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的雨,好像一个人的痛苦累积到一定程度,所以才会崩溃大哭,希冀用眼泪将所有的不堪和委屈宣泄殆尽。

  周围万物俱寂,白素微微含笑,那样的笑容,在雨幕中含蓄绽放,总归太过感伤。

  白毅并不是一个轻易就能被外界感伤的人,他沉稳,他历经世事,单凭那份沧桑足以风轻云淡,看清万千事。

  但,总有例外,比如说亲人。

  在穷人看来,很多时候把钱和权看得比亲人还要重要,但他是白毅,权势和财富累积到一定程度,到了如今这把年纪,对他来说,亲人的安危和喜怒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两个女儿,一个已经失去,一个正在失去,还有比这更能让人痛心的事情吗?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素素右手残废。那天总统府,她跟他讲白荷,平静却又夹杂着愤恨的叙述之词,一夕间将白荷的痛苦过往悉数曝露在他面前。

  怎能承受?怎能接受?

  那个死前受尽凌辱的孩子是他的小女儿,是他有时候恨铁不成钢的顽皮女儿,是他因为工作繁忙,疏忽管教,觉得有所亏欠的女儿啊!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待她?

  他痛心,痛彻心扉。

  后来,他意识到,最痛苦的那个人是素素,亲眼目睹,那份冰火煎熬,势必曾经在某一刻致使她身体和灵魂被生生无情剥离……

  一个人的无情,总要在有情的辉映下才能昭显而出。没有人天生冷淡,如果一个人开始变得越来越冷,那只是因为曾经有人将她推进了寒冰地狱,在体验了那样的寒冷之后,她早已忘记了温暖的感觉,所以只能适应寒冷,慢慢习惯它。时间长了,冷,也便成为了她的保护色。

  他的女儿应是温暖明媚的女子,那些伤害和痛苦不应该在她们的生命里留下印记,但如今看到她的手,无力垂放身侧,白毅似乎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呼吸。

  他忘了,呼吸应该是一个人赖以生存的本能。

  白素看着白毅,他痛惜、愤怒的目光让她内心酸楚的疼痛着,如果可以,她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她在梦里睡着了,所以才会混淆了虚幻和现实。

  真的不愿意那么清醒,只因她开始有了恐惧,她害怕父亲看到她的伤痛,但她的伤痛身心俱有,心灵可以遮掩,身体上的呢?

  毫无反应的右手臂,终究是她难以言明的不堪。

  “孩子,爸爸带你回家。”白毅作势要牵白素的手。

  这一次,他避开了右手,轻轻的握住了她的左手。

  仍然是记忆中的温暖大手,她甚至能够清楚的描绘出父亲掌心的薄茧。如果说她是一位格斗、枪击高手,那么父亲的身手更是高人一等。

  同样都是特种兵出身,父亲当年能够从超级特工走到今天,可见本事。

  她的手起先有些僵硬,然后开始放松,回握父亲。

  他看了她一眼,手紧了紧,稳健的步伐,宽厚的背影仿佛能够为身后的她撑起一片天地。

  上了父亲的车,他跟她一起坐在了后座,拿起干毛巾给她擦拭头发,她握住了父亲的手,迟疑开口:“我和温岚有约,今天就不回白家了。”

  车里一时没有声音,很安静。

  过了一会儿,白毅开口道:“今天是你母亲的生日。”

  白素微愣,她……竟然忘了。

  难怪父亲会在这里出现,兜兜转转,迟疑徘徊,如果她今天不出来,他是否要一直等下去?

  从何时起,父亲待她也这般小心翼翼起来?

