晚也该失眠一下才对。只是她一旦冥想入定就万念皆无一下入眠没法失呀!便决定到静南军后要每天都要多想几遍兄嫂,尤其要多念几遍姊姊,祝她心情愉快,不要伤心,嗯就这样!

  用完早食后,就准备出发了。

  萧琰将两封信给了四哥,上面那封是给母亲的,下面那封是给四哥的。她眼神有些飘的道:“给阿兄的信。阿兄回头看。”

  萧琮先是惊讶,跟着笑起来,“还有临别信啊?有什么不能说的,要在信里说?”

  萧琰眼神飘忽的呵呵笑,“我写了很多想念阿兄的话,想着当面说阿兄可能会羞涩,所以还是写下来吧。”

  萧琮:“……”他是小娘子么,羞什么涩!

  沈清猗瞅了萧琰一眼,呵呵。

  萧琰立即传音过去:【姊姊到时要帮我灭火啊。】

  沈清猗白了她一眼。

  萧琰跟着将一封信递给她,笑嘻嘻道:“这是给姊姊的。”

  沈清猗心口一跳,立即暗嘲自己想哪去了,难道萧十七会写情信给她?心里一冷,眉间也泛冷,“你这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人走了才敢交待?”

  萧琮哈哈笑出,忽然觉得这很可能啊,说不准他手头上这封就是。

  萧琰义正辞严的,“怎么会呢?我是这样的人么!”

  “嗯?”沈清猗斜了一眼萧琮手中的信。

  萧琰立时心虚了,暗抹把汗,这个还真是交待的,给了沈清猗一个“求饶”的眼神。

  沈清猗笑笑移过眼去,手指微微攥着信函。

  临到头了,还是不舍。

  “走吧。”她道。

  早走早好。

  青葙上前给沈清猗行礼。

  沈清猗交待她的话昨夜已说了,这会只道:“好生看着你家郎君,别让她任性胡来。面具要戴好,别又随便给什么人看了。不要随便勾搭人,也不要被别人随便勾搭了。”

  萧琰一旁嘀咕,“我是这样的人吗!”

  萧琮伸手敲她硬幞头上,“你阿嫂说得对。”你就有一张招祸的脸。若不是去军营,萧琮真担心她惹一堆桃花回来。

  交待完了,一行人出门。

  魏景寿和马夫人携十一个儿子候在檐子门口,给萧琰送行。

  一番道别后,众人便上马往府门行去。

  萧承忠挑选出来的二十个亲兵,已经等候在将军府大门外。

  送行的人和离去的人在将军府外分道,一路去北城军营,一路出南门往静州。

  沈清猗看着萧琰策马离去,心口的钝痛蓦然变成锐痛,就好像心尖剜了一块去……她心神恍惚的拨转马头,随萧琮前往军营,右手的手指攥着马鞭攥得发白。

  她真的不会后悔吗?

  ……

  出了庭州城沙尘飞扬,一路快马奔驰。

  萧琰这一行都是骑马,护送的二十名亲兵是从亲兵中选出的精兵,骑术精湛自是不用说,最弱的青葙也在小沙海中锻炼出了骑术和耐力,一路飞驰,速度不是大队伍可比。途中没有停歇,只是每三十里遇驿馆歇一下马力,这一日就跑了一百八十里地,傍晚时分赶到了出庭州城后的第六个驿馆歇下。

  萧琰对住的要求不高,屋子干净就行,地上也不必铺坐席了。驿馆和客栈的房间多数是摆墩子高桌,让人垂足坐,进屋也不用脱鞋,只有世家出行才会讲究。萧琰吩咐秉笔青葙不用这么讲究了,到了军营还会让你讲究么?倒不如早早适应了。二人恭敬应了。亲兵住在铺了苇席的通铺屋子,萧琰主仆三人住进两间垂足坐的屋子,青葙和她一屋。

  众亲兵的眼色略古怪,却也没人想到男女之事去,因为萧氏规矩严,郎君们十七岁前不得沾女色,心想或许十七郎君更喜欢侍女服侍?秉笔也没觉得奇怪,因为从小沙海出来后就是青葙在十七郎君屋里伺候。

