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母宇宙 第二章 囚笼重重

小说:逃出母宇宙 作者:王晋康. 更新时间:2019-11-05 11:30:12 源网站:圣墟小说网
  楚天乐生于霍金去世二十年后。一则黑色幽默说,霍金的灵魂在冥界整整漂泊了二十年,才选中这个理想的转世灵童——高智商加上患绝症的肉体。因为这样的肉体是坚固的囚笼,可以把天才之火圈闭其中,使其达到最完全的燃烧。

  天乐在他的人生中的确燃尽了天才,甚至延烧至他抛弃肉体之后。这是后话了。

  ——摘自《百年拾贝》,鱼乐水著

  1

  七岁那年,楚天乐随妈妈来到马先生住的宝天曼山区的玉皇顶。到这儿后母子俩才知道,原来马先生已经有了保姆,是附近的一位山民大婶,就是她在路口接上了娘儿俩。天乐妈没想到自己顶了别人的工作,非常内疚,红着脸,几乎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那位大婶是个爽快人,笑着劝慰:

  “没得事没得事,你家娃儿病得可怜,老马是积福行善哩。俺干不干这个活儿都行,正打算回家抱孙子哩。”

  她做了简单的交接,介绍了厨房几件电器如何使用,还有如何下山买日用品,匆匆走了。天乐妈放下包裹,让儿子在保姆床上休息,自己马上到厨房做晚饭。

  马先生是个和善的人,终日带着微笑,他虽然是遭逢大难之后来山中隐居的,但心灵剧创已经在时间中修复了,至少在表面上看是修复了。他每天晚上要去山顶的天文台观测星空,但这一晚没去,他陪娘儿俩吃了饭,又指挥着天乐妈在保姆卧室添一张折叠床。他说今天你们累了,早点休息吧。楚天乐跋涉了十几里的山路确实累惨了,躺到床上很快入睡。等他一觉醒来已经是午夜之后,但妈妈还没睡,她坐在折叠床上,呆呆地看着窗外,嘴里喃喃地祷告着:老天保佑吧,老天保佑吧。

  七岁的楚天乐不可能完全体会到妈妈的心情,但他把这一幕牢牢记在心中。那时,妈是被突然而来的幸运耀花了眼睛,她非常怕失去它,生怕一觉醒来发现只是南柯一梦。

  初到新家的头几天,楚天乐仍处在自闭状态中,他基本不说话,白天默默看山景,夜晚悄悄看星星。马先生没有打扰他,但显然在悄悄观察他。第四天,马先生说,今天我带你们游览一下山景吧。天乐妈担心地问:你的腿行吗?马先生说:“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再说咱们又不用急着赶路,累了就休息嘛。咱们带上午饭的干粮就行。”

  马先生领他们慢悠悠地逛了一天。这儿景色醉人,山路傍着水量充沛的山涧,千年古树的树干上爬满了藤萝,藤萝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据说,这片原始林区有不少种动物,像金钱豹、金雕、丹顶鹤、穿山甲、林麝、豹猫、水獭等,但他们大都没见到,只是偶尔有一只金雕平展着翅膀在蓝天上滑过,或者有一只松鼠在枝叶间探头探脑。山涧对面常常是斧劈般的悬崖,石缝中杂树丛生。马先生指点着那些横生的树木,感慨地说:“想想那些树是咋活下来的?一颗种子因为难得的机缘落到悬崖石缝,很可能正赶上一场雨水,它发了芽,把根扎在薄薄的积土上。于是它活下来了,直到长得筋粗骨壮,用粗大的树根撑裂了岩石。生命就是这样坚韧。”

  这儿还有一种独特的风景:山上有细细的清泉流挂,碰到凹处积成一个水池;然后又变成细细的清流,再积出一个水池,如此重复,就像一根长藤上结了一串倭瓜。三个人自下而上,循着这串倭瓜观赏。水池都是石头为底,池水异常清冽,寒气砭骨,水中几乎没有水草或藻类,却总有二三十条小鱼。这种鱼身体半透明,形似小号的柳叶,它们悬在清澈的水中,如同在虚空中游荡。楚天乐向水面撒几粒馒头屑,小鱼儿立即闪电般冲过来吞食,看来是长期处于饥饿状态。马先生说:“这种小鱼本地人叫柳叶鱼,我没查到它的学名。这样清澈的水,几乎没有食物,温度又低,它们是怎么活下来的?但不管怎样,它们千秋万代地活下来了。”

  再往上爬,几乎到山顶时,仍有水流牵着水池,池中仍有活泼的小鱼。但俯瞰各个水池之间连着的那根藤,很多地方是细长而湍急的瀑布,无论如何,山下的鱼是无法用“鲤鱼跃龙门”的办法一阶一阶跃上来的。那么,山顶水池中的柳叶鱼是哪儿来的?自己飞上来?被鸟衔上来?还是上帝开天辟地时就撒在山顶了?马先生说他也不知道,但反正这是自然界的现实。他再次感叹道,生命就是这样坚韧啊。

  七岁的楚天乐虽然沉默自闭,其实心窍玲珑,他知道马先生今天一再称赞“生命坚韧”,都是说给他听的,这些所见也确实震动了他锈蚀已久的心灵。那天晚饭后,马先生把天乐妈喊到他的卧室里,掩上门,悄悄谈了很久。然后他们出来,领着楚天乐到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来。楚天乐意识到自己将面临一次重要的谈话,因为妈妈显然非常紧张,目光躲闪着,不敢与儿子的视线接触。事后楚天乐知道,经过马先生的反复劝说,妈勉强同意把病情坦白告诉儿子,又非常担心儿子承受不住这样重的打击,会一下子垮掉。这会儿马先生笑着,用目光再次鼓励着这位母亲,同时温和地对天乐说:

  “天乐,你已经七岁了,算得上小大人了,一定有勇气听我说出有关你病情的真相。对不对?”

  那时楚天乐其实很矛盾,又怕知道病的真相,又盼着知道。他点点头,只说了一个字:“嗯。”

  但马先生并没马上说起病情,反倒把话头扯得很远:“天乐,世上万千生灵只要一生下来,都会陷入一个又一个逃不脱的监牢。鱼儿离不开水,水就是它们的监牢;走兽飞禽离不开空气,空气就是它们的监牢;生灵们都无法逃离地球,重力是它们的监牢。世上还有一个最大最牢固的监牢,它管着所有生灵,一个都休想逃脱,连万物之灵的人类也同样逃不开。是啥?寿命的监牢,死亡的监牢。每个人都要死的,不管他是皇帝还是总统,是佛祖还是老子。任何方法,无论是古人的法术还是现代的科技,都无法使人们逃离它。人的寿命有长有短,几年,几十年,一百多年,也许明天的科学能让人活一千岁,甚至一万岁,但终归要死的,有生必有死,这是老天爷定下的最硬的铁律,世界上没有一个例外。甚至不光是生灵会死,连咱们的太阳和地球,连银河系,连整个宇宙,最终都会死亡。”

  那是楚天乐第一次听说宇宙也会死,他吃惊地问:“宇宙会死?”

  妈也忍不住插问一句:“马先生,你是不是说——天会塌下来?”

  “没错。古人曾以为天地长存,连伟大的爱因斯坦也曾相信宇宙是静态永存的,但自从美国天文学家哈勃发现宇宙膨胀后,永恒的宇宙就结束了。虽然对于天究竟如何‘塌’,科学界还没有定论,但它最终会塌,这一点已经确凿无疑。”他叹口气,“知道了这一点真让人丧气。你们想想,既然每个人生下来注定会死,甚至连人类和宇宙也注定会灭亡,那人们再苦巴巴活一辈子有什么意思?确实没有意思,你多活一天,只不过是向坟墓多走一步。所以,世上有一个最聪明的民族就彻底看开了,不愿在世上受难。这个民族的孩子只要一生下来,爹妈就亲手把他掐死。这才是聪明的做法,我非常佩服他们。”

  这几句话太匪夷所思,楚天乐和妈妈都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不过天乐马上在马伯伯唇边发现了隐藏的笑意,得意地嚷起来:

  “你骗人!世上没有这样傻的爹妈!再说,要是这样做,那个民族早就绝种啦,最多也撑不过一百年!”

  妈惊喜地看着儿子,因为儿子自从陷入自闭以来,从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更没有过这样的激动。马先生笑着问:

  “你确定是这样?”

  “当然是这样!”

  “哈哈,这就对了!”马先生放声大笑,笑声在夜空中强劲地振荡。以后楚天乐经常听到马伯伯这种极富感染力的大笑,听着这样的笑声,不管有什么忧伤都会被赶跑。天乐也在刚才那声嚷叫中宣泄了心中郁结的苦闷,不知不觉走出自闭状态,恢复了开朗的天性。马伯伯郑重地说:“天乐呀,既然你明白这个理儿,干吗还要我费口舌哩?这个理儿就是:虽然人生难逃一死,但还是得活着,而活着就要活得高高兴兴,快快乐乐,有滋有味,不枉来这世上一遭,否则就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你们说对不对?”

  楚天乐用力点头,“对。”

  “现在该说到你了,楚天乐。你比一般人不幸,患了一种绝症,叫进行性肌营养不良。”他冷静地介绍了有关这种病的所有知识,一点没有隐瞒和淡化。天乐妈眼中盈出泪水,扶着儿子的胳臂微微发颤,马伯伯瞄她一眼,仍冷静地说下去,“这些天我一直在上网查询,也请朋友在国内外打听,非常遗憾,对这种病的治疗至今没有突破。研究最深的是一位美国的华裔科学家段同声先生,他使用了一种基因疗法,已有很大进展,但还不能用于临床。孩子,现在我把所有真相明明白白告诉你了,你说该咋办?是学那个聪明民族,让妈妈立刻掐死你;还是继续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有滋有味?要活得像悬崖石缝的树,山顶水潭的柳叶鱼?”

