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与雪霭扼住了天的喉咙,光怪陆离之境,沁香拂散同殿外弥漫的硝烟形成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凄清。

  荣辱生死间的距离恰似灯宫长影,长长的,尽向前引伸,像要扑入夜色,同夜溶成一片模糊。

  “哈哈哈……吾心如磐石,岂能因狼人三杯两盏而动摇?吾身亦如天地,狼人若想断吾长臂,天必塌!地必陷!待那时,莽江山,岂有狼人立足之地?哈哈哈……”

  “举头三尺,天光将暗,否极泰来。占星年,星盘流转,天命至,玉盘盛而裂,病艮星将现。”

  “待那时,狼人又能猖狂几时?且待千军万马翻涌之时,我巍巍仇人,持刀俎!杀破狼!刨其骨!挖其心!剁其肉!哂其血!再祭我黎桑明君千秋万代,再慰我黎桑亡灵千千万万呐!”

  举头扬手谈笑间,字字如惊雷,动一片惊涛飞沙。

  胡言乱语之中竟藏着无尽诅咒,听司徒允之言,知觉如雷轰顶,漠沧皇颤巍巍地喘息着,脸上满是憎恶之色,身居高位只觉半身冰冷刺骨,手指颤颤直指司徒允那个老疯子。

  一阵阵猛烈的狂笑声中,连连唤人:“快!快!将他拖出去,即刻处决!”

  此言一出,长席之下的黎桑要臣登时神色惊变,国之栋梁将倒,他们却只能引颈受戮!

  今夜注定是一场死局,没有人能够逃出生天,如果有,拯救他们的又会是谁?

  “且慢!”电光火石之间,漠沧无痕扣杯起身,冷眉怒目屈身直谏:“天神降福,天子下令暂赦仇人,此时见血,恐不合时宜!请吾皇三思而后行!”明知今夜已是如履薄冰,此时再出状况必然于他不利,但若要他枉顾性命,恐寝食难安。

  “阻挠圣意在前,袒护仇人在后!......太子,你确实该三思三思呀!”

  前有猛虎猖狂,后头自然有恶狼压制,面色阴沉的漠沧无忌安然坐于席位,太子话音未落,他紧追其后,语调瑟瑟,犹如冰针,可杀人。

  两语相争犹如冰锥,竟是锋芒毕露,然,顷刻间却横空破碎。

  漠沧皇不再视他一眼,威严势气犹如江河之水滔滔不绝,君王果然是君王,奉天承运,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一眼可以诛人心,一语可以杀万人。

  和真龙斗,便是逆天。

  然而,漠沧无痕今夜他却决意要挑战君威,咬牙切齿间谏言已成逼宫:“请吾皇三”

  “哐当!”

  话音未落,只听得身后一声巨响,犹如两只悬空摇晃的金钟骤然相撞,势要击穿人的心扉。

  漠沧无痕猛然回头,神色惊变,只觉得毛骨悚然。紧接着,耳畔是一片惊呼与尖叫声。

  鲜艳夺目的条条血线从额头滑了下来,染红了泛金的天柱,染红了花白的髯须,亦染红了凄厉的双眼。

  还未等风人执行就地处决的命令,黎桑太师司徒允,以身殉国,撞柱而亡。

  漆黑色的锦袍于席位下被两手攥得汗渍淋漓,曲皱不堪。席位上的季青云始终没有回头,身后前一秒所发生的一切,早已在他脑海里于两个时辰前反复上演。

  两个时辰前,朝中三品以上及其它黎桑要臣忽然接到漠沧皇传来的密旨,圣旨上的内容无从知晓,受着风人的挟持,季青云上了风人的马车,下车后双眼便被蒙上,最后同其他人一样被请到了一处由重兵把守的暗殿。

  要论谋略和权术,这些毫无孔武之力的文官自然比不过老谋深算的漠沧皇。等众人反应过来,此事可能与今晚宴会有关时,他们已经没有了对策。与其说是接了旨赴旨而来,倒不如说是被风人偷偷从密道输送而来。

  一群人的行踪无人知晓,风人亦将这个暗殿围得水泄不通。就这样,外面的消息传不进来,里面的消息亦放不出去,众人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季青云是朝中三品官员,官至尚书,与太师司徒允同为朝中三品之首,二人皆是黎桑君主的股肱之臣,共侍三载,二人的年龄虽相差甚远,但政治上的志向可谓志同道合,朝堂之上二人亦配合得很好。

  司徒允起于草莽之时就精通算筹、占卜,早年民间亦流传着他半仙的盛名。如今,他将至耄耋之年,窥星占卜之术亦可通神,时常自叹可窥见命运变数此类常人不可知的东西,不过由于黎桑佛文化颇盛,朝中大部分人包括黎桑君主皆不太听信此类言语,所以,经常有人调侃他越活越迷糊、越老越痴癫,不过念及其德高望重的地位,这些人和黎桑君主时常委婉待之。

  然而,季青云却对此颇有兴致。季青云由于家族的影响,自小不信神不信佛更不信命数这类东西,但每每听司徒允谈起窥星占卜之类的东西,他便兴致斐然,不过,他并未深入研究,也只是粗浅听听,权当聊以慰藉了。

  司徒允撞柱而死前说的那些话,在黎桑朝廷沦为漠沧朝廷之时,他就和季青云说过,那时,季青云只当那是对狼人的憎恨与咒骂。如今他却再次说了一遍,只能说明,他早已料到今夜之事。用他的话来讲,也可说,他早已窥见了自己的命数。

