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琰瞪圆了眼睛, 一脸错愕。
四叔祖说的什么？她没听错吧？
萧勰说了什么她听得很清楚, 也很清楚的知道这位大长老叔祖不论声音多么平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严肃的。
因为这是她的引道人。无论这位叔祖是什么样的性格，事实上因为相处时间太短她并不能准确判定, 但这一路明显是引道之途，那么引道人不可能开玩笑。
她听见自己心口砰砰激跳了几下。
年轻人多热血，她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年轻人, 也不例外, 就在心脏激跳的瞬间她感觉到胸腔一股热血涌动，跟着脸庞也感染了热度。
大唐，这是要掀起大风浪呀！
她很激动。
毫无疑问, 大唐是个强大而恐怖的帝国, 她抬脚向前踏出一步, 就会让世界震颤。如果说大唐要征服世界，萧琰毫不怀疑, 所有唐人都不会怀疑。因为大唐就是世界第一强国, 对外战争从未有败绩，傲然屹立于世界中心, 高傲的头颅俯瞰着四洋大洲。
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 征服世界和平天下不同。
征服世界只需要武力最强，再有强悍的经济实力支持战争，就能成为让世界震慑的霸主；然而“平天下”比征服天下要困难得多, 不仅是平定天下, 还是治平天下, 在诸子百家学说中，它都是崇高而远大的理想，被称为“圣人之治”，如果这个平天下的“天下”是一整个世界时，那就更如苍穹一般，只能仰望遐想而不可伸手触及。
萧琰想起了巴比伦的通天塔，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神话故事，讲的是一个强大的国度想通天，结果是塔毁国亡。
大唐要做的事，对这个世界来说，可能就是“巴比伦的通天塔”：以一国平世界，听起来很激荡人心，但冷静下来，就觉得这是何等的狂妄！
萧琰手中缰绳一下攥紧，心中热血如被寒风吹凉，脸庞也没有了一分热度，只觉冷沁，两道细眉似惊鸿飞起，眉间耸然，眸中光芒一缩。
“受到惊吓了？”萧勰和蔼笑道。
“是。”萧琰老实道。
她深觉地位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虽然大唐这两百年来一直在拓疆，前不久她还亲身经历了大唐对吐蕃的战争，即使大唐占领了整个吐蕃，将这片雪域高原划入帝国，但萧琰也不会想到大唐要做的事，不仅仅是拓疆，也不仅仅是满足一个强盛帝国向外攫取资源的扩张欲.望，而是一个远大的理想……有一瞬间萧琰都怀疑大唐不是个帝国而是个挥着书本的年轻士子了。
她有些呆呆的说道：“强大自信是一种气度，但是……”她眨了下眼似不知道怎么说，然后又肃然，说道，“母亲说，强者最易败在傲上。”萧勰当然知道她说的“母亲”是谁，眉毛不易察觉的抬了抬。
“因为自傲就让人自大；自大就易生狂妄。大唐很强，但越强大的越易因狂妄而毁灭。”
萧勰神情和蔼，“你觉得大唐的目标太高远，是因为强大而狂妄了？”他声音带着微微笑意，却无取笑之意，而是长辈对小辈问话的亲切。
萧勰自然的平和亲近气息让萧琰不由得放松，斜飞的眉毛也落下，攥紧的缰绳又松松握在手中，凝眸神情严肃的思考了好一会，摇了下头，诚实说：“我不知道。”
萧勰目光和蔼，耐心等她说下去。
萧琰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由人推事，由近推远，那可以推理一二。