  对这个残酷的真相,楚天乐其实早就猜出个八九分,但妈一直尽力瞒着掖着,他也抱着万一的希望,在心底逃避着不愿去面对。但是今天马伯伯无情地粉碎了他的逃避,这就像是揭去伤疤上干结的绷带,越是小心越疼;干脆一狠心撕下来,片刻的剧疼让人眼前发黑,但疼过之后就心中清凉了。马伯伯微笑地看着他,妈紧张地盯着他。楚天乐没有立刻回答,回头看看院外满溢的绿色,心中忽然漾起一种清新的希望。这些年一直与奔波和恐惧为伴,其实他已经烦透了。他很想过一种新生活,一种明明白白、心平气静的生活,哪怕预先知道死神会在哪一天登门。支撑他的其实是一种很简单的想法:既然所有人都难逃一死,那么对于我来说只不过把那个日子提前一点,如此而已,又何必整天为它提心吊胆呢?想到这儿,他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于是楚天乐回过身,朝伯伯和妈用力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妈这才把高悬的心放下,高兴地看看马先生。马先生同样很欣慰。他观察了这孩子几天,觉得他是能面对真相的,而且只能用这种“疼痛休克疗法”才能激醒他的生存欲望。现在,事情的进展证实了他的判断。他笑着说:

  “这就对了嘛,这就对了嘛。一定要快快乐乐地活下去,不愧你爸妈给起的这个好名字——天乐,上天赋予每一个生灵以快乐。”

  他为母子俩安排了今后,说既然暂时没有发现有效的疗法,就不要四处奔波了。他会随时托人问询和在网上查询,一旦医学上有了突破,就送天乐去治疗,即使是去国外,费用全部由他筹措。在此之前,母子俩可以留在这儿,天乐妈做家务,天乐随意玩耍。如果想学习,他可以教文化课,“咱们可是一对一的授课!而且我自信是一个好老师,学校的学生哪能享受这样的奢侈待遇啊。”他笑着说,“当然,如果你不想学呢,也不必勉强。说句狠心话,其实能预知死期也是一种优势,可以尽情顺应心灵的呼唤,活得自在一点儿。至少说,不用到僵死的教育体制下去受煎熬。”

  他还说,其实他给天乐准备了一个最诱人的玩儿法:观察星星。那是一座琳琅满目的大宝窟,只要一走进去就没人想出来,十几年根本不够打发的。他自己打小就喜欢浩瀚的星空,但尘世碌碌,一直在商场中打拼,只有失去家人和左腿后才“豁然惊醒”,断然告别尘世,来山中重拾心中所爱。当然,商场的打拼提供了建设私人天文台的资金,也算功不可没啊。他笑着补充。

  娘儿俩就这样留下来,满意地开始了新生活。妈尽心尽力地操持家务,伺候两个残疾人,开荒种菜,喂鸡喂猪,到林中采野味,跟山民大嫂交朋友,也学会了到网上查医学资料。她的生活安逸了,更重要的是心里不“张皇”了,于是憔悴便以惊人的速度消退,嘴唇上很快有了血色,人变丰腴了,恢复了三十几岁年轻女性的风采。

  楚天乐在前几年的磨难中已经很“沧桑”了,现在恢复了童心。尽管步履蹒跚,他还是兴致盎然地在山林中玩耍,早出晚归,疯得昏天黑地。哪天都少不了摔上几跤,但毫不影响他的玩兴。他并没忘记横亘在十几年后的死期,但有了那次与死神的正面交锋,他确实不再把它放在心上。

  时间一天天过去,马伯伯也变成他的干爹。干爹说要教他观察天文,不过没有让他立刻从事枯燥的观测,而是先讲各种有趣的天文知识和故事,培养一个孩子的兴趣。此后,等楚天乐真的迷上天文学,才知道干爹的做法太高明了。夜晚家里经常不开灯,脚下那个景区的灯光也掩在浓浓雾霭之下,所以方圆百里都沉浸在绝对的黑暗中。天上的星月非常明亮,似乎可以伸手摘到,很有“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意境。三人坐在院里,干爹给楚天乐指认天空中横卧的银河,指认几颗行星——金、木、水、火、土,指认著名的冬季亮星大三角、黄道上的王星轩辕十四、肉眼刚能看到的M42猎户座大星云、M31仙女座大星系、M45昴星团(俗称七姐妹星)、经常被用来检验望远镜能力的天鹅座β目视双星等。就这样似乎毫不经意地,把天文学的基础知识浇灌到天乐的头脑里。干爹说:

  “上次我说过,人生逃不脱寿命的囚笼,其实人类身上还罩有很多囚笼呢,像重力的囚笼,可怕的天文距离加光速极限的囚笼,等等。古时候的人类就像是关在荒岛古堡里的囚犯,终生不能离开囚笼半步,不但不知道外边的世界,甚至连自家古堡的外形也看不到。他们只能透过铁窗,用可怜的肉眼视力,眼巴巴地窥探着浩瀚的星空。后来人们发明了望远镜,发明了火箭,通过一代代努力,总算窥见了宇宙的一些秘密,比如知道了我们的银河系是涡旋星系,太阳位于银河系的猎户旋臂上,距银心的人马座α二点七万光年;知道了太阳带着太阳系在绕着银心旋转,二点五亿年转够一圈;知道了从银河系到本星系群、本超星系团、总星系等各种层次的宇宙结构,等等。1825年,法国哲学家孔德曾断言:人类绝不可能得到有关恒星化学组成的知识。他当时的想法也没错,人类怎么能登上灼热的恒星去取样呢,就是乘飞船去,半路上也烧化啦。但仅仅三十多年后,人类就发明了天体分光术,将恒星光通过望远镜和分光镜分解成连续光谱,把光谱拍照下来研究,比照各种元素谱线中就能得出恒星的化学成分。”

  干爹又说:“上世纪20年代发现的宇宙膨胀是天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发现,也是整个科学领域里最伟大的发现之一,不亚于进化论、牛顿力学、相对论和量子力学。1914年,天文学家斯莱弗第一个发现了恒星光谱图的红移现象,即很多星云的光谱线都移向光谱图的红色端,按照物理学中的多普勒效应,这意味着星体都在远离我们。这一发现把斯莱弗弄得一头雾水——要知道,虽然行星恒星有点儿小小的运动,宇宙从整体来说可一直是静止的啊。非常可惜,他敏锐地发现了红移现象,却没有达到理论上的突破。后来,哈勃经过对造父变星的研究,弄清了几十个星系的大致距离,他把星系距离及斯莱弗的光谱红移组合到一张坐标图上,然后在云雾般杂乱的几十个圆点中划出一条直线,就得到了那个伟大的定律——星系的红移速度与距离成正比。这意味着宇宙就像一个不断膨胀的蛋糕,其上嵌着的葡萄干(星体)都在向远处退行,互相飞速逃离,相对距离越远,则相对退行速度越大。

  “告诉你吧,别看我早过了哈星族的年龄,我可一直是哈勃的铁杆哈星族!”虽然院子中仅有星光照射,楚天乐仍能看见干爹眉飞色舞的样子。“作为最伟大的天文学家,哈勃有一种对真理的超级直觉。他拍的光谱底片并非很好,也不是一个出色的观察家,就当时的条件,他所掌握的资料也远远算不上丰富。但他总能穿过杂乱的观测数据构成的迷宫,依照最短的捷径,一步不差地走向最简约的真理。而那些善于‘复杂推理’、执著于‘客观态度’的科学家却常常与真理擦肩而过。哈勃甚至不单单是科学家,还是哲学家,是宗教先知。你想啊,从这个发现之后,静止的、永生不死的宇宙,就连带着上帝的宝座,被他颠覆了,以他一人之力,仅仅用一张粗糙杂乱的坐标图,就给颠覆了!可以说,自打这一天起,人类才迈过童年期,长大成人了。”

  干爹讲得很有激情,楚天乐和妈妈听得很起劲儿,朦胧的星光中,楚天乐看见妈和干爹亲密地挨坐着。九岁的天乐高兴地宣布:

  “妈,干爹,我要改名!我要把名字改成楚哈勃。知道是啥意思吗?你俩肯定想不到。这个‘哈’字是一字双用,就是‘哈’哈勃,是哈勃的哈星族!”

  干爹朗声大笑,妈也笑。妈说这个名字太怪,干爹说这个名字很好。以后这真的成了楚天乐非正式的名字。尤其是当干爹对他的聪明脑瓜有了足够了解后,常常亲昵地摸摸他的脑袋,“小哈勃,又有啥古怪想法啦?”

  进山后不久,干爹把他领进自己的私人天文台。那些夜晚,干爹大幅度地调整着望远镜的角度,让楚天乐在“一夜之间”尽情饱览星空中最“好看的”星体。在三十六英寸的镜野中,他能清晰地看见遍布环形山的月球、云层弥漫的金星、有着狂野条形云带和大红斑的木星、带着漂亮光环的土星。干爹为他指认了夏夜北天星座中著名的星星:天琴座的织女星和天鹰座的牛郎星,这两颗星星是中国人最熟悉的;巨蛇星座和蛇夫星座就像一个巨人在捕猎一只巨蟒;像蝎子一样的天蝎座中有一颗著名的星星叫心宿二,又叫大火,古人用它来测定季节,《诗经》中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火就是指它了。再往东的人马座里有六颗星组成“南斗”,人马座里有很多大星云,而银河系的核心就在这个方向。当然也少不了让他看最有名的大熊星座(用肉眼),夏天这柄勺子高悬在天顶,斗柄从头顶指向南方,所谓“斗柄指南,天下皆夏”。北斗星区还有一个漂亮的“大风车”——涡旋星系MlOI,明亮的蓝色旋臂围绕着橙色的中心,它在天文学家测量星系距离中起过重要作用。

  天乐从俯到目镜前的那一刻就被迷住了。楚天乐后来总结说,他的一生中实际有三次“新生”,肉体的诞生是第一次,干爹为他撕开自闭的茧壳是第二次,而与星空结缘则是第三次。自从第一次走进天文台,他每天最盼望的就是天赶快黑,还有,千万不要天阴。

