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煦暖的烛光像初春的暖阳融融泄泄,照亮了将离安然的面容,一双沉寂的星眸微微一灿,开始有了些许生机。耳畔梵音悠悠,声声慢,恰似雀跃过枝的鸟语,似乎能够让人心神宁静,慢慢忘却尘世中的种种烦恼。

  隐着模糊的疑问,将离托起泥般沉重的身子,往四周望去。长垂的烛泪在落地的宫灯上静静地流淌着,熊熊火焰照得八面昏黄的墙镜斑斑驳驳、影影绰绰。

  连绵展开的陈旧画卷从墙壁铺展到刻有莲花的地板上,那画卷上,盘古只手顶天立于混沌初开的大地,女娲扬手挥鞭凌空而舞,神农氏暮雪曳杖直入深山亲尝百草......此去经年生生演绎。只是一眼,就容易让人坠入各种回忆中去。

  伴着曲折回环的冉冉檀香,红蕊细枝点缀在墙镜几处,室内更是轻香浮动。周遭的一切沐浴在一片浓郁的光霭之中,一时间皆成了静物图画。

  将离揉了揉太阳穴,两道冷冷的眉此刻已然交织在一起,有那么一刹那,他似乎什么也不记得了,但被黑甲卫一掌击下琉璃瓦的画面却在脑海里翻涌着,不知怎地,这件事仿佛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它就像一个烙印留在那里,吃满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可当他抬眸望着墙镜里的自己时,八面墙镜映出了周遭的星星点点包括他那冗长的身影,一切又是那么的真实。他,还是那个他,无论是十八年的容颜,还是行动前身上穿的那袭黑色的束身服饰,都没变。

  居戚戚而不可理解之时,墙镜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长长的湛蓝色披风从脖子一直垂到足下,整个颀长的身子皆掩于披风之中,孤高的身影看得竟有些模糊,唯有围脖的厚厚雪绒最是醒目。

  看得有些迷离出神,竟不知那人是从镜中走出还是镜后,回神之际,那人已经从他身后踩着绰绰烛光慢慢走来。

  “阿离,你终于来了。”轻声呢喃中,夹杂着过尽千帆后的苍凉和劫后重逢的喜悦。

  心中惊颤,这话在许多心弦上叩起回响,听语间,牵肠百转,将离戚戚然转身望去,他眉间的惆怅如薄层烟,冷峻的眉峰和刀削的侧脸......看他,仿佛在看自己。

  亲耳听,亲眼见,他始终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是他的九哥将别。

  “阿离,你怎么了?见到九哥,你不开心吗?你可知,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十年,足足等了你十年......”

  轻轻伸出一只手想要去触碰,雪净的白袍露了出来,将别痴念着十年,离离疏影更显语气中寂寞泛滥。

  将离冷冷立在原地,整个单薄的身子有些倾斜。眼前的人真的是九哥吗?眼前这一幕从来都只是出现在他一个个夜凉如水的梦里,而如今,是梦?还是......

  抬眸间,九哥的眼里满是坚定。

  将离颤巍巍伸手小心试探,眼看二人指尖就要触碰,他却旋即收回,错乱的眼神无处安放。

  “不,你不是九哥,真正的九哥早已,早已......”

  真相,他始终都不愿意说出口,更可况眼前之人......情绪不禁迷茫缥缈地充溢心胸。

  九哥的死,是他

  一世的错过,亦是他半生的悔恨。

  神将司前腥风血雨中的惩戒刀以及那些不敢说出口的话......惊动着他无数根神经。全身的血液忽然涌至心头,微微一咳嗽,整颗心登时犹如刀绞。

  一声咳嗽惊动两处心扉,急忙询问状况却是无果,将别旋即解下身上的披风,行至将离身边,为之紧紧贴上,“临行前,九哥是如何叮嘱你的,每次离家做任务,要记得照顾好自己,莫要因为大意而伤了自己的身子,怎么?九哥的话你不听,也不信了?”娴熟地打好绳结,习惯性拍了拍其胸脯,继而笑言:“许久未见你,身子倒是结实了许多。”

  近身的距离,低眉浅笑间,久违的气息声连着心扉,似乎唤醒了往事前尘。将离记得小时候,无数个寒冷刺骨的夜里,九哥就是像现在这样,为他紧披风。他亦记得九哥打的绳结和别人不同,这种绳结无比坚固,难解亦难解,是九哥自己独创的。那时候他一心好学,缠着九哥教他怎么打,起初九哥还不愿意告诉他方法,除非他学会如何破解弯刀的方法并且能够挡住三招。

  于是,他便没日没夜跟着九哥学习破解弯刀的方法,待他学完,谁知九哥又开了其他条件,说是要再学一种破解其他武器的方法才肯教......有了一次,便会有第二次,一次次的出尔反尔,如此,他便学会了各种本事,久而久之,十八种武器,他皆可破解,而学习打绳结的方法的事情,却一次又一次的被遗忘。在对九哥一次又一次地怀念中,这件事才被再次记起。只是那时,他再也没有机会学了。

  如今,熟悉的绳结再一次出现在他眼中,将离已然泪目,激动地抓住了九哥的手,诧异问:“九哥,真的是你吗?可是,你怎会在此?”