“一，父亲很冷静，四叔祖很冷静。父亲和您都冷静，萧氏就不可能狂妄。二，萧氏很冷静，其他世家就不太可能狂妄。三，世家都冷静，皇族就不可能狂妄。”否则皇族已经不是陇西李氏了。
“虽然可以推出一二，但是，”她神情认真又坦然，“我觉得以我现在微末的位置，没有资格、也没有眼界，去评判大唐要做的事是不是狂妄。我要做的事，就是入经道堂，读书，学习。然后，进入人间行走。只有行走得够远，眼界也足够广足够深时，我才能说思考大唐要做的事。”
萧勰目光更加柔和，却如有实质抚过萧琰细肩，让她感觉似有微风拂过肩膀，被长者赞赏又欣慰的“拍了一下”。
“你能这么想很好。”萧勰目光温和满意。
“幼鹰还在学飞的时候，不要想着可以跟天空的苍鹰一样，能够翱翔天空，以目光丈量大地。天分再好，心性再好，在没有成长起来之前，也只是幼鸟，相对于世界的广阔还很渺小，翅膀也很稚嫩。做好当下的事，步步登高，以后望远才能踏实，不会虚浮。”
“是！十七谨受教。”萧琰叉手于方寸，行学子的聆听礼，低眉神情十分恭敬。
此刻她只觉心神清明沉静，似乎从军中出来后就有些飘浮的心境被滤去了浮沫，心神清澈又沉淀下来。
她进入静南军便一路上升，跟着便在吐蕃之战中大放光芒，如腾起的星辰耀耀，成为河西军最年少的将官，无论天赋和战绩都光彩夺目，相对于她的年龄，更令人惊叹。尽管她的心性比起很多年轻人都清静，不骄不躁，却也有着少年人的飞扬，心中生出佼佼于同辈的自豪；如非有李毓祯这么一位比她大不了几岁、却更耀眼的存在，萧琰“秀出同辈”之感会更强。
萧勰的教诲如同一只巨手拨起大浪，让她眼前滔滔起伏。
如同意识海被浪劈开，打开一线广阔，让她看到：和贺西川两百年累累的丰收硕果相比，和萧氏对河西的贡献相比，跟大唐帝国的强大相比，和世界大浪相比，她的“佼佼”实在太微小。
撇去心境的浮沫，如同一次过滤，让识海更加澄澈；而去掉了自傲的泡沫，也让心境更加沉淀，隐隐中元神的凝实都增加了一分。
萧琰清晰的感知到，更加感怀长辈的引导，又向四堂叔祖恭敬的行了一个道礼，“十七敬谢尊长指点修行。”
萧勰一笑而行。
……
马蹄哒哒，沿着一条宽阔的河渠行进，渐渐偏离了田间道路，萧琰挥手示意萧季思和长老侍从仍在田间官道行进，不必跟随过来。她和萧勰的骑术都很高明，胯.下的骏马也都是千里挑一的良驹，即使沿着蜿蜒的河渠驰行也相当平稳。
萧勰目光顺着河渠向远望去，平和的神情有些慨然。
“这就是徕渠。”
徕渠在田野上穿行，自东面滔滔而来，极目望不到尽头，只遥遥望见千百里外霍兰山脉若群马奔腾的身姿。
萧勰放缓马速说道：“河西灌溉渠有四大，徕渠称第一，既是河渠长度和灌溉田亩量的第一，也是第一个兴建。当年，先祖铖公定名为徕渠，你可知因何而来？”
萧琰读过《河西道志》，这是萧氏子弟必读的，她没有正式入学但课程是萧琮按自己的课目调整编排，比一般嫡支子弟学的更多阅读量也更大，《河西道志》就是课外必读之一；前五十年的道志都以大量笔墨记载河西垦田兴建水利之事，其中就有徕渠。萧琰按书中记载回答道：
“河西设道纳入大唐行政辖域，根本治策就是化牧为耕，事农为本。铖祖说，填饱肚子，这是活命的第一要事。徕，有招徕之意；徕渠就是‘招徕诸族之民，使之事本’的兴农水利。对于河西诸族来说，种田就是事本。”
她顿了顿，又补充说出自己的想法：
“事实上，从高宗皇帝说出朕眼望苍穹起，就决定了大唐的方向，不会和以前的中原王朝一样，‘事农为本’，以田赋为国家的主收入；大唐也不会成为农业帝国。
“但对这些刚刚打服、归降的游牧民族的说辞又不一样。