  干爹家中有满墙的书,楚天乐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有干爹引路,再加上他本人的高智商,他学得很轻松。十一岁那年,他在学习高中课程的同时,已经能阅读天体物理学和宇宙学的专著了。他发现宇宙学家都是些大男孩,很多假说就是大男孩的狂想,像暴涨宇宙、多重宇宙、人择宇宙等,以一颗十一岁的脑瓜来理解这些并不难,反倒很合拍,很共振,很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干爹说得对,在所有宇宙学家中,不管哪个流派,“宇宙会死”已经是常识性概念了。所谓“宇宙学”这门学科,用最简单的话来概括,就是研究宇宙如何生和如何死。而且这儿说的不光是“肉体(物质层面)的死亡”,而且是“灵魂(信息层面)的死亡”。大自然万千生灵,甚至包括整个人类文明(科学、感情、信仰、智慧、意识……诸如此类),究其根底,不外是信息的建构、保持和传递,但在“咱们的宇宙”灭亡时,所有信息都会在混沌中消解,不会有一丝一毫留存于“另一个宇宙”。这么说来,研究和认识宇宙还有什么意义?人类艰难地一步步攀登,终于逼近了最终真理,但到宇宙塌陷的最后时刻,轰的一声全部玩儿完!但宇宙学家可不管这些,还是在孜孜不倦地研究着,比如宇宙学家中有一个叫惠勒的美国怪老头儿,就是那位说宇宙“简单和奇妙”的宇宙学家,最关心的事就是宇宙有几种死法,简直是变态嘛。

  楚天乐的思想达到这个层面后,对自己的绝症更是看淡了。

  在这些“精灵古怪的”理论中徜徉,他自己的“古怪问题”也是层出不穷,这些孩子气的傻问题常常难倒干爹,因为最简单的问题常常是最难回答的。干爹对天乐妈说:“这小东西的脑瓜就像万花筒,随便拨拉一下就冒出个新想法,我这个半瓶醋的天文学家已经应付不了啦。”

  一个冬天的夜晚,他们在望远镜中看累了,就从屋顶的缺口探出身子,直接用肉眼观察天空。冬夜的星空特别明亮,著名的亮星竞相辉映,像猎户座的参宿四和参宿七,大犬座的天狼星,金牛座的毕宿五,双子座的北河二和北河三。这天晚上,楚天乐的“古怪问题”最多,仿佛它们是从暗蓝色的星空深处冒出来的一串串泡泡。他问干爹:

  “宇宙膨胀时天体膨胀不?换句话说,天膨胀了,量天的尺子膨胀不?”

  “不膨胀,被引力束缚着的天体不参与膨胀。”

  “那气态恒星呢?几乎和真空一样稀薄的星云呢?这些稀薄粒子中间‘夹着的’空间膨胀不?物质结构和空间本来就密不可分呀。”

  干爹想了想,坦率地说:“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上来。宇宙学本来就是一门非常年轻的学科,关于空间膨胀的问题还没人考虑得这么细。”

  楚天乐跳到另一个问题:“干爹,宇宙膨胀时,光速变化不?”

  “光速不变,但光会被膨胀的空间‘拖着走’。比如宇宙暴涨阶段从10-36

  秒开始,到10-34

  秒为止,宇宙的大小膨胀了1043

  倍,它发展到今天是各向同性的,可是,按照世界的定域性原理,不可能有超光速的因果关系。所以在这10-34

  秒中,光信号必定能传递到小宇宙的所有区域,才能造就宇宙的各向同性。但这远远超过了‘正常光速’所能达到的尺度。”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宇宙正膨胀时,光会变快;停止膨胀时,光就恢复正常,得按膨胀后的实际距离和光的‘正常速度’来耗费它的时间了。对不对?”

  干爹笑着说:“这样说也未尝不可,就像我们习惯说太阳绕地球东升西落,但本质上还是地球的自转。”

  天乐又跳到另一个问题:“干爹,大爆炸时的‘粒子汤’会随空间膨胀而变得稀薄,但空间本身呢?是不是空间本身也变‘稀疏’了?”

  “空间只是真空,真空无所谓稀疏与否……”

  楚天乐马上反驳:“干爹,你说得不对!”

  干爹逗他:“咋不对了?说说。”

  “真空不空。真空能够因量子起伏而不停地产生虚粒子对,像电子一正电子对、夸克一反夸克对,并且它们有可能转化为实粒子;真空在引力场中会弯曲,弯曲空间产生虚粒子对的几率更大;狄拉克还说,宇宙膨胀时会产生更多的负能电子对;真空有真空能,即零点能,其密度不随宇宙膨胀而改变,所以宇宙膨胀的最终结局,可能使宇宙由辐射主导转化为物质主导再转化为真空能主导。真空有阻抗,它与光速关系密切。真空中每单位空间存在数量有限、转瞬即逝的粒子,而真空阻抗与粒子电荷数的平方有关,与粒子质量无关。”他引经据典地说了一大通,然后说,“干爹,这些都是已被证实的事实或有力的假说,它们都暗指真空有深层结构。只要有深层结构,就应该在膨胀时变‘稀疏’——当然,说它‘稀疏’只是直观的比喻。但不管怎样,我认为有这么三点:1、空间和物质一样,同样是一种物理实在;2、它有深层结构;3、空间的宏观胀缩会在微观结构上有所表现。有人说空间只是物质的性质,就像‘锋利’只是刀刃的属性,我不赞成这种说法。我觉得它太虚无了。”

  干爹有点儿惊奇,天乐能脱口说出对真空的这三个观点,其正误姑且不论,至少说明这孩子曾认真思考过。他考虑了一会儿,最终摇摇头道:

  “我的小哈勃,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而且眼下恐怕没有哪个科学家能给出确切回答。据我所知,人类对空间或者说真空的了解还只是蜻蜓点水,是对其外在状态的浅显描述,并没有深入到本质。也许物理学的下一个重大突破就是对真空的真正认识。”

  楚天乐安静了片刻,星光在他的眸子中闪烁,两人哈出的水汽在寒冷的夜空中凝成团团白雾。万籁俱静,尘世仿佛离得很远。干爹说:

  “你问了这么多问题,我发现你对真空最感兴趣。”

  “没错。看了这么多书,我最弄不懂的就是真空的本质,云里雾里,越看越糊涂。我想这正说明它有待认识,因为干爹你说过,宇宙的真相常常是最简单的。”

  “好!好好研究,将来提出个有关真空的楚哈勃定理,在未来的天文学专著中排在哈勃定理之后。”干爹搓搓手,搓搓耳朵。“外边太冷,咱们下去吧。”

  这次冬夜闲聊中,干爹对天乐的“鬼灵精”有了更深的认识。这小子的思维虽然还幼稚,但贵在不循常规,不像在学校里用填鸭方式喂出来的学生,后者常常被“经典答案”的框框给框住了。他还看到天乐的另一个思维特点,就是更关心那些整体性的问题——正如他崇敬的哈勃一样。拿哈勃与同时代另一位伟大的天文学家巴德相比,巴德更关心对具体星系的解析,而哈勃则侧重于对宇宙的整体认识。也许,假以时日,天乐也会成为哈勃那样的科学巨擘,可惜——

  这个可怜孩子不会有太多的时日,这朵天才之花肯定等不到怒放就要凋谢。

  干爹看看他闪烁着星光的晶亮眸子,把苦楚压在心底。从那以后,他教天乐更起劲了,可以说父子俩都上了瘾。他不指望天乐在短暂的生命中真能提出什么定理,做出什么惊世成就,但他至少要让孩子活得有滋有味。那时他(以及楚天乐)都不会想到,一个十一岁孩子的幼稚猜想,有一天会发展成一套革命性的“三态真空理论”。

  山中日子一天天过去。楚天乐的少年时代没怎么认真上学,现在他像久旱干裂的土地一样狂热地汲取着知识。山中的三人生活过得很充实,可惜病魔并没放过他。他的病情一直在发展,行走越来越困难,说话开始发音不清,好在智力没受影响。医学资料中说,这种病人中有百分之三十会智力受损,那么,天乐没有在这百分之三十之中,实在是不幸中之大幸。

  在干爹为他打开智慧之门后,这种庆幸感越来越强烈。

  这一年他发现了妈和干爹的私情——其实如果追溯起因,这事多少是自己勾起来的。一个盛夏的满月之夜,临睡前,妈伺候两个残疾人洗了热水澡,把他们安顿到院中乘凉。过一会儿,妈也洗完澡出来了,穿着布做的短裤和内衣,站在风口吹头发。这个年代恐怕没人会穿这种自制的内衣裤了,但她在“山穷水尽”的那几年里苦惯了,俭省成癖,现在又住在深山,下山一趟不容易,所以一般都是自己做衣服。这些粗制的衣服遮不住一个四十岁女人的活力,那天月光如水,勾勒住一具丰腴健壮的身体,胸脯饱满,脊背浑圆,一头黑油油的长发在身后飘拂。楚天乐和干爹都注意到了这幅颇具美感的剪影,天乐脱口说:

  “妈,我真不知道你原来这么漂亮!年轻时你一定是个大美人!”

  月光下他看到(感觉到)妈的脸红了,她飞快地看了干爹一眼,两人的目光在夜空中怦然相撞,然后都赶紧收回目光,显得有些慌乱。妈羞涩地说:

  “你个憨娃子,哪有当儿子的这样说妈的。”

  干爹已经平静下来,笑着打趣,“你妈说得对,你真是个憨娃子——说什么你妈年轻时漂亮,她这会儿也不老哇。”

  那天三人还说些什么楚天乐已经忘记了,后来他回屋睡觉,那俩人却迟迟未回。天乐从窗户往外看,看到的是另一幅颇具美感的剪影:在一轮明月的映照下,干爹立在妈的身后,两手环抱在她的胸前,妈把头向后斜靠在干爹的肩膀上,身体好像瘫软了。两人不说话,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贴在一起。

  楚天乐偷偷地笑,心想看这架势,肯定是干爹主动吧。他躺回床上,舒心地睡了。

  几天后,他深夜醒来,听见轻微的脚步声。是妈从外边进来,正检查他的蚊帐,妈每晚都要来看几次的。他闭上眼睛装睡。妈看完后没有回她床上睡觉,而是脚步轻轻地走了。少顷他听到干爹屋里有细语声,他竖起耳朵,听到是妈在说话,自嘲中夹着苦恼:

  “马先生,过去听人说男女之间是干柴烈火,我算是有体会了。自打有了第一次,这些天我老想要你,忍都忍不住。”

  干爹笑着轻声劝慰:“这不算罪过啊。人来到世上,活着是第一重要的事,男女之间的事就是第二重要的事,和吃饭喝水一样重要。依我说,一个民族的平均**水平,和这个民族的生命力是成正比的!明朝有个冬烘老头儿说‘存天理,灭人欲’,那是害人的狗屁,不要信它。”

  妈说,“可我总觉得有罪,乐乐娃病成这样,当妈的却……”

  楚天乐觉得再听下去肯定不合适,悄悄下床关好房门,把那边的窃窃情话关到门外。他想这回得由自己挺身而出了,帮妈走出负罪的囚笼,正如干爹帮自己走出恐惧的囚笼。第二天吃晚饭时,他当着两人的面说:

  “妈,我已经十四岁了,想单独住一个房间。”

  妈很窘迫,试探地问:“可这儿只有两个卧室,你让妈住哪儿?”