  父亲身上有一股清淡好闻的剃须水味道,在她沉默的时候,温声道:“素素,如果不愿意回家,爸爸……不勉强你。”

  白家,还是来了。

  昔日佣人,熟悉中却又透露出陌生,激动和好奇在一张张脸上肆意游走,他们恭敬的叫她:“大小姐。”

  灌木盆栽,雕花木椅,精致扶栏,随处可见书架、书籍。

  这就是白家,温馨中却又透露着白毅身为高官政要的严谨作风。

  有人急匆匆的从楼上奔下来,神色急切,紧张。

  她是白素的母亲:于曼。

  只是两年不见而已,母亲苍老了许多,脸上略带病容。

  回到首都后,她听温岚讲过,自从她和白荷遇难后,母亲精神状态一直都不太好,起初常常会出现幻觉,后来吃了药,经过休养,这才有所改善,但却经不起太大的刺激。

  温岚说:“素素,儿女遇难,最痛心的就是父母。”

  母亲也曾为她痛心过吗?

  目光相触,咫尺之地,于曼满脸欢喜,但却因为怯步,不敢上前。

  “素素……”

  如此小心翼翼的声音,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但足以逼出于曼的泪水,面对日思夜想的女儿,于曼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一遍遍的轻唤白素的名字,然后默默的流着泪。

  白素静静的站着,微微敛眸,她说过,这辈子她不想再为任何人哭泣,除了白荷,还有谁能逼出她的眼泪?

  白毅看了两人一眼,示意佣人都散了,走到于曼身边,搂着她,笑了笑:“今天是你的生日,女儿回来给你过生,大喜日子,哭什么?”

  “对,对,不哭……”于曼破涕而笑,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上前拉住白素的手往沙发前面带:“素素,快坐下,让妈好好看看你。”

  白素任由于曼拉着坐下,刚坐稳眼前就出现一只手,看样子想触摸她的额头,但又怕不知轻重弄疼她。

  “额头怎么受伤了?疼不疼?”语声关切,一如往昔。

  “……”白素摇头。

  短暂的沉默之后,于曼又开始垂泪了,看着白素,眼神伤感:“你这孩子,怎么可以这么绝情?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回家?你知不知道妈妈心里很难过……”

  见白素脸色不太好,白毅忍不住开口道:“阿曼,孩子回来就好,以前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

  但于曼,又怎能听得进去?

  “你回到首都后,我天天都在家里等你,这都好几天过去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比较忙。”白素笑容很淡,但总归面带微笑,这样很好。

  “素素……”于曼嘴唇发抖,泪水无声滑落,良久她痛苦的说道:“我知道,你恨我。”

  白素身体一僵,没想到最先提起往事的那个人会是母亲。

  白素笑了,任谁都可以看出来笑容有多勉强。

  “没有。”她真的不恨,她只是万念俱灰。

  于曼痛声道:“你活着,不愿意回首都;你回首都,却不愿意回白家,我知道,你有了心结,你恨我当年那么绝情的对待你。”

  白素嘴唇动了动,过了良久,她不紧不慢的说道:“白荷是我妹妹,如果让我做选择的话,我也会选择白荷,所以我不怨。”

  “素素,你别怪我,我已经得到报应了。”说到这里,于曼已是泣不成声,无疑她想起了白荷。

  白素复杂的看了看白毅,希望他帮忙劝劝。

  “阿曼……”白毅搂着于曼,拍了拍她的肩,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白素低着头,似是思虑片刻,这才说道:“我不恨,儿女和父母没有隔夜仇,这辈子能够身为白家女,是我此生最大的福分。”

  这么淡然的语气,疏离、淡漠都不足以形容,终究是太过冰冷了。

  于曼听到这样的话,瞬间情绪有些崩溃,泪流满面道:“你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不质问我?你应该问我为什么不要你?我为什么要放弃你?”说到这里,于曼手指抓着胸口,痛苦中隐带哀戚:“素素,你是我女儿,你不要对妈妈这么见外……”

  白素抿嘴,不吭声。

  之所以漠然,是因为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但眼前哭泣的人,不是别人,是她的母亲。