“这些西域的草原民族从本性来说，就是一群以抢掠为生存之本的马贼强盗，要改造强盗，就得逼他们放下弓箭，然后拿起锄头，学会种田，让他们懂得：养活自己的根本来自于土地的产出。必须用日复一日的田间劳作，消磨他们抢掠的本性。
“但武力压制只是一时的，要让这些慓悍的部族听话种田，还得讲道理，告诉他们：种田才是本，抢劫是旁门左道，不是强大的正途。大唐军队为什么强大，就是因为后面有很多百姓种田养活军队，大唐的实力是建立在沉厚的土地上。靠抢掠为生的草原部族不会依靠土地，也没有先进的农耕知识和工具让他们征服土地，一时靠抢掠建国也只是建在浮沙上的王国，所以遇到强大坚实的大唐就摧枯拉朽的崩溃了……这样的道理天天说，月月说，最后就成了河西部族都信服的道理。”
因为这的确是道理。中原王朝奉行了两千年的道理。
萧琰心想“事本”并不是欺骗河西部族。
因为农耕文明，中原王朝才成为了最有韧性的王朝，纵有一时倒伏也终究会站立起来，因为这个王朝这个民族的韧性就是来自于土地——有什么比大地的韧性更强呢？
“你说的没错。”
萧勰道：“当年铖祖号令诸族之民从事农耕，即务河西诸族生存之本。垦田和灌溉，即开局之重；尤其后者，难度更甚于前者，也决定了兴农的成败。前后历时五十余年，经过两代人的努力，才有了四通八达的水网，哺育出河西的粮川。”
萧勰石青色的大袖在空中拂过，如同一只飞鸟划过半空，声音平和又沉厚。
“若从高空凌越，从河西这一端飞到另一端，就能看到河西的大地上蜿蜒流出一个‘井’字。这就是河西的四大灌溉主渠。
“四大主渠之首的徕渠，就是‘井’字东边这一竖。说是一竖，其实是从东北向西南如同蚯蚓蜿蜒行进。渠口就开在霍兰山东脉的青铜峡。
“传说中，这条峡谷是中洲人族之王大禹开辟，使滔滔黄河水横过霍兰山，哺西部之民。秦、汉两朝帝王都曾诏令军队驱民在青铜峡开渠口，引黄灌田，但论开渠规模和灌溉量，秦渠、汉渠均不及徕渠的十分之一。
“河西建徕渠之后，又相继开凿兴建了昌渠、富渠、康渠。这就是河西东南西北四大渠。‘井’字周边，又有四通八达的支渠，均是开口于四主渠。这些灌溉渠网，就是流淌河西大地的血管，输送水源，养育了河西。”
“是。”萧琰知道这是怎样浩大的工程，耗费了多少人力，还有萧氏先辈们的心血。
萧勰说道：“开垦河西，这是一盘大棋，何处垦田，何处引水，这都有精义，不能随意而为。先贤曰：大参乎天，精微而无形。垦田造渠就是这等精义。要结合山川地势、地气，还有地下水的走势，统筹如棋局，每一道落子既要着眼于当前，也要顾全大局。不是看哪里有湖泊，哪里离草原的河流近，就在哪里垦田；也不是看哪边地势平坦，哪边离开垦的田近就在哪里引渠。这是大学问！得顺地气，顺风水，更不能损地脉。
“你看这徕渠的河道弯曲，若从灌溉田地的近便，以及修渠的省力省财来说，都不是最合理的；有些渠段甚至绕了个迂回。但这等规划，却是最顺地气的，因地利才能得水利。这其中的审思慎虑，难以言表。当年咱们萧氏三位易师先辈，皆是为河西这盘大棋堪舆推测耗尽心血，由此折了寿数。”
“是。”萧琰肃容，向徕渠行了一礼。
世家子弟都要读易知易理，易理中的舆理就是地理，河流是大地的血管经脉，当然遵循着地理，故修水利最难的不是开地凿山的工程，而是顺地理而为。河道的开口之地、河道的行经之地，都要体量地势，推断风水，涉及道理精深。
大唐新创建的理学也有测量地质水文的学问，但和上古传下来的易道相比还很粗浅，所以大唐兴建水利必定是易师先行。如果水道的行经路线不对，以后不止有水灾之患，而且更糟的是紊乱了地气：短时间弊害显不出来，但百年几百年之后，每到春夏季就有洪涝之灾了。
而河西修建的这些灌溉渠，自修建起至今未闹过水患，其中最早修建的徕渠已历两百年，仍是有水利而无水患！——这是让萧琰最生敬意的。