  萧琰寻思着,到了军营后就得让青葙告知秉笔自己女郎身份,省得以后行事不方便。

  收拾妥当后,一行人到驿馆大堂用晚食。

  萧琰和亲兵们一起用饭,她既然要适应军营生活,当然不能让青葙给她开小灶,驿馆提供啥就吃啥。

  驿馆今晚提供的主食是黑儿(荞麦馍)、麦饭、汤饼(面条),配菜是醋芹、葵菜汤、清煮羊肉块捞起拌酱,再加一份羊酪浆。驿馆的厨子比不得沈清猗身边的侍女,萧琰平生第一次吃这么难吃的食物。但再难吃,她也吃完了,没有剩下。四哥说军营是不许剩饭的,以后进了军营,伙食可能比这更难吃,她得提早适应。

  她一边用晚食,一边心里想着:阿兄和姊姊应该已看过她的信了吧?

  但愿阿兄不要太激动……

  又看了一眼天色,想道:等晚上姊姊看到她送的离别礼物会开心的吧?

  ……

  萧琮这会正在生气。

  上午夫妻俩进了军营就忙,直到营中用午食才歇下来。午食后两人在军帐中小休,萧琮便要看信。沈清猗好心提醒他,“四郎若不想影响下午巡营,最好回去再看。”

  萧琮狐疑转头看她,“清猗知道十七写了什么?”

  沈清猗歇在榻上半合着眼道:“大概知道。”

  萧琮便想追问,见她脸上显露出疲惫的模样,想起上午去了军医营,见了所有医师和检校医官,然后巡营房,检视伤病帐寮,一上午就没歇过,想是累了,便止住了问话,关心道:“午间多歇会吧。不着急,一天也巡不完。”

  沈清猗道:“没事,歇一两刻就好。”

  她不是身累,是心累。

  一歇下来就觉得空落,还不如忙着,至少没时间东想西想。

  这会歇下来却又觉得扯着痛了,她强忍着不去看萧琰给她的信,她害怕看了后会更止不住想她——不管她写了什么。

  萧琮摸了摸信,还是听了沈清猗的,将信放回箭袖外袍的内袋里,穿着中衣也在榻上躺下来,盖了另一半毡毯。

  夫妻俩小憩了两刻钟就起身,下午又开始巡伤病帐见医师,听医师细说军中医疗状况,战时医疗等等,酉时后,才在卫队护送下与魏景寿父子一行出营回府。

  夫妻俩回了大观院,沐浴更衣后,西次间晚食已摆上。

  两人都心不在焉,草草用了饭食,便回了上房。萧琮取出信函,用裁纸刀剔了漆,一边道:“什么秘信,还要用火漆封着。”

  沈清猗挥手屏退了屋内侍女,倚着隐囊坐在案几后,也不接话,端了茶盏,垂着眼睛喝茶,心里想着这会她应该到哪个驿馆了?吃的住的肯定都随了驿馆,不会有太多讲究,她会不会习惯?

  萧琮取了信看着。

  只看了一句,他的手就一抖。

  “阿兄,不要生气,其实我是你妹妹,不是弟弟。”

  萧琮一脸遭雷劈:!

  “嗯,父亲知道,公主母亲也知道,姊姊给我疗伤时也知道了。”

  萧琮僵直着脖子,仿佛能听见“咯吱”一声的扭向沈清猗那边。

  所以他是最后知道的!

  “真不是要瞒你,这是生母的吩咐,父亲也是知道的,具体原因你去问父亲吧!其实我也想知道,难道真的因为我的容貌太出色?这话哄小孩儿呢?好忧伤。阿兄你回去帮我问呗。”

  萧琮看到这里气笑了。

  “阿兄你千万不要生气。看看我,都戴着面具没法见人了,那才叫憋屈呢。唉,好生可怜。嘤嘤嘤。”

  还“嘤嘤嘤”?!萧琮眼角都抽了。

  降个雷劈了他吧!

  想象萧琰拿着手帕嘤嘤嘤的模样,萧琮脸皮都僵了,胳膊上鸡皮都竖立起来——那是他弟弟吗?啊不对,是妹妹!萧琮摔了信。

  “这个……这个……”他咬着牙拍着信,半天说不出话来。

  沈清猗顾自喝着茶。

  萧琮又拿起信看下去。

  “阿兄,我每天都会想你的!呜呜呜,好不舍呀。”

  萧琮气哼一声,“说好话也没用。”神色却是缓了一些。

  “还有,不用担心我。七姑母知道我是侄女不是侄子,会好好安置的,你放心吧。”

  萧琮猛然抬头,他方才惊愕恼怒下竟忽略了这个,脸上遽然变色,眼睛直直看向沈清猗,“十七是女郎,你们都知道,竟然还让她去军营?!”