  子女让父母落泪,总归是她的不对。

  从沙发上站起,双膝一弯,忽然在白毅和于曼面前跪下。

  白毅和于曼均是一惊,于曼更是瞬间止了哭声。

  “素素,你这是干什么?”白毅回过神来,连忙俯身去扶白素:“快起来。”

  “爸爸……”挣脱白毅的手,白素蓦然朝光洁明亮的大理石地面上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声音清脆,当白素抬头的时候,额头中间有些发红。

  白毅慢慢的站直身体,愣愣的看着白素,眼瞳深沉内敛。

  白素嘴角挂起飘忽的笑容。

  都说我是白家长女,是你的掌上明珠,是你的骄傲。都说我是真正的天之骄女,要不然何以在仕途平步青云,何以嫁给楚衍为妻?但我的一切一切,都离不开你的教导,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是。

  你给我的温暖记忆那么多,多到我不敢轻易拿出来回忆。

  我第一次走进校门上学,你牵着我的手,带我进教务处,你让老师严格管教我,我听了轻轻的笑。

  你转头瞪我,“笑什么?”

  爸爸,连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吗?你问我笑什么,可你眉眼间却都是笑意,那时候你又在笑什么呢?

  你知道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因为你给我的,永远都是最好的,所以我能回报给你的,也只能是最好的。

  国中,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军校录取,你把我放在肩上,兴奋的在花园里奔跑,尽管你早在几天前就收到了我被录取的通知书。

  我走进军校的那一天,你没有牵着我的手,陪我一起进去报道,你站在门口,跟我挥手。

  你说:“今后的路,我不会走在你前面,也不会跟你并肩而行,我只会站在你后面,看着你走,如果走的不对,至少我还能适时的提点你,少走一些弯路。”

  有你在,我几乎没有在十字路口迷过路。特种兵、军事谈判专家、国务卿、第一夫人……

  “爸爸,我是全球最年轻的国务卿,你有没有为我骄傲过?”说到这里,白素抬头看着白毅,笑容清浅,仿佛回到了少女时期,对于所做之事,期待父亲的赞扬和认同。

  白毅凝视着白素,点头,微笑。

  “妈……”白素目光落在于曼身上,母女目光凝胶,均是复杂不已,白素就是在这样的目光里,向于曼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你呵护我无微不至,一年四季,添衣加被,不厌其烦的照顾着我的饮食起居。你知道我的所有喜欢和不喜欢。

  我和慕少卿在一起的时候,你流眼泪,说女儿长大了,就是别人的。

  我和慕少卿分手,你却温暖微笑。你说:“我们家素素这么好,以后丈夫一定很优秀。”

  我的丈夫的确很优秀,他是S国最优秀出色的男人。你也曾对这个女婿百般赞扬,但后来你每次提起他就会义愤填膺。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你的喜好,取决于他是否对我好。

  我怀孕流产后,你去素园照顾我,你趴在我床头安睡,你看起来是那么的累……

  白素眸光深幽,淡淡说道:“妈,我相信你是爱我的,但你也要相信我爱你,如同珍爱我的生命。”

  于曼闭着眼,仍有克制不住的泪水缓缓滑落。

  白素苦笑道:“人都有劣质根,如果你们一开始就对我不好,我只会习惯这份不好,但你们一开始给予我那么多的爱,以至于有一天你们要收回时,我忽然间觉得天塌了,似乎之前所有的回忆只是我做了一场华而不实的梦,梦醒了,就什么都没了。”

  顿了顿,白素看着于曼:“妈,你说你只要白荷,我真的很难过,我很想对你说,我也是你的女儿,你把我忘了吗?”