  楚天乐笑嘻嘻地说:“当然住我干爹那儿啊,省得你夜里来回跑,还要瞒我,累不累呀。”

  妈立时满脸通红,简直无地自容,干爹也颇为窘迫。天乐笑着安抚两人:

  “妈,干爹,你们互相恩爱,快快乐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以后不必再瞒我啦。”

  妈眼睛湿润了,干爹高兴地拍拍他的后脑勺。从那天起,妈就搬到干爹屋里去住了,只是每晚还会往这边跑几趟,她终究对病残的儿子放不下心。爱情滋润了两人,妈的脸庞上光彩流动,明艳照人。那是爱之光辉,藏也藏不住的。

  以后几年,干爹把大部分观测时间让给了天乐。本来干爹观察星星就属于“票友”性质,纯粹出于“心灵的呼唤”,没有必须要干的压力,何况这会儿“爱情的呼唤”显然更强劲一些。晚上总是由妈送天乐来天文台,然后妈就回去了,直到早上再来接他。

  那几年的夜晚他就这么独自待在天文台,同星空对话。观星是一件苦差使,这儿没有暖气[1]

  ,寒夜中眼泪会把目镜和眼睛冻在一起,长时间的观测让背部和脖子又酸又疼。当镜筒跟随星星移过天空时,底座常有吱吱嘎嘎的响声和不规则的跳动。楚天乐首先学会的技巧,就是在物镜跳动之后迅速重新调好焦点,追上目标,这样才能在CCD上曝光出边界清晰的斑点或光谱。

  干爹开玩笑说,想当一个好的天文学家,首先得有一个铁打的膀胱,可以省去爬下观察台撒尿的时间——说不定那几分钟就会错过一次千载难逢的观测,让人抱憾终生啊。这样的铁膀胱对两个病残者尤为重要吧。楚天乐很快练出了可以和干爹相媲美的铁膀胱,只要一走上观察台就整夜不下来,为此他甚至改变了饮食习惯,晚饭时不再喝稀饭。

  不知不觉楚天乐已经十六岁了。生日这天,吃完妈煮的代替生日蛋糕的红蛋,妈去厨房洗碗,他对于爹说:

  “干爹,我想天上的星星我大体上已经熟悉了,以后我想学一点儿具体的测量技能,像测量恒星的光度啦、自行啦、视向速度啦、距离啦等等。这么说吧,我不光想‘看’星星,还想‘摸摸’它们。”

  干爹笑着道:“行啊,我就教你怎样来摸它们。你说得对,当一名天文学家,不光要动脑动眼,也要会动手。”

  此后,干爹恢复了夜间的值班,为天乐介绍了各种相关仪器。重点是那台平面光栅式恒星摄谱仪,因为按干爹的话,那是“天文学家最锐利的武器,是他们的湛卢和巨阙剑”。与物理学家相比,天文学家能够动用的测量手段少得可怜,以至于很难得到“干净”的观测数据。比如,确定星体绝对亮度时常常无法排除星际介质的影响;想确定星体的切向速度除了要测周年视差,同时还要测星际距离,而星际距离的测定是最不靠谱的,要依赖诸多假定。这么着,上述绝对亮度和切向速度的准确度都要依靠一个不可靠的中间值。唯有依据星体光谱测得的参数,像恒星化学组成和星体的视向速度,是“干净”的,可信的。当然,实际测量中也有很多需要排除的因素,比如测遥远星体的宇宙学红移速度需要扣除它的本动;测较近星体相对“标准太阳”的多普勒速度,要扣除地球的公转,扣除太阳本身相对“标准太阳”的速度浮动。干爹介绍说,咱们这台恒星摄谱仪是低色散度的,主要用于遥远星体的观测[2]

  。这种低色散摄谱仪比较轻巧,可以放在主焦点笼中。当然用它来观测近星也是可以的,只是精度低一些。

  等天乐熟悉了这些仪器,干爹又暂时退出了,留下他一人在星空中徜徉。天乐对宇宙大爆炸的图景最感兴趣,出于对哈勃的敬意,他想沿着哈勃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此后几个月,他测量了很多遥远星系和类星体的红移值,这些星系太暗了,在镜野中拥挤得像窗户上的苍蝇,想把它们的光谱清晰地留在天文底片或CCD上并非易事。经历了几次失败后,天乐终于熟练地掌握了摄谱仪,测得的几十个红移值都与资料值相差不大了。

  他对遥远星体的宇宙学红移太痴迷,直到几个月后,第一场薄雪飘落在天文台的圆顶,他才把目光转向冬夜星空中的亮星。大致说来,亮星大都离太阳较近。他测量了很多亮星的光谱红蓝移(视向速度),像御夫座的五车二和柱六,金牛座的毕宿五,双子座的北河二和北河三,猎户座的参宿四和参宿七,船底座的老人星,等等,这些测值与资料值也很接近。只有在大犬座的天狼星,这颗夜空中最亮的-1.4等星上,他第一次遇到了麻烦。

  他为此整整忙了两个月。快到元旦时,干爹问他:

  “小哈勃,这俩月在干什么?我看你相当亢奋。”

  “干爹,我正打算告诉你呢。我在测几颗亮星的光谱红蓝移时遇到了麻烦,无论如何校正,它们的视向速度都和资料值有偏差。这些天我又回过头去检查了一下夏天以来拍的光谱片,找出了和资料值有误差的所有星星。你看。”

  他递给干爹一张纸,上面列着一张表:

  干爹看了一遍,问:“出误差的都是近地恒星?”

  “对,误差最大的是十几光年远的恒星,很近的和较远的恒星误差较小,三十五光年之外的恒星就完全没有误差了。”

  “所有误差都是单向的,都是增加了朝向地球的视向速度?”

  “对,但增加的值不同,离太阳十五六光年处最大。”

  干爹对着这个表格久久沉吟。他知道天乐这孩子做事可靠,既然在两个月的亢奋观测后才拿出这个表格,说明上面的数据已经反复校正过。也不会是天乐的观测计算中出了什么系统误差,因为天乐说过,三十五光年以外的星体的测量值都与资料值很接近。他自语着:

  “但……怎么可能出现这么系统性的误差?就好像这片空间在向太阳塌陷。”

  “干爹,这正是我的怀疑啊。”

  “这根本不可能,太阳附近并没出现一个巨型黑洞,而且即使有黑洞,也不会造成这样的塌陷。”他想了想,“巡天星表上,三十五光年以内还有几十颗暗星,它们的光谱你测过没有?”

  “还没有全测。”

  “那咱们全部测量一遍。我也去。”他回头对天乐妈说,“从今天起,我得上夜班啦。”

  天乐妈稍一愣一说实话,这一两年她已经习惯睡在这个男人的怀抱中了,那种安心的感觉真的是一种享受。但她马上说:“去吧去吧,这样你们俩互相也有个照应。”

  这之后,爷儿俩又亢奋地忙了七八个月,直到来年初秋。他们对三十五光年内的所有恒星全都测了光谱,后来又扩大到五十光年之内。天乐的那个表格基本没错,这些近地恒星都增加了一个朝向地球的蓝移。蓝移增量大小不等,以牛郎星最大。异常区域限制在三十五光年内,到三十六点五光年的大角星就截止了。与那个表格不同的是,两人后来测得的蓝移增量比天乐的测值稍大,最大的大了0.2千米/秒。天乐检查了一下记录,对于爹说:

  “我发现一个规律,凡是和我的测值误差较大的数据,两者的观测时间都相差较远。比如对南河三,上次测是去年初冬,到现在已经大半年了。所以,也许这是因为——这个收缩是逐年递增的。”

  “这不奇怪。既然它们都有了蓝移增量,那这个增加不可能是突变,只能是一个逐渐加速的过程。”

  此后秋雨连绵,无法观测,父子俩就待在家里反复讨论,探讨造成这个现象的深层原因。天乐妈听的时间长了,也约略听出他们的意思,一天,她小心地问:

  “你们这些天一直在唧咕啥?是不是说天要塌?”