  他声音中蕴怒,是从未有过的峻厉。

  沈清猗抬眼看他,目光若深雪,寒凉清静。

  萧琮在这样的目光下不由敛了怒气,脸色也平静下来。

  沈清猗轻轻搁下茶盏,说道:“父亲既然同意让她去军营,其中定然有考虑。十七的身世恐怕是有问题的。我猜,七姑母或许知道些内情。去静州后,四郎可以问七姑母,好过你在这里着急上火。难道你还能将她追回来?”

  萧琮神色有些讪讪,他方才急怒时是有这个打算。

  沈清猗起身拿过信看,越看越好笑,看到“嘤嘤嘤”嘴角也一抽,看到七姑母“会好好安置”那一句,又暗赞聪明,明显把她四哥的注意力给转移开了,然后看到最后一句,就噗一声笑出。

  萧琮拿过信一看,见后面写道“想念阿兄一万字……”,后面一长串的点点点……

  足足铺了三行。

  他又好气又好笑,便看见了最后面一句话:

  “阿兄,你可千万别学七姑母她阿父,在营前哭着抱着不让我参军啊!太丢脸了,嘤嘤嘤。”

  萧琮脸僵了。

  哭着抱着不让她参军。

  哭着抱着。

  萧琮嘴角抽搐。

  “……还嘤嘤嘤!!”萧琮气得咬牙切齿,“待我见了她,让她嘤嘤嘤!”

  沈清猗笑得撑案。

  愁闷纠扯的心绪倒是冲散了。

  萧琮抖了抖信,道:“你看看,她的聪明劲都用到这儿了,言语扯欢,故作可怜,转移注意力,再甜言蜜语……呵!”连番下来,他再大的怒火也被这连气带笑的消解大半了。

  沈清猗止笑抬身道:“这不是你教她的兵法么?”

  萧琮:“……”

  片刻,他一脸闷色,“清猗你知道了,竟然也瞒我这么久。”

  沈清猗挑了下眉,“相处这么久,你都没发现,怨得着谁来?”

  萧琮无语,“……谁能想到她是妹妹啊。”根本就不会往那边想好吗?

  阿琰的长相又不是那种很阴柔的女气,虽然极其美貌,但眉毛斜飞,透着英气,身姿秀立挺拔,不是女子的婀娜,行走坐立也给人玉山在侧的感觉,而且笑容明朗,眼神坦荡,让人感觉有一种磊落皎然的气度。——这样的弟弟怎么会怀疑是妹妹!

  萧琮撑着额呻.吟一声,这打击有点大,让他歇一会。

  沈清猗不由想着萧琰给她的那封信,不知写了什么,一时思绪乱飞,心跳也有些紊乱。

  萧琮转头问她:“阿琰给你写了什么?”

  沈清猗斜了他一眼,“妹妹给姊姊写的信,你要看?”

  萧琮立即呵呵,“你们姑嫂的私房话我可不想看。”

  说着又牙酸了,弟弟一下成了妹妹,以后再不能拍肩,敲头,揉头发,做兄弟间那些亲近举止了……好郁闷。

  萧琮也想嘤嘤嘤,拍案!

  忽又想起昨天下午与弟弟,不,妹妹,谈兄嫂感情……

  萧琮的表情裂了。

  他一手拿起案几上的信,呵呵呵,“我去书房给父亲写信。”说着起身穿屐出了房,那背影很有几分匆匆。

  沈清猗没有注意他的异样,垂着眼坐了一会,从宽衣袖袋里取出那封信。

  信,没有封口。

  她抽出信纸。

  信纸很轻,只有薄薄一页。

  信也不长,只有几十个字。

  她一字一字的看,唇边似笑又似痛。

  ……

  姊姊,别难过。

  沈清猗闭了眼,柔长的眼睫濡湿,那一瞬如蝴蝶的薄翼般脆弱。

  良久,起身,走到落地擎前,取了白纱灯罩,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看着火光吞噬着它,转眼化为乌有,只留下一片薄薄灰烬。

  一切都会过去。

  沈文茵,别难过。

  ……

  埋了它,久了,也就成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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