  所以,在众人深陷龙潭虎穴之时,司徒允暗自对季青云说,今夜他会选择撞柱而死。季青云闻言自是反复劝告,让他放弃这个决定,但他却坚持要这么做。

  整个朝廷皆受制于风人,群臣人心惶惶,犹似浮萍摇摆不定。这些,司徒允又如何会不知?这种时候,往往都是看主心骨的动向。今夜之宴,亦是一大考验,他知道,唯有自己以死明志,才能稳住众人的心,稳住黎桑的心。

  众人皆说他一人独大,可代表万千民心,殊不知,整个朝廷才是黎桑的主心骨,才是万民的代表。唯有牢牢稳住朝廷,黎桑才能不倒,狼子野心、谋天之奸计才不会得逞,黎桑才会有转圜的余地。

  与司徒允共事多年,季青云自是深知其意,但要眼睁睁看着司徒允葬送自己的性命,他当然于心不忍。

  此刻,他已是心如刀绞。事情如期发生,嗟叹将晚。

  弦乐声早已停止,所有仇奴皆跪在殿中,唯有千面琉璃变幻不断,万象佛光闪耀夺目。高高在上的万佛慈眉善目,或打坐听禅,或拈花微笑,或俯身倾耳,他们周身皆是佛光灼灼,世人皆说那是万佛通灵,所以他们被世人膜拜、供奉,可是,始终都是静默不语,脸色流露出无尽悲悯。

  尸体很快就被清理干净,漠沧皇一声令下,管弦鼓乐于艰难苦涩中再次悠悠响起。

  “三品御史大夫,秦枭,秦大夫,请吧!”邱内官接着移步至秦枭的座席旁,托起寒冰烈焰,笑语嫣然赐酒。

  一声剧烈的咳嗽忽然惊动了人心,“启禀父皇,儿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拖着一席厚厚的锦袍的漠沧无痕,退出座席,沙哑着喉咙淡淡道。金色的面罩之下脸色有

  些苍白。

  九级祥瑞台上先做出抱恙的迹象,炽云殿中再伺机而退。这是东宫官事先商议出来的方案。那些无用的劝谏本不该存在,可漠沧无痕仍旧做了,事实也再次证明,负隅顽抗终是无用。一代元老的毙命无疑让他对他的父皇彻底寒了心。

  “......”漠沧皇迟疑了片刻,脸上的怒气被担忧所替换,“痕儿既然身体不适,暂且回东宫吧!来人,送太子回东宫。”

  ......

  收回飘远的视线,不敢迟疑,那秦枭颤巍巍却不失礼数地接过迎面而来的金杯,黝黑色的皮肤上挤出一抹极其恭敬的笑意,弯着眉连连回:“多谢公公,多谢公公......”内心原本的胆怯忽然被激动代替,转瞬,烈焰寒冰被他一饮而尽。

  那烈焰寒冰是至寒至烈的佳酿,酒入腹中后,五脏六腑旋即一半冰冷刺骨,一半烈焰滔滔,这种感觉,对风人来说那简直是飘飘欲仙、极尽欢畅,可对那些喝不习惯的寻常人来说,那简直就是一种折磨,犹如饮鸩。

  奈何秦枭饮得太急,心里那滋味,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怎么样?秦大夫,我漠沧国的烈焰寒冰,滋味如何呀?”邱内官正了正手里的浮尘,眉眼里露出媚笑,鼻翼下的皱纹也跟着垂下,正眼朝客人淡淡询问。

  那秦枭本就暗淡无光的肤色此刻更加阴森,让人看着有些害怕。他极力克制自个儿哆哆嗦嗦的身子,那佯装满意的笑容此刻已然变态,整张脸因此丑陋不堪:“好...好酒.....好酒......”

  画面太惊悚,怕看瞎老眼,邱内官暗自嗤之以鼻,扫了扫浮尘后便速速离开。

  最后行至季青云的席位旁,两轮之后,赐酒时一连套的动作此刻已经炉火纯青。“吏部尚书,季青云,季尚书,饮酒吧!”

  季青云瞥了瞥身旁那只正被高高举着的闪闪金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迟疑忽然让其他人的心弦再次绷紧。

  余光里,对面的秦枭依旧在挣扎着。对此,他没有半点同情与悲悯之情。座席之上,要论谁的忠心最虚伪,那无疑是秦枭。

  仗着世家大族的背景,官至御史大夫的秦枭,平日里拉党结派的事情没少干,朝中部分官员皆跟随他。这种人原本就是蝇营狗苟之徒,朝中生变,亦难改本性,为了后半辈子如鱼得水,卑躬屈膝,朝狼人摇尾乞怜,更不惜出卖军情、与狼人互通情报。

  这些天,秦枭一边做着这些无耻的事情,一边在暗地里对众人装出一副义愤填膺舍生忘死的样子。这种人,此刻,已是原形毕露。

  然而,季青云在意的并不在此处,他真正在意的是平日里那些跟随秦枭的大臣。他们的立场原本就不坚定,今夜过后,怕就怕他们会彻底失去自己的立场。但愿,太师的壮举可以真正把他们唤醒吧!

  一番思忖之后,季青云只手接过金杯,双目紧闭,一饮而尽。烈焰寒冰流入腹中那一刻,脑海里再次翻涌起司徒允在暗殿对他讲的那些话。

  “今夜无论发生什么,只管忘记自己的立场,尽心顺从狼人,得到他们的信任,才有立场可言。”

  饮罢,拭了拭嘴角残留的液体,随后,朝邱内官淡淡点头,以表真心。

  季青云的脸上始终都是平淡之色,烈焰寒冰虽强,却始终强不过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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