  天乐老老实实地说:“从观测值看是这样的,不是全部的天要塌,只是一小块。当然,这一小块空间也足以把地球捂进去了。”

  天乐妈愣了,干爹忙安慰她,说这只是观测到的表面现象,一定有别的解释。老天既然已经存在了一百多亿年,哪能说塌就塌呢。天乐妈一听这话,就放心地回厨房做饭去了。干爹回头对天乐说,他这段话并非全是虚言安慰,因为他不相信“天塌”确实有一个理由,虽然不能算严格的反证,但也不能忽略——科学启蒙之前,自恋的人类总把地球当成宇宙的中心。科学后来破除了这种迷信,现在我们知道,地球或太阳只是极普通的星体,上帝无论在施福还是降祸时,都不会对人类另眼相看。可是现在呢,恰恰人类区域是一个局部塌缩的中心!这就像是“地球中心论”的变相复活。

  话虽这么说,但父子俩并不能排除心中的不安。不管怎么说,这个古怪的“蓝移区域”是确实存在的,它给人一种难言的感觉:阴森、虚浮、模糊,就像童年时期天乐潜意识中的病魔形象。但它究竟是什么机理造成的?随后的四年里,父子俩用大量观测确认了以下的结论:

  半径十六光年之内的空间正发生着暴缩,收缩率大致是均匀的,因为观测值基本符合“蓝移量与距离成正比”的哈勃公式。该局域收缩已向外波及半径三十五光年的区域,在受波及区域中,蓝移量随距离递减。

  从时间轴上说,收缩是匀加速的。

  暴缩原因未明。

  两人搜索枯肠,提出了很多假说,讨论后又把它们一个个淘汰。他俩完全沉迷于此,想得头脑发木,嘴里发苦,天乐妈说这爷儿俩都痴了,连吃饭也不知道饥饱了。可惜他们一直没能找到任何一个说得通的假说。虽然灾变原因找不到,但后果是可以预测的,非常可怕。他俩不敢再耽误了,于是在一个月前,他们把这个发现向国家天文台和紫金山天文台做了通报。后来,该发现被国家天文台命名为“楚一马发现”。

  以后的情况就是鱼乐水亲历的了。

  2

  鱼乐水完成了采访,写好稿子后又修改了两遍,存在笔记本电脑里备用。访谈的结尾是这样一段对话:

  “楚先生,让咱们来个最后结语吧。你作为一个余日无多的绝症患者,却悲剧性地发现了宇宙的绝症。以这种特殊身份,你最想对世人说一句什么话?”

  “只一句话?让我想想。干脆我只说两个字吧,这俩字,一位著名作家,余华,几十年前已经说过了,那是他一篇小说的题目……”

  “等等。余华老先生的作品我大多拜读过,让我猜一下。你是说——《活着》?”

  “对,这就是我想说给世人的话:活着。”

  活着。

  活着!

  鱼乐水读过余华的这本书,还记得书中一个细节,那是一个小人物的荒诞台词。当时他站在国军的死尸堆里向老天叫阵,说,老子一定要活着,老子就是死了也要活着!

  第二天,也就是鱼乐水来马伯伯家三天后,那架AC311又来了,要接楚马二人到北京去。不用说,这就是贺老说的那个“最高层会议”了。鱼乐水朝两个兵哥发牢骚,埋怨贺老没一点绅士风度,不知道“怜香惜玉”,既然上次她阴差阳错地参加了会议,这次怎么着也该给她发个邀请函啊。兵哥笑着没接她的话茬,只是说:“如果你想回北京,我们可以把你捎过去,这一点儿我们能做主的。”但鱼乐水说:“我不去,我就待在这山里等他们父子两人回来。”

  她和任阿姨目送着直升机在蓝天中消失。她此刻绝不能回北京——当你怀中揣着这么一个秘密又不能对外泄露时,你该如何面对父母、朋友和同事的目光?她此刻只能抽身站在尘世之外,等待着消息公布的时刻。

  时间一天天过去,那俩人杳无声息,这说明那个会还没开完。鱼乐水能设身处地地想象到最高层的为难:这场灾难眼下是看不到的,但只要相信科学,就该相信它必然会到来。可又怎么敢因为一场看不见的灾难,因为恒星摄谱仪上一点小小的光谱蓝移,就断然改变国家这只大船的航向?这是往昔的国家领导人从未遇到的局势,很难做出决断。连着几天晚上,鱼乐水总是失眠。虽然她生性豁达,又在楚、马、任这仨人身上汲取了足够的勇气——正是那句话:即使明天早上天塌,我也不会在今晚自杀——但说归说,心绪繁乱还是免不了的。这时,她不免回忆起高一时读过的著名哲学家罗素的一段话:“有史以来,科学所作出的最阴郁的预言,就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熵增定律)所预言的宇宙末日。所有恒星终将熄灭,宇宙不可违抗地走向能量平衡。人类成就的整座殿堂必将埋葬在宇宙的碎片之下。”这一刻,她敏锐地感觉到了这段话的力量,心中充盈着宿命的悲怆。但罗素说的还是宇宙的天年,是百亿年之后的事!而现在楚马二人发现宇宙(虽然只是部分)得了绝症!纵然灾变在这代人的有生之年不会发生,但也绝不是天文地质时间。

  可以说,楚天乐的不幸命运扩展到了全人类。人类生活的这片宇宙也不幸得了绝症,余日无多了。

  任阿姨对她这个客人打心眼儿里欢迎,这些天一直陪她玩儿,想方设法给她做山中的野味,没事儿就和她拉家常,问候她的父母(任一再说,你们家对俺娘儿俩是大恩大德呀),更多是谈“马先生”(任一直不改这个称呼),谈天乐,谈自己肚子里的小生命。鱼乐水想,以任阿姨的知识层次,可能对灾难的反应要迟钝一些吧,迟钝也是一种幸福啊。不过鱼乐水想错了,任阿姨并非迟钝,至少她看出了客人的心绪繁乱,只不过埋在心里罢了。晚上鱼乐水睡不着,悄悄走出院门,立在山石上久久仰望星空,任宿命的悲怆大潮在心中激荡。偶然回头,见任阿姨正站在门口悄悄看她。任阿姨见她发现了自己,总是笑着摇手:

  “没得事没得事,我怕你撞上野物,山里有个把野物的。”

  五天后,鱼乐水收到马伯伯的一条短信:“今天上午十点,全世界同时公布。”

  终于来了。鱼乐水打开电视等候着。十点钟,央视果然播报了这则新闻:

  “以下消息由世界各天文台联合发布。

  二十天前,中国民间天文学家楚天乐和马士奇向中国国家天文台和紫金山天文台通报,所有近地天体的光谱,在扣除了原有多普勒红、蓝移值之后,都新增了相当大的蓝移。蓝移值以十六光年远的天鹰座α星最大,达到-0.15埃,也就是说它新增了一个朝向地球的9.21千米每秒的速度。从天鹰座α星向内和向外,新增蓝移值逐渐减小为零,构成了一个以太阳系为中心的异常区域。鉴于蓝移增量的普遍性,它应该是由这部分空间的整体收缩所引起。另外,据楚马二人五年来的观测,这个收缩是匀加速的。以天鹰座α星为例,每年新增蓝移约为0.01埃,对应的该星球每年新增的视向速度为0.58千米每秒。

  “此后不久,澳大利亚一位中学生丹尼斯·格林独立做出大致相同的发现。该发现已被世界各天文台正式命名为楚一马一格林发现。”

  之后,国家天文台的詹翔和紫金山天文台的徐一帆登场了,他们的任务是向不具备天文学常识的百姓讲清这是怎么回事——当然是尽可能淡化,以减少社会的歇斯底里。鱼乐水没有往下听,而是立即回到电脑桌前,从网上把自己那篇报道同时发给报社葛总编和社会部的何姐。然后她拨通了葛总的电话。葛总急急地说:

  “小鱼?你总算回人间了!这会儿我没工夫跟你说……”

  “我也没工夫说闲话,我给你和何姐同时发了一篇人物采访,你们尽快发。”

  葛总苦笑一声,“小鱼,这会儿你没在看电视吧,还说什么人物采访,天都要塌了!”

  鱼乐水打断他的话:“我知道。我七八天前就知道了这个楚一马发现,我说的采访就是针对这二人的。”

  葛总惊呆了,有好一阵子没回话。鱼乐水平静地说:“葛总请你快点发稿吧。我说句务实的话,不管天塌不塌,没塌之前日子还是要过的,报社还是要办的。”

  葛总又愣了片刻,这回他是惊异于小鱼的口气,天将塌而色不变,这哪像一个二十五岁小姑娘的气度啊。但他马上镇静下来,果断地说:

  “好,我这就和小何同时看稿,尽快发,先发网络版,再发号外!小鱼,你立了大功。”

  挂了何总的电话,鱼乐水又给妈妈打电话。她妈接了电话,头一句就是问:“水儿,这两天你是不是在马伯伯家?”

  鱼乐水说:“是啊,妈你太了不起了,女福尔摩斯啊,你咋猜到的?”

  “联想呗。我已经从电视上知道了楚马发现,你又是在那一带采访,而且你这几天的行踪太神秘。”

  说到这儿两人都卡壳了,都在想着如何措辞来安抚对方。鱼乐水率先说:

  “妈,我对楚马二人有个采访,今天就会发在我们报上,你和我爸看看吧。我想会增加你们的勇气!”

  妈爽快地说:“好的,报纸一出来我就去买。”

  鱼乐水挂了电话,天乐妈从门外探头进来,喜滋滋地说:“听,直升机的声音,那爷儿俩回来了!”两人赶紧到院门口迎接。少顷,两位武警扶着马伯伯、背着楚天乐过来了。她俩赶快接过二人,安顿好,两个兵哥水都没喝,立刻走了。鱼乐水想向父子俩问问会议的详情,但看看两人的表情,赶忙把要问的话咽回去了。两人神色倒还平静,但都透着极度的疲乏,不用说,他们在长达五天的最高层会议上没少经历心灵的煎熬,而且这样的煎熬并没换来明确的结论。这不奇怪,可以预料到。还是那句话,最高层不可能因为摄谱仪上一点小小的蓝移就断然改变国家这艘大船的航向。不光中国,全世界都一样。

  一个小时后,葛总来电话了。听电话中的口气,他被“塌天噩耗”砸飞的魂魄已经基本归位,变回原来那个尘世中的报社老总。他对小鱼的文章大声叫好,说它简直是一团“冷火”,外表的冷静包着炽热的火焰。他马上全文刊发。葛总只提了一点修改意见,说鱼乐水在结语中直言楚天乐是“余日无多的绝症患者”,是不是太冷酷?恐怕读者会有这个印象。鱼乐水稍稍一愣,这才意识到短短七天自己已经被这个家庭同化了,已经能平静地谈论死亡了。她对葛总说:“不必改的,他们这儿从不忌讳这个。估计读者们也不会在意吧,既然连宇宙都得了绝症。”