  “我当然是九哥,九哥不会骗阿离的,”将别笑着将手覆在将离手上,轻轻拍,就像在抚慰一个孩子。“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但真正的我却一直困在黎桑的浮屠宫,十年来,我从未离开过这里。”

  九哥的话让将离怔住了,那些无数次在午夜梦回的血雨腥风竟然都是假的?一时间不知是忧是喜,将离摇摇头:“阿离不懂!九哥为何会困在这里?既然九哥没死,为何不回南靖,不回神将司!”

  “此事说来话长,但这件事和父亲的死有关,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查找父亲的死因。”将别极度郑重地回道。

  “父亲?父亲不是因为一次行动意外身亡的吗?”将离越来越不懂九哥说的话了,看着那张原本熟悉的面容,此刻竟有些诡异。提及父亲,他的心跳骤然加快,双手渐渐从九哥的掌心脱离。

  看着将离脸上满是仓皇之色,将别淡淡咽了口气,须臾才道:“那时你还小,很多事不便告诉与你,如今你已长大,有些事,你该知道了。总之,你要记住九哥说的话,我们的父亲绝非死于意外。而且,今后,你要格外小心神将司的人,小心你的亲人!”

  挨不过话中颇多的心酸,将别背过身去,暗自无奈地摇了摇头,落地的宫灯将他冗长的身影照得格外萧条。

  九哥的话就像是耳边一直缠绕不绝的梵音,让人捉摸不透亦猜不出缘由,将离只觉得如步迷障。

  骤然,那梵音变了调,耳畔仿佛有无数个僧人正急敲木鱼,口中亦狂念着一长串佛偈,那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听得让人头晕目眩。将离整个人忽然踉跄,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很是模糊,光亮渐渐暗了下来,光影也扭曲成了鬼魂的模样,八面昏黄的墙镜中照映的景物颓然陷入一片巨大的旋涡之中,渐渐汇聚成一点,最后模糊不堪。

  而九哥的身影也逐渐变得十分抽象,那梵音吵得他整个脑袋几近炸裂,情急之下,他不断呼唤着九哥,可自己的声音却被渐大的梵音一点点吞噬,最后,眼中的一片白净之色也随着他悄然阖上的双眼,一点点,消失了。

  狂晕不止,将离再也撑不住,失去重心的身体顺着墙镜缓缓滑倒在地。从那一刻起,他的世界一片黑暗。

  “九哥”

  挣扎了一会,出奇的是,那梵音骤然止住。空气肃杀到极点,任何细微的声音仿佛都能被听见。

  将离猝然从一片恍惚中醒来,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低垂的眸子开始睁开,一双慢慢由远及近的黑靴映入眼帘,同时,两抹逼人的刀光彻底惊醒了他迟钝的神经。

  不再迟疑,将离抬起了圆睁的眸子,只见黑甲卫正双手提刀,目光如炬,两道剑眉针锋相对,与之前的神情完全不同。此时,那黑甲卫的真容终于暴露。

  “是你?一切是你搞的鬼!”扑朔迷离之色登时将这个小小的镜房围得水泄不通,九哥,黑甲卫,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将离半梦半醒,一双诧异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张不真切的脸。

  黑甲卫扣着刀再进了一步,双目含嗔:“将别是怎么死的?”

  被黑甲卫问得先是黯然失色,随后惊异万分,这个人怎会知晓九哥的名字?

  “你到底是谁?”

  “将别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铺天盖地的火焰仿佛在黑甲卫身后熊熊燃起,将别之死被他死死咬着。不久前的黑甲卫虽掩着面罩,但一双眉目却透着淡淡的儒雅,实难想象,扯去面罩后的黑甲卫竟是这副狰狞的模样。

  咫尺的距离,黑甲卫吞天的气息在将离脸上翻涌着,面对这威逼的一幕,将离本该就此一战,但黑甲卫那双深邃的瞳孔此时仿佛能噬人心魄。

  将离的表情开始变得僵滞起来,对方升起一股令他无比畏惧的气势,这还是生平第一次。来自十年前阴影的恐慌,油然在他的心头升起。八岁的他,在大雨滂沱的神将司门前苦苦哀求他的母亲虬姝夫人饶了九哥一命,谁知一句“为手足求情也得死”逼得他泪水直流,最后眼睁睁看着九哥被虬姝夫人一刀一刀地砍死,那泊长长的鲜血同冰冷的雨水,从高高的台阶一直流到他幼小的心里,这给他留下了难以忘却的噩梦印记。

  九哥之死仿佛那梦魇,于无数个夜里将他死死纠缠,今天又化身成了黑甲卫,出现在将离面前。将离这一次竟彻底失态了,他有强烈的冲动,想要后退躲避。

  紧接着,他低吼一声,拼命想要摆脱这些混乱思绪,可黑甲卫已经接近了。

  “是你?是你害死了将别,是你杀了你的九哥!”

  “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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