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菡香馆春色缠绵。

  帝君本招瑾婕妤侍寝,谁知中途一场火患,御驾改道孙婕妤的寝宫。

  这消息迅速在后宫里传开,红了几多双眼睛,又惹来多少人暗自偷笑。

  钱皇后得知此事之后巍然点头,夸赞孙笙笙确是个有心之人。

  瞻星楼走水的这夜更漏看似漫长,每人各揣心事不提。

  顾云汐返回储秀宫向许妃复命,对于被玉玄矶阻难一事只字未提。

  之后她站在耳房走廊下,久久抬头望着清冷的夜色。

  萋萋秋风吹得宫灯左右乱晃,那些昏黄如萤火的光亮,在瑟瑟靡夜中微弱而凄凉。

  这会儿子顾云瑾该是光身被抬回去蔚烟阁了吧?横竖太鸾殿的龙床她是上去过,只是空无雨露恩宠,不知她被卷在被筒里抬下床时,心情又当如何。

  孙笙笙那头断不是个省油的灯,怀着先前的仇恨,一时得势定会睚眦必报。

  恐怕这一夜婉转承欢过后,她便要成为全后宫的众矢之的了。

  许妃平日安之若素的一个人,猛然背后出招,一式“借力打力”用的果是狠准精妙。

  呵,这混乱罪恶的深宫——

  顾云汐回忆许久,想着进宫以来一路走过的种种,冷眸如敛尽月华,清寂无温。

  夜幕深沉,晦暗天际有点点银辉,璀亮耀眼。

  顾云汐看到,兀然想起冷青堂,她感觉那星子的清光就像督主的眸色,总能在她最为困顿迷惘之时为她的内心指航。

  她的心,倏然有了几分暖度……

  ——

  笠日,深秋气爽,水洗的晴空澄碧万里,艳阳高照。

  今天是闵国公入朝的日子,听闻璟孝皇帝会亲自带领国公爷及夫人刑氏游兴锦鲤湖,后宫小主儿们早膳过后纷纷忙碌起来,盛装打扮,为与天子见上一面,搏得皇上侧目也是下足了血本。

  早膳过后,许妃被锦竹服侍着,一壁往身上套湘妃色交襟长裙,一壁低声问询:

  “事情可妥贴了吗?”

  锦竹已将华服上面两排牡丹花盘扣系好,低眉答道:

  “主子放心,派去的人已经回来了。消息放出,量那顾云瑾碍着皇贵妃的面儿,也是不敢不去的。”

  “嗯,”许妃神色安然,看看左右:

  “暮丫头呢?”

  “早膳那会儿出去了,这时辰也该回来了。”

  许妃眉尖若颦:“罢了,她从来做事稳妥……你先随我到锦鲤湖吧。”