  葛总说:“那好吧,就保持原样,不改了。”他又主动说:“你可以在他家多留几天,看能不能再挖出一篇好文章。”鱼乐水心想该挖的都已经挖过了,但既然总编这样慷慨,她乐得再留几天,陪陪天乐和俩老人。这几天她已经同这家人有了很深的感情,如果甩手就走,真的舍不得。挂电话前她迟疑一下,还是问了她关心的事:

  “葛总,外边……怎么样?我刚才从网上了解了一些,人心已经大乱了。但你知道,网上的鼓噪向来要比实际情况高几个分贝。我想知道真正的社会脉搏。”

  葛总苦笑着道:“实际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么说吧,人类社会就像突然得了心肌梗死,剧痛已经传递到文化层次比较高的阶层,普通老百姓稍稍迟钝一些,但也差不太远。老百姓弄不大清什么是蓝移红移,但他们知道一个更形象的词儿:天要塌了!我有个感觉,眼下社会虽然还在正常运行,但其实是在梦游中,是一种集体性的梦游。迟早会因一两个人的跌倒,放大成整个队伍的大乱。”他长叹一声,“正因为如此;我对你的这篇访谈特别看重,它对社会情绪多少有点安抚作用,也算是咱们为社会尽最后一份职责。谢谢你小鱼,也替我谢谢山里那仨人。再见。”

  “再见。”

  摁断手机后她愣了一会儿,葛总的话勾起她心底的阴郁。这些天她虽然努力用“明朗”压制着它,但其实是压不住的。想来这事真憋气,老天爷真就这么混帐,不言不语地就让人类走上绝路,连个酝酿情绪的时间都不给。虽然消息公布不到两个小时,但网上的情绪已经到了爆点,有人感叹“杞人忧天”的杞人才是人类中唯一的智者,说“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这九个字的价值超过了文明史上所有文字的总和,后者全都可以拿来揩屁股。有人商量着不如到杞国旧地去自杀,以表达对这位智者的敬意,居然响应者云集。各网站也失控了,没办法及时屏蔽这些鼓动自杀的非法言论。按这个趋势走下去,人类甚至不能有尊严地死去。

  忽然她发现楚天乐坐在角落的一张椅子上,正默默地注视着她。她赶快抹去了阴郁表情,笑着走过去。天乐说:

  “鱼姐,你这会儿有没有空儿?”

  “有啊,你想干什么尽管说。”

  “我想让你陪我爬爬山——先说好今天不许背我,也不许搀扶,我自己走,能走多远走多远。”他平静地说,“近来我感觉不好。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自己爬山了。”

  鱼乐水心中发苦,柔声说:“好的,我不背你。我陪着你走,走到哪儿算哪儿。咱们走吧。”

  两人没对二老说,悄悄出了门。楚天乐领着她朝后山走,那里基本没路,所以走起来格外困难。楚天乐不仅是肌肉无力,好像运动神经也不大灵光,走起路来像醉汉一样趔趔趄趄。鱼乐水为了帮天乐实现心愿,硬着心肠不去搀扶他,只是跟在他身后,随时准备他跌倒时伸手搀扶。她感到有些苦涩。

  他们走了不远,到了一处绝壁前。这儿有一处小小的平台,垒着一个柴堆,用小腿粗的松树圆木,堆成整整齐齐的井字垛,大约到人肩膀高,最上边盖着松枝防雨。鱼乐水不解地问:“这是你家储备的干柴吗,怎么放这么远?”天乐摇摇头,专注地盯着这个井字柴堆,眼睛里浮出一片阴云,但阴云只是短暂的,很快就飘散了。他平静地说:

  “不,是为我准备的,我让妈提前准备的。我打算死后就地火化,骨灰撒在悬崖之下,免得二老把遗体运下山去火化。山路陡,运下山太难。恐怕我以后爬不动这段山路了,今天是来最后看一眼。”他看着鱼乐水惊愕痛楚的表情,反过来安慰,“鱼姐,你别难过,我跟‘死’纠缠了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

  “天乐,我不难过。你的一生可能很短暂,但活得辉煌死得潇洒,值!”鱼乐水脸上露出笑意,“其实我很羡慕你的,不,崇拜你,是你的铁杆哈星族!我也要学你改名字,从今天起我就叫‘鱼哈楚哈勃’!这名字多特别,保证没人会重名!”

  两人在火葬台上放声大笑,笑声振荡着散人空旷的山涧。一只老鹰从头顶滑过,直飞九天,它不是西藏天葬台上空那种兀鹰,也不像是此地旅游介绍上说的金雕,而是北方山中常见的苍鹰。

  这是鱼乐水在马家逗留的最后一个晚上,明天就要和三人告别,和山林告别,回到繁华世界,重做尘世之人——尽管那个繁华尘世已经有了深长的地裂。夜里,她睡在客厅的活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听听马先生卧室里没有动静,而天乐屋里一直有窸窣声,显然他也没睡着。鱼乐水干脆起身,悄悄推开他的屋门,蹑手蹑脚走近床边,压低声音问:

  “天乐,你睡着没?你要没睡着,咱俩再聊最后一个晚上,行不?”

  天乐没睡着,黑色的瞳仁在夜色中闪亮,显然对鱼乐水的过来十分惊喜。他的嘴唇动了动,是在说“行”。他口齿不清,有时候得对口形才能听明白,这些天,鱼乐水已经学会读他的口形了。

  天乐要起身,鱼乐水把他按下去,让他仍旧侧躺着,自己拉过椅子,与他脸对脸坐下。她怕影响那边两位老人,压低声音说:

  “天乐,这会儿我不想开灯,看不清你的口形,交谈比较困难。那就听我说吧。我采访了你的前半生,也谈谈我的前半生,这样才公平,对不?”

  天乐无声地笑着低声说:“好。你说,我听。”

  鱼乐水天马行空地说着,思路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她说:“我和你害病前一样,从小乐哈哈的,特别爱笑,我的名字中有个‘乐’字,我爸老说他起的这个名字最准确。上初中时,有一次在课间操中,忘了是什么原因发笑,正巧被校长撞见。按说在课间操中迸一声笑算不上大错,问题是我笑得太猖狂,太有感染力,引得全班女生忽忽拉拉笑倒一片。校长被惹恼了,厉声叫我跟他到校长室去。我妈在本校任教,有人赶忙跑去告诉她:不得了啦,你家小水不知道犯了啥大错,被校长叫到校长室了,你快去救火吧!我妈神色自若安坐如常,说:没关系的,能有啥大错?最多是上课时又笑了——真是知女莫若母啊。”

  鱼乐水又说:“我不光性格开朗,还胆子大,喜欢游泳爬树登山,游乐场中连一些男孩子都不敢玩儿的东西,像过山车、攀岩、激流勇进等,我没有不玩儿的。大学时谈了个男朋友,就因为这件事吹了。他陪我坐了一次过山车,苦胆都吓破了,小脸蜡黄,还嗷嗷地干呕。按说胆子大小是天性,怪不得他,而且他能舍命陪我,已经很难得了,但我嫌他太娘儿们,感情上总腻腻歪歪的,到底和他拜拜了,说来颇有点对不起他。连我妈也为这个男生抱不平,说:你这样的野马,什么时候能拴到圈里!我说干吗要拴,一辈子自由自在不好吗?”

  时间在闲聊中不知不觉溜走,已经是深夜了,鱼乐水忽然停下来,沉默有顷,转入对两人交往的回忆:

  “十五年前咱俩第一次见面,地点就在这一带,当时的情形你还记得不?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你那时面色冷漠,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理不睬,坐在一个带蓝色条纹的大行李包上,只顾专心吹泡泡。我在你眼睛深处看到一些很沉很重的东西,那根本不是一个七岁孩子应该有的,多少年后我想起来心里还难受。你妈那时更糟,几乎精神崩溃了。所以,看到你们母子现在这样开朗,我真的很欣慰。”

  天乐眼睛发亮地回忆:“我也记得的。你当时穿一件露肩式的绿色连衣裙,赤脚穿一双绿色凉鞋,短头发,很干净很清爽的样子,对不对?我当时一见你就觉得非常亲切,就像是见到失散多年的姐姐。我那时不大同人说话的,但我记得对你说了很多。”

  “也没有说很多啦,都是些‘肥皂泡应该破但没有破’的傻话。后来我们开车送你们,路上我问了你好多话,你一直闷声不吭。倒是咱们快分手时,你忽然转回头,很动情地大声喊叔叔阿姨再见,鱼姐姐再见,让我的鼻子酸了很久。”

  “我也一样啊,我舍不得和你们仨分手,一路上闷闷不乐。后来我还问过妈,小鱼姐姐会不会来这儿玩儿。这个问题我问过两三年,也可能是四五年,后来大了,就不问了。”

  “是吗?”鱼乐水顿觉心中酸苦,酸苦中也有甜蜜,天乐这句话击中了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想到在这片荒僻的深山中,有一个身患绝症的男孩曾苦苦思念一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姐姐,却最终没有盼到,她心中有如刀割。最不该的是,这次来近处采访,她也没想到顺便探访一下山中的三位,这让她很愧疚。“天乐,是我不好,分手后我真该来看你的,赶着寒暑假可以来的。不过,没想到咱们会在这样特殊的场合巧遇,看来咱俩还是有缘分的。”

  “缘分”这个词儿比较敏感,她很随便地说出来了,天乐笑着没应声。过了一会儿,鱼乐水忽然握住天乐的手,盯着他的眼睛说:

  “天乐,明天我不走了,永远不走了——不,在你去世前不走了。我要留下来,陪你走完人生的路,就像简·怀尔德陪伴霍金那样。你愿意我留下不?考虑五分钟,给我个答复。不过,可不要展示‘不能耽误你呀’之类的高尚情操,对这类话我最腻歪了,相信你也不会说。”她静下来,等了五分钟。“喂,五分钟过去了,回答吧。噢等等,我拉亮灯好看清楚你的口形。”

  她拉亮灯,楚天乐眼睛里笑意灵动,嘴一张一张地回答:

  “非常愿意。我太高兴啦。只是有一个条件。”

  鱼乐水很不满:“咦,向来都是女生提条件,到你这儿怎么倒过来啦?行,我答应你。说吧,什么条件?”