说明萧氏先祖当年兴建河西不是图短期政绩和一时灌溉之利，而是想到几百年乃至千年后仍能福泽后代而不成患。
不论萧氏先祖是为了家族，还是为河西考虑，或是真心为河西万民考虑，这都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德，足以让后人由衷崇敬。
萧琰记得沈清猗以客观角度说过：世家是士，不是君子，他们天然追逐权力，攫取利益，欲.望比庶民更强；但他们也有士的高贵，自视高人一等，做的是高人一等的伟业。
萧琰更愿意以善意去推想先辈：为家，为民，也是为这片大地；居高而怀大，这就是士的高贵。
萧勰抬手指向十几里外。
“那边有秦渠、汉渠。
“萧氏先辈规划时，发现秦渠、汉渠有些河段不顺地气，新建渠时就填了；有时河段则并入了新渠中，但新渠的石碑上仍有记。这是先秦、先汉祖宗的功绩，不能抹灭。
“秦、汉两朝都曾在这塞外围土为田，迁军户种稻，引黄河水和草原河水修灌溉渠。北魏、北周二朝时期，鲜卑人也利用旧渠垦田，种稻麦。但这些田地，都是以军统民、戍边镇塞之用。不是治地养民。河西之地，仍然是边塞，胡地。
“唯我萧氏举族迁入河西，大规模垦田兴水利，教化诸族学种田、栽杨插柳、培植果园，推广农耕之技，革新农耕之具，前后历时一百年，才使得这片土地成为民治康安之地；贺州、甘州、肃州、凉州这四州，被誉为河西江南。这样的伟业，秦、汉无有，北魏、北周无有。除我萧氏之外，也没有哪个世家有此魄力，敢行先人未行之事。”
“是。”萧琰点头。
虽然这是高宗皇帝为兰陵萧氏画的一块大饼，但萧氏敢破釜沉舟，也的确是世家中的大勇者。
萧勰大袖一挥，“当年咱们萧氏初到河西，连同带去的族人、跟随的士族和迁移的汉户，加上归化的河西各部族，统共不到八十万人口。如今，却是千万！”
“是。”
萧琰记得更具体的数据，一千三百六十七万余口。这是四哥说的，因为两年前正是河西道十年人口小计年，经户政厅统户籍得出的数据，实际人口应该比这个更多，因为总有各种因素不上户口的人。
萧琰觉得很应该为萧氏骄傲。
从马上极目望去，但见田连着田，村连着村，道路相通，鸡犬相闻；一片片坡地种着果树，红的黄的绿的果子匝树垂枝；远处草地接连到天际，白色的羊群倘佯在草地中……一派安宁祥和的田园农牧景象。
但谁能想到——这里曾经是千年边塞，四处起胡羌？是“人似兽兮食臭腥”的边荒之地？是“胡笳动兮边马鸣”、“烽火连三月”的兵戈征战之地？而在两百年前，这里还是大唐臣民心中的“诸胡杂乱，西陲之所”！
萧琰由衷自豪。
这里就是萧氏建造的新河西！
萧勰平和声音变得低沉，“咱们萧氏子弟的血汗洒在这片土地上。河西立英魂碑、忠贤堂，有我萧氏子弟三千余名，有为河西战死的英烈，也有为河西兴建呕心沥血而逝的……”
他勒马在一道高大的石碑前停下来，这是徕渠的镇河碑。石碑上刻着数千人名，最顶端右起为首的是：萧嵲充实。
这是四支的先祖，萧嵲，字充实。其字义曰充实之谓美，充实而光辉之谓大。他的一生足以誉之。
当年萧氏最有天分的易道大家，迄今萧氏也未再出过这样的易道天才，却因河西英年早近，在贺西川十年丰收大典时，含笑逝于徕渠石碑前。他的一部分骨灰就埋在这石碑底下的泥土中，沉默的陪伴着他的河渠，化为泥土和他的大地一起。
萧勰的声音沉蕴着感情，“河西道十二州，每一座城池，每一片沃野，每一条河渠，都凝聚着我们萧氏的心血。”
“是！”
萧琰肃然，轻身落马，向沉默的石碑长揖一礼。
这是大唐的河西，也是萧氏的河西。
不止是“沧海变桑田”的伟绩，更艰难也更深远的功业是文明教化。
他们萧氏的先辈们不仅建造出了河西江南，更重要的是，让这里成为了“华夏”。
四叔祖说的什么？她没听错吧？