  白素目光很快落在了白毅的身上:“爸,你就在电话旁,却默认了妈的决定……”

  “素素……”白毅声音沧桑,有后悔之色一闪而过。

  于曼跪在了白素的面前,哽咽道:“孩子,都是我的错,都是妈妈的错……”

  白素恍惚的笑了笑:“妈,我有什么权利来怪你?我拿什么立场来怪你和爸爸?我对你和爸爸有的只是感谢和感激,就算是万死也难报你和爸爸此生养育之恩。”

  闻言,白毅和于曼有一刹那的震惊和错愕。

  “素素,你在说什么?”白毅眼神深沉,诡然深潜。

  白素笑,然后在他们紧张的表情里,心里划过隐隐的刺痛。

  “你们究竟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白素咬着唇,强忍着苦涩,指了指自己,自嘲轻笑:“白家长女?”

  此话一出,白毅和于曼瞬间脸上血色尽失。

  “我一直认为你们是我的亲生父母,但有一天却有人告诉我,我不是……不是。”白素紧咬着嘴唇,雾气不期然漫溢眼眶,因为太过伤心,所以连带瞳仁也沾染了水色。

  于曼有些六神无主,紧紧的抓住白毅的手,看向白素的目光复杂而忧伤。

  白毅脸色难看,他试着开了几次口,良久才开口说道:“素素,你是白家长女,有关于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白素笑了,但却苦涩不已。

  这算不算变相默认?

  “从我知道身世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说服我自己,纵使是养女又有什么关系,在白家,白荷虽说是你们的亲生女儿,但这些年来你们一直视我如己出。你们给我的关爱不比白荷少,我也愿意睁只眼闭只眼,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和白荷遭遇绑架后,我才明白,养女毕竟是养女,终究比不过血缘至亲,所以你们放弃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没有看他们的神色,只因白素再次磕头道:“养育之恩重于山,多谢二老多年来对我的悉心照顾和耐心教导。”

  “当年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之下,你们仍然对我不离不弃,我代我父亲多谢二位仗义相助之恩。”白素额头红肿,声息悲戚。

  白毅脸色沉凝,含着莫名的紧绷,开口时,声音仿佛从唇齿间迸出来一般。

  “你是我白毅的女儿,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你是我爸爸,我永远都不会忘。”

  白毅皱眉道:“那就忘了你的身世,自此之后永远都不要再提。”

  白素苦笑道:“爸爸,难道你真的认为当年我和白荷出事,是因为你的原因吗?”

  “什么意思?”白毅呼吸瞬间凝滞。

  白素神情清冷:“我在追查那些人,他们慌了,坐不住了,所以就朝我下手,杀人灭口是他们的最终目的,但其中却出现了一个变数,那就是白荷。”

  “你说什么?”白毅一惊。

  “白荷……”于曼神情茫然:“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关白荷什么事?”

  白素咬唇,然后狠下心,凝声道:“白荷……是被我害死的。”

  “不可能……”于曼身体后退,眼神慌乱,闪烁不已。

  “妈,白荷原本可以不用死的,但那些人对付我的时候,她……”

  “素素——”白毅蓦然厉声打断白素的话,话语寒冽,但眼神却透着无言的请求,他不希望白素再继续说下去,更不希望于曼再受到任何打击,如果真如白素所言,白荷的死是白素造成的,于曼她怎么受得了?

  白毅平复心情,搂着于曼道:“阿曼,我带你上楼,你该休息了。”

  “白荷是被素素害死的……”于曼神智有些混乱,茫然的抬头看着白毅,试探开口:“是被素素害死的?”

  白毅温声安抚:“不是,白荷死了,她心里比谁都难受,说话难免颠三倒四,你别放在心上。”

  “是这样吗?”于曼半信半疑。

  “是这样的。”

  客厅,一片死寂。

  白毅和白素分立客厅一隅,谁都没有率先开口说话。

  终于,还是白毅打破了沉默:“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身世的?”

  “你还记得,两年前,我曾经流过产吗?”白素站在一株盆栽前,失神漫漫。

  “记得。”

  “在我流产半个月前,有人给我发了一封电子邮件。”白素似是陷入过往的回忆里,说的很慢,声音也很轻:“上面只有一张照片。”

  白毅微愣:“什么照片?”

  “一个苍白的女人和一个女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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