  “你留下来,必须内心快乐,而不是忍受苦难,不是牺牲和施舍。考虑五天再回答我。”

  鱼乐水笑嘻嘻地说:“哪儿用考虑五天?我现在就能回答。没错,我想留下来,就是因为跟你们仨在一起很快乐。我喜欢这里的生活,它和尘世生活完全不一样,返璞归真,自由无羁,通体透明,带着松脂的清香,带着山泉的清冽,我真的舍不得离开。告诉你,如果哪天我新鲜劲儿过了,觉得是苦难,是负担,我立马就走,不带打哏的。行不?简·怀尔德后来就和霍金离异了嘛。”

  天乐的手指慢慢用力握着,脸上光彩流动。俩人欣喜地对望着,鱼乐水探起身,给他一个动情的长吻,楚天乐也给了热烈的响应。外边有脚步声,是天乐妈来了,她每晚都要督促儿子翻几次身以预防褥疮。看见鱼乐水在儿子房中,她多少有点儿意外,鱼乐水说:

  “阿姨,帮他翻身的事以后交给我吧。我俩刚刚说定,我决定留下来陪他走完人生,你儿子还行,没驳我的面子。”

  天乐妈有点不相信地看看鱼乐水,再看看儿子,那俩人眼中的光彩说明了一切。她把姑娘紧紧搂在怀里,说:

  “我太高兴了,太高兴啦。马先生!马先生!你快过来,乐水姑娘留下来不走了!”

  马先生匆匆装上假腿赶过来,也给鱼乐水一个拥抱,但他的眼神分明很复杂,同天乐妈单纯的喜悦完全不同。

  第二天八点,等报社一上班,鱼乐水就向总编通报了她的决定。那边半天不说话,她喂了两声,心想总编大人这会儿一定是大张嘴巴,把下巴都张脱了。他难得慷慨一次,放我几天假,结果把一位刚立了大功的好记者赔了进去。但他不愧为总编,等回答时已经考虑成熟,安排得入情入理:

  “好,小鱼,我祝福你。记着,我这儿保留着你的职位,你只要愿意,随时都能回来。你今后的生活可能很忙碌,但尽量抽时间给我发来几篇小文章,我好给你保留基本工资——你留在山里也得要生活费啊,我怕你在爱情狂热中把这件‘小事’给忘了。还有——下面这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的。你打算怎么陪伴他?比如……”

  “葛总你别为难啦,我知道你的意思。告诉你,我不满足当情人,我要正式和他结婚。”

  “是吗?什么时候办喜事,我和同事们一定赶去。”最后他感慨地说,“小鱼,年轻真好。我真想再年轻一回,干什么事只需听从内心呼唤而不必瞻前顾后,那该多‘恣儿’!”

  “谢谢你老总。拍拍你的马屁吧:你是世上最好的老总。”

  鱼乐水想,她不光碰上了世上最好的老总,还有世上最好的父母。父母对她的决定当然大吃一惊,不想让女儿一辈子吃苦,费尽口舌劝了两天,但总的说还是比较顺当地接受了。两人知道女儿的脾性,她一旦作出决定别人是劝不转的。而且,尽管楚天乐身体病残,但鱼氏夫妇打心眼里对他怀着敬意,这一点大大减少了他们做出决定的阻力。

  何况——天都快塌了,世俗的考虑已经不重要了。

  鱼乐水没有耽误时间,当天晚上就把客厅的床拆了,把卧具并到楚天乐的床上。两天后,马先生躲过天乐母子,把鱼乐水约到院外,一株合抱粗的水曲柳后面,伴着山涧里的潺潺水声,马伯伯慈爱地说:

  “水儿,你决定留下来,你不知道我和冬梅有多感激。但为了替你负责,替你的父母负责,我必须把该说的话说透。婚姻是件大事,务必请你慎重考虑,不要只凭一时的感情冲动。你知道,这将是一个终生的十字架,至少是天乐终生的吧……”

  鱼乐水笑嘻嘻地说:“谁说是终生的十字架?我和天乐已经事先约定,哪天我觉得累了,苦了,觉得它是十字架而不是快乐了,我拍拍屁股就走,不带打哏的。”

  马伯伯微笑着摇头,“你别给我打马虎眼,说得容易,一旦陷进感情漩涡,哪能这么轻易抽身?”

  “有啥担心的,能抽身就抽,不能抽就留——如果不能抽身,那就证明这个感情漩涡还值得留恋嘛。伯伯,你们这些长辈啊,就爱把简单事情复杂化。”

  马伯伯很有点儿啼笑皆非,“孩子,这能是简单事情吗?”下边的话有些难以出口,但他还是说了出来,“你还说要和天乐正式结婚,但你是否考虑过,以他的身体不可能有孩子的,甚至……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有正常的性生活。”

  这句话让鱼乐水心中黯然,她和天乐共度两晚,确实没有成功的性生活。她从来不是个性冷淡的女孩儿,所以这将是很大的人生缺憾——但这儿的吸引力足以胜过缺憾。她把黯然藏在心底,仍是嘻嘻笑着说:“这也不难,即使天乐没有性能力也没关系。我不打算像禁欲的修女那样,可以把爱情和**分开,到时候你们闭上眼就行。”

  话说到这份儿上,马士奇真的无话可说了。看来长辈和年轻人确实有代沟,他精心准备的谈话就让这姑娘轻易地碰卷刃了。他摇摇头,甩掉曾经有过的担心,爽朗地笑道:

  “好,那我就不多说了,衷心祝你们幸福。水儿,说句心里话,其实我和冬梅真盼着你能留下啊。”

  鱼乐水和父母商定了婚期,也通知了葛总和何姐。葛总吃惊地说:“三天后?你可真是闪电式。”

  鱼乐水嬉笑着道:“天都快要塌了,我还不抓紧时间享受爱情?”

  提到“天塌”葛总不免黯然,那个恶魔已经长驻在世人心灵深处,不会再离开了——甚至眼前这件喜事也是它促成的,实在让人心中别扭。他摇摇头,抛掉心中的阴郁,爽快地说:“那好,我和报社全班人马都去参加婚礼……”

  “别,千万别。葛总你听我讲讲理由:我不想麻烦俩残疾下山,这幢山居也盛不下几个客人。我只打算让父母来,其他人只好婉辞了。这次婚礼从简,我连婚纱都不打算要。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千万不要来。”

  葛总略为沉吟,“这事由我来安排吧,你稍后等我的消息。”

  鱼乐水警惕地问:“说什么由你安排?我已经安排好了。”

  但葛总已经挂了电话。

  鱼乐水通知了所有亲友,但同样婉拒了大家来参加婚礼。还通知了两个有过私情的周末爱人,她得把这段关系挽个结。那两个男人都真诚地祝福她,说既然不能来参加婚礼,他们就把贺礼寄来。

  第二天晚上葛总的电话来了,他风风火火地说:“听着小鱼,我自作主张为你做了一些安排,你事后尽可埋怨我,但眼下你得服从。我联系了贺老,他将亲自参加你们的婚礼。他安排了一架直升机,就是你们乘坐过的那架,接你们全家下山,在你曾住宿过的老界岭迎宾馆举行婚礼。宾馆那天歇业,专门为你们服务。我在网上撒了请柬,请你们的所有熟人,甚至敬佩楚马二人的陌生人,都来参加。我要把它办成世上最盛大的婚礼,不亚于英国王子娶王妃!”

  鱼乐水听得直摇头:“葛总呀,你平素可是个办事稳重的人……”

  “天都快塌了,你就让我不稳重一回吧。还有一个安排,为了你们今后的生活,我开了一个账号,并以我的名义在网上发出呼吁,呼吁愿为你们祝福的人送一份薄薄的贺金。我刚刚查过,我的天,换算成人民币,眼下已经有了三个亿,远远超过我的估计!除了国内的,也有不少来自国外,美国、日本、俄罗斯、瑞典、法国、英国等,第三世界国家也不少。”

  鱼乐水真正吃惊了:“这怎么行?!你搞非法集资呀。这笔钱我绝不能收。”

  “我也考虑到,你们不会收下这么大笔的款项,但它肯定无法退还了。我刚刚想到一个办法,就借这笔款项成立一个基金会吧,名字我也是刚刚想好,就叫‘乐之友基金会’——你俩的名字中不是都有一个‘乐’字吗?基金会的首要目的,是保障楚天乐这位残疾科学家的生活和工作,使他能为社会充分施展天才。虽是用于他个人,但这本身就是公益性的。除此之外,也可以做其他社会公益事业,但具体搞什么我还没想好。”

  鱼乐水无奈地说:“好吧,只好这样了,基金会的宗旨随后再从容制定。葛总,你的帮忙太强势啦,我真不知道是该感谢你,还是埋怨你。”

  “感谢埋怨我都不在乎,倒是我该感谢你的。上次我说过,我真想再年轻一回,干什么事只需听从内心呼唤而不必瞻前顾后,那该多‘恣儿’!现在我已经年轻啦,已经‘恣儿’啦!”