  ——

  顾云汐忙完储秀宫的差事便赶往司礼监,倒无要事,只是昨夜瞻星楼上督主再次出面替她解了围,她心生感动,想要亲自前去看望他。

  走进司礼监正堂,迎头就遇到柳秉笔。见顾云汐来,老太监狭长的眼目遁然一亮。

  知她是自家督主上了心的人,柳秉笔对她格外热情,乌紫的大嘴唇咧得像瓢,双手拢在宽袖里,态度恭敬。

  顾云汐轻浅的对他说来找冷督主,目光向着正首的紫檀蟠龙雕花大椅上快速看过,带着些微局促。

  这小动作自然没能逃过柳秉笔精明的眼目,一记轻笑,他躬躬腰肢告知今儿个她来得不巧,爷一早到东厂去了该是不会回宫了。

  顾云汐骤然内心失落,却没将心情表现在脸上,只好福身告辞。

  路上心绪不宁。

  昨夜若非玉玄矶实言相告,顾云汐压根不得而知督主以何种方法从万玉瑶手里保下她的小命。

  如此,扳倒万氏一族不仅前功尽弃,督主很可能已将自己置身于险境。

  说到底,他还是真在乎她,对他的维护他的爱,她不该再做怀疑。

  要事在身,顾云汐加快脚步往锦鲤湖赶,许妃还等在那处,不能误了时辰。

  缕缕秋风扫落叶,凉风夹着凛凛的潮气一阵阵的往顾云汐脸上扑。锦鲤湖到就在眼前。

  顾云汐迎风视线撒远,大老远就看到亭子里那些莺莺燕燕、花红柳绿的明艳女子,人数不在少数。

  顾云汐步子不停,一边快走一边左顾右盼,仔细寻觅着自家娘娘的仪仗。

  耳畔,一声脆利的嗓音带着明显的嘲笑,冲入顾云汐的耳鼓:

  “呦,这不是会变戏法的瑾姐姐吗?怎么,昨晚被皇上翻了绿头牌,人都抬上龙床了却将皇上变到别人宫里去了,姐姐今个儿倒有心思游湖赏花啊?”

  湖岸水莲花池边,刚刚采集莲叶清露、意欲折返的顾云瑾被一蜜合撒花水雾裙配烟罗紫对襟短褂的姜选侍拦住。

  对方一脸的讥诮鄙夷,眸光在局促的顾云瑾红肿的眸子和曼妙的身段之间闪转不休。

  顾云瑾今日本不想到锦鲤湖来。

  昨夜帝君临时唱那么一出戏叫她颜面扫地,连哭带闹的就被内侍送回了寝宫。

  她知今早风头浪尖上冒出头来必然惹人耻笑,可早膳那会儿忽听下人议论皇贵妃会驾临锦鲤湖,想到自身久来攀附万氏的权赫,怎敢不亲身前往?

  于是,匆匆用过早膳,换上宫装,强撑精神梳妆打扮一番,这才带人出了蔚烟阁。

  如今当众折了面子,顾云瑾眉眼冷然竖起,水泠泠的眸子淬着愤懑红光,怒意翻滚着晃了晃肩:

  “小人得志!别以为本主不知,昨夜分明有人故意设计本主,蓄意利用瞻星楼走水之事夺宠!”

  顾云瑾此话一出口,立刻引来几位年轻小主围观,那些犀利的眼光有的鄙夷、有的同情、也有的甚为冷漠。

  “姐姐说这话,是在暗指那蓄意夺宠之人,便是妹妹我吗?”

  冷凛之声悠悠荡至半空,人群纷纷回头,尔后自觉分向两侧,让出一条道路。

  孙笙笙在两名宫婢的陪同下,缓步走到顾云瑾的对面。

  昨夜寝宫承欢,今儿起来人果是不一样了。

  见她一袭梅色暗花流云广袖裙、飞仙髻高挽,鬓角簪环错落,眉眼妖娆,眸光瑟瑟自带股子傲慢,双手交拢垂于细腰间。

  冷眸轻扫面目扭曲的顾云瑾,眼光旋即移向旁处,孙笙笙漫声笑过:

  “昨夜瞻星楼走水,本主恰在现场得与皇上偶遇,那是老天爷肯帮本主。姐姐纵然有气,您大可对老天爷去说啊!”

  “你……”

  顾云瑾恨到咬牙,眯眸往向地上猛啐一口,抬手指向孙笙笙:

  “谁不知秋祭家宴你嫉本主抢尽了你的风头,昨夜皇上召本主侍寝偏偏瞻星楼走水,分明是你在背后捣鬼!”

  “你胡说!凭你一个都不知父母是谁的杂种也敢污蔑本主——”

  孙笙笙立时美眸圆睁,狠厉的眸光直怼顾云瑾。

  从前遭无端打压、家宴上被争宠之仇,令孙笙笙内心对顾云瑾、对皇贵妃怨狠到了极点,一朝承宠扬眉吐气,今日便是痛快发泄报仇之时。

  孙笙笙一步上前,举起手掌预备向顾云瑾脸上狠拍却被杨采女拽住。

  “你干什么!”孙笙笙气急大吼。

  杨采女愠色回敬:

  “干什么?和皇上睡过一次了不起啊?还想撒野打人!”