  这几天忙于筹办婚礼,鱼乐水一直没上网。挂了电话,她赶紧上网查询。这一查才吓了一跳,网上像经历了一场核爆,潮水般涌来的祝福话语把网络都堵塞了。网速太慢,她只能浏览大标题。网友们热诚祝福这对夫妻,说他俩都是真正的英雄,一位是思想的英雄,另一位是感情的英雄;说有了这样一场婚礼,人类即使明天灭亡,也留下了高度的尊严;如此等等。鱼乐水看着,心头不免沉重。网上情绪非常亢奋,其实亢奋的骨子里是悲戚,是末日情绪的宣泄——好在这种宣泄是表现为强烈的爱心。葛总的用心是好的,但这么大张旗鼓,确实有点孟浪了。

  她对家人说了这一切,天乐和马伯伯还没说什么,天乐妈先吃了一惊,“这么大场面!可别让我参加,挺着个大肚子,多不好意思。”

  马伯伯笑她:“你能躲得开?你是新郎官的亲娘,新媳妇的婆婆。常言说‘丑媳妇也得见公婆’,你是‘丑婆婆也得见媳妇’。”

  全家人大笑,笑得天乐妈有点难为情。鱼乐水搂着婆母笑着说:“你哪里丑?我觉得有身孕的女人最漂亮。”她心中忽然掠过一波黯然——自己很可能没有这种漂亮的福分了。她不愿扫大家的兴头,迅速抛掉这片刻的黯然,笑着说,“想推也推不掉了,只好服从葛总的安排吧。”

  第三天上午,那架AC311来了,还是上次那两位武警,背着扶着,帮全家人上了直升机。昨天鱼乐水已经下山买了喜糖,登机后先给俩兵哥和驾驶员小朱怀里各塞了一大捧。直升机擦过一座山背,能远远看见老界岭迎宾馆了,但下面的景象让他们大为吃惊,从311国道下路通往宾馆的支路上,密密麻麻塞满了汽车。这儿是山区公路,虽然路况很好,但公路不宽,想打转向回头都难。再飞近一点儿,飞低一点儿,可以看见离宾馆十千米之外的路口有武警在设卡,正劝阻和疏导汽车返回。娃娃脸的小朱回头笑着说:

  “都是小鱼你那个葛总惹的祸。他在网上大发英雄帖,一下子招来这么多客人,连他也没料到。多亏贺老有经验,早早发现势头不对,赶紧让武警设卡阻拦,就这也已经天下大乱了。”他又指指下边补充道,“你们看,那些被阻拦返回的宾客,都要把贺金留下,后来决定由武警代收。”

  四人听得只是摇头,但心中甜丝丝的。

  宾馆的场面同样火爆,院里停满了车,更多的车是停在附近的路边和草地上,至少有三四百辆。葛总和鱼氏夫妇在院门口迎接宾客。等四人下了直升机,葛总笑着先把鱼乐水的嘴堵上:

  “小鱼你别埋怨,我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来。要怪只能怪你的文章写得太富激情,也说明民众对你们是发自内心的崇敬。”又说,“你何姐也急着要来,但她得留在报社替我值班,她让我把贺礼带来了。”

  鱼乐水这时已经伏到妈妈怀里,回头威胁道:“等婚礼忙完我再跟你算账。”马家夫妻同多年不见的鱼氏夫妇见了面。那二老看来彻底想开了,对这桩婚事完全认可了,今天也像大家一样满面喜色,这让鱼乐水放了心。她问葛总,“贺老呢?”

  “正在屋里用电话指挥着疏导交通呢,他说婚礼上再同你们见面。喂,我按你俩的体型准备了结婚礼服,估计会合身的,你和小楚赶紧去换上吧。”

  中午在宾馆大厅里举行了一个热烈而杂乱的婚礼,毕竟时间太仓促,几方面又缺少事先的现场磨合,乱是免不了的。穿着轻盈婚纱的鱼乐水面色红润,美得惊人。贺老当主婚人,葛总当证婚人。这两位主宾、还有双方家长及新婚夫妇的致辞激起阵阵热烈掌声。

  新娘父亲鱼子夫动情地说:“水儿是我俩的掌上明珠,含嘴里都怕化了。现在她自愿选择了一条坎坷的山路,我们祝福她,也相信她会在简朴的生活中找到幸福。”

  新郎干爹马士奇说:“感谢我的老友鱼氏夫妇,十五年前,天乐母子山穷水尽时,他们把两人送到我这儿,实际改变了我们仨的后半生。现在,他们的女儿又勇敢地留下来陪伴天乐,我们无法表达心中的感激。”

  新郎楚天乐的讲话比较出人意料:“水儿要留下来陪我时,我曾提了一个条件——她必须觉得快乐而不是受苦。什么时候她累了,不想留在这儿了,我会笑着把她送走。届时,也希望大家用掌声欢迎她的新决定。”

  众人在稍稍的吃惊后热烈鼓掌,鱼乐水笑着说:“没错,那的确是我们俩的约定,但我相信,我会始终快乐地留在这儿!”

  今天的宾客有近两千人,宾馆为这次宴会可算用尽了解数。雅间和大厅当然不够,馆方在院子中见缝插针,到处都摆满了桌子,桌子是从附近小学借的课桌,几张拼到一块儿。但不管如何简陋,宾客们的情绪十分热烈。按照本地规矩,新人必须挨桌敬酒,但以楚天乐的身体,无论如何是支撑不下来的,他只好在妻子的搀扶下来到大厅和院中,向大家集体敬酒。他在婚礼上一直情绪平和,但这会儿感情有些失控了,只说了一句“谢谢大家”就哽住了。宾客们用掌声填补了后边的空白。

  下午三点,宾客们基本都离开了。报社的女同事们刚才没捞上机会和鱼乐水说话,这会儿紧紧围住她,嘁嘁喳喳地说了一会儿,然后也三三两两地走了。贺老也准备走,走前把马家和鱼家六口和葛总编请到他下榻的房间里。鱼乐水抢先说:

  “贺老你真不够意思!那次既然阴差阳错地让我参加了老界岭会议,第二次的高层会议怎么着也得给我发个邀请函呀。”

  妈妈忙责备她说话不知分寸,贺老笑了:

  “今天我就犯点自由主义吧。实话说,我当时确实把你列入与会人员推荐名单了,但第二次会议不是我组织,国务院办公厅在平衡参会人员时把你平衡掉了,所以这事你不能怪我。”

  “真的?虽然没弄成,我还是要向你道谢。”

  贺老转向报社的葛总编:“小葛呀,我得批评你两句。作为一个大报的总编,你这回处事太嫩了点儿。不是我当机立断,设卡拦阻,宾客早把这儿挤爆了。”

  葛总编红着脸说:“贺老批评得对,我是孟浪了一点儿。”

  “但我同时也要表扬你,你这次大张旗鼓地办婚礼,对社会情绪起到了很大的宣泄作用。”他对大家说,“你们也可能看出来了,婚礼上群体情绪不太正常,显得过于亢奋。其实根子还是那个噩耗,民众心中都有狂躁的情绪暗流。不过这次婚礼把它转化为正面的宣泄、爱心的宣泄。这一点使我很受启发。小葛,听说你还弄了个基金会?”

  “对,我昨天查过,户头上已经超过三亿了。”

  贺老回头说:“老马,小楚,我这次来,原打算邀请你们到北京去,那边生活条件和科研条件要好一些。你们既然弄出这个吓人的楚马发现,我想你们一定会铁下心来继续研究,把它搞清搞透。比如产生空间塌陷的原因是什么?人类如何脱困?如果你们想去北京,科学院或国家天文台都欢迎你们。但我知道了这个基金会后,想法有了变化,你们现在有了基金会做依托,想干事也很方便的,也许还更自由一些。何去何从,请你们商量后自己决定吧。”

  天乐父子相互看一眼,马士奇简短地说:“我们留在这儿。”

  “好的,尊重你们的决定。那么,我赠你们一件礼物吧。”贺老微笑着说,“当然不是我个人的,而是国家的馈赠,我来前已经把有关手续都走过了。呶,就是你们乘坐过的AC311,以后作为你们的专机,驾驶员仍由武警担任,就是那位娃娃脸的小朱。飞机运输费用由国家承担。”

  鱼乐水高兴得尖叫一声,楚天乐两眼放光,其他人也都很兴奋。贺老又同鱼氏夫妇和天乐妈拉了几句家常,朝里间喊:“洋洋!这边正事谈完了,你可以出来啦。”

  随着话音,里间窜出来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看来他早就急不可耐了。他长得虎头虎脑,浓眉大眼,面相敦厚,穿着背心短裤。他对屋里的人打过招呼,笑嘻嘻地盯着楚天乐。贺老介绍说:“我的孙子,小名洋洋,大名贺梓舟,将来的天文学家。他是楚马二位的‘粉丝’,这次非缠着我带他来。”

  鱼乐水把他拉过来搂着,逗他:“只崇拜他们俩?那我可太伤心啦。”

  “不,我也是你的粉丝。鱼姐姐,我看过你写的那篇采访,写得非常震撼!”他又说,“网络上你的粉丝一点儿不比楚哥哥少,大家都说你是伟大高尚的女性,富有牺牲精神,用爱情的光芒照亮了一位绝症天才的余生。”

  这显然是从网上搬来的语言,众人都大笑。鱼乐水皱眉蹙额,“别,别,我可受不了这个。小洋洋,你这么个小屁孩也会肉麻人!”

  贺老说:“洋洋过去就喜欢天文,最近立下宏愿,长大后要和楚马二位一起,把这个楚马发现彻底弄清。”

  马士奇说:“那好呀,我们热烈欢迎,假期尽管到我家来。吹句牛吧,我培养出一个楚天乐有点儿不过瘾,还想培养出第二个呢。”

  “马伯伯,咱就说定了,一放假我就来!”

  “说定了,我们全家欢迎你。”

  贺老拉着洋洋过来,把孙子的双手分别放到楚马二人手里,平静地说:“那好,老马,小楚,我的孙子就托付给你们了。”

  贺老的这个举动看似随意,实际带着仪式化的庄重,众人理解了他的深意,不由肃然。他实际是说:我把贺家的后代托付给你们了,把贺家的血脉托付给你们了。请你们务必在科学上做出突破,让洋洋及全人类,能够逃出这个塌缩的地狱,让人类的文明和血脉得以延续。我知道这很难,眼下看不到丝毫希望之光,但你们一定要百倍努力,永不言弃。众人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了隐隐的悲怆。贺老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这是两次接触中他唯一的感情流露。马士奇和楚天乐很感动,用力握住孩子的手,简短地说:

  “贺老放心。我们一定尽力。”

  “贺老,那是我们的责任。”

  洋洋笑着加了一句:“也是我的责任!”

  贺老和洋洋要走了。洋洋恋恋不舍地同众人告别,大家在宾馆大门口送别,看着那辆加长红旗消失在盘山路上。

  [1]

  观星望远镜所在的房间不能有任何空调措施,要保证望远镜和外界气温一样以避免温差带来的大气抖动。

  [2]

  远星的光谱红移比较大,不需要太大的色散就能准确测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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