  说着,杨采女用力推搡孙笙笙一把。

  顾云汐这时赶到,一声厉喝响起,及时阻止了她们。

  “几位小主,储秀宫宫婢屠暮雪向各位主子请安。”

  孙笙笙眉眼生冷的扭头看她一眼,嚣张气势逐的收敛下去。

  顾云汐悄然举目,深沉的眸色看过同样怒气冲冲的顾云瑾,再作福礼,和声恭顺:

  “两位小主都已侍奉过皇上,自是宫里的老人儿,也该为在场的新人主子们做做榜样。俱都如此行事,确是有失宫妃姿态了。”

  孙笙笙眉色动动,不再吭声。

  却不料顾云瑾骤然玉臂高抬,一巴掌结结实实的落在顾云汐半侧脸颊上。

  很好——

  顾云汐捂脸一个趔趄,绣鞋绊到半块突起的鹅卵石,接着柔软之身不受控的向旁倾斜越过玉石雕栏,顷刻坠入了锦鲤池内。

  孙笙笙见状容颜失色,其他小主也是惊叫连连:

  “来人啊,储秀宫有人落水了——”

  “快来人,救人啊——”

  湖畔一片混乱。

  不远处的树荫下黄衣翩跹,璟孝皇帝的仪仗已临锦鲤湖。

  今日闵国公携夫人归朝,璟孝皇帝于勤明殿盛情接。午膳未至,外面秋色怡人,璟孝皇帝便邀钱皇后与闵国公夫妻同至锦鲤湖游园赏景。

  闵国公闵瑞十六从军,从边关普通军士到参将、再到如今统领威海东清八十万水师的东清国公。

  不久前,闵国公麾下东清水师与臭名昭著的女海盗姬瑶光的船舰在威海领域大战获胜,消息至京城,令龙颜大悦。

  帝君的仪仗才游湖未及一半,便听得花池旁阵阵疾呼,凄凄切切。看河中,更有两只手臂挥舞不断:

  “救命、救命……奴婢不会游泳……”

  璟孝皇帝容色大骇,快步至河岸玉栏前,众人见到,仓皇下跪。

  两三识水性的内侍游到水面中央,将淹得将要半死的顾云汐捞到岸上。

  头回带领社稷重臣游湖便遇到此番景象,璟孝皇帝多少感觉面上无光,虚胖的黄脸拉沉无语,眉色褶出一道竖直的深沟。

  “暮丫头,你怎么样了?”

  许妃分开人群,荼毒的目光寒嗖嗖的剐过神色惴惴的顾云瑾,逐俯面去看顾云汐。

  “暮姑姑……暮姑姑,你能听到本宫说话吗?”

  顾云瑶对顾云汐情谊非浅,此时满脸急切,蹲身凑近湿淋淋的她,不停询问。

  顾云汐张嘴侧头,大口大口吐出湖水,眸光细碎无注。

  方才她瞥见皇上的仪仗接近凉亭时故意出面激怒顾云瑾,逼她出手再装作失足跌入湖中。

  她武功虽精,却是着实不懂游水,今被深不见底的锦鲤湖灌得满腹都是湖水,躺在岸上不禁头昏耳鸣,浑身虚乏无力。

  迷离间,湿冷的两手不受控的凌空挥舞,突然抓到某个柔软光滑的东西。

  耳边是颂琴张惶的喊叫:

  “哎呀,主子小心——”

  颂琴蹲在顾云瑶身旁,看到顾云汐昏迷之中拽松了顾云瑶婵色华服的滚雪外襟,主子颈子上那半块如意祥云玉坠子随着金丝绳一并滚出来,在她胸前一阵乱晃。

  颂琴急得容色惊变,忙为主子掩好项坠,将衣襟理顺。

  这一幕恰恰落到诰命夫人闵刑氏眼中。

  她顿时面色苍白,半张的嘴唇桀桀搐动,眼中瞳仁颤颤,逐渐凝出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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