萧勰说了什么她听得很清楚, 也很清楚的知道这位大长老叔祖不论声音多么平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严肃的。
因为这是她的引道人。无论这位叔祖是什么样的性格，事实上因为相处时间太短她并不能准确判定, 但这一路明显是引道之途，那么引道人不可能开玩笑。
她听见自己心口砰砰激跳了几下。
年轻人多热血，她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年轻人, 也不例外, 就在心脏激跳的瞬间她感觉到胸腔一股热血涌动，跟着脸庞也感染了热度。
大唐，这是要掀起大风浪呀！
她很激动。
毫无疑问, 大唐是个强大而恐怖的帝国, 她抬脚向前踏出一步, 就会让世界震颤。如果说大唐要征服世界，萧琰毫不怀疑, 所有唐人都不会怀疑。因为大唐就是世界第一强国, 对外战争从未有败绩，傲然屹立于世界中心, 高傲的头颅俯瞰着四洋大洲。
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 征服世界和平天下不同。
征服世界只需要武力最强，再有强悍的经济实力支持战争，就能成为让世界震慑的霸主；然而“平天下”比征服天下要困难得多, 不仅是平定天下, 还是治平天下, 在诸子百家学说中，它都是崇高而远大的理想，被称为“圣人之治”，如果这个平天下的“天下”是一整个世界时，那就更如苍穹一般，只能仰望遐想而不可伸手触及。
萧琰想起了巴比伦的通天塔，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神话故事，讲的是一个强大的国度想通天，结果是塔毁国亡。
大唐要做的事，对这个世界来说，可能就是“巴比伦的通天塔”：以一国平世界，听起来很激荡人心，但冷静下来，就觉得这是何等的狂妄！
萧琰手中缰绳一下攥紧，心中热血如被寒风吹凉，脸庞也没有了一分热度，只觉冷沁，两道细眉似惊鸿飞起，眉间耸然，眸中光芒一缩。
“受到惊吓了？”萧勰和蔼笑道。
“是。”萧琰老实道。
她深觉地位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虽然大唐这两百年来一直在拓疆，前不久她还亲身经历了大唐对吐蕃的战争，即使大唐占领了整个吐蕃，将这片雪域高原划入帝国，但萧琰也不会想到大唐要做的事，不仅仅是拓疆，也不仅仅是满足一个强盛帝国向外攫取资源的扩张欲.望，而是一个远大的理想……有一瞬间萧琰都怀疑大唐不是个帝国而是个挥着书本的年轻士子了。
她有些呆呆的说道：“强大自信是一种气度，但是……”她眨了下眼似不知道怎么说，然后又肃然，说道，“母亲说，强者最易败在傲上。”萧勰当然知道她说的“母亲”是谁，眉毛不易察觉的抬了抬。
“因为自傲就让人自大；自大就易生狂妄。大唐很强，但越强大的越易因狂妄而毁灭。”
萧勰神情和蔼，“你觉得大唐的目标太高远，是因为强大而狂妄了？”他声音带着微微笑意，却无取笑之意，而是长辈对小辈问话的亲切。
萧勰自然的平和亲近气息让萧琰不由得放松，斜飞的眉毛也落下，攥紧的缰绳又松松握在手中，凝眸神情严肃的思考了好一会，摇了下头，诚实说：“我不知道。”
萧勰目光和蔼，耐心等她说下去。
萧琰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由人推事，由近推远，那可以推理一二。
“一，父亲很冷静，四叔祖很冷静。父亲和您都冷静，萧氏就不可能狂妄。二，萧氏很冷静，其他世家就不太可能狂妄。三，世家都冷静，皇族就不可能狂妄。”否则皇族已经不是陇西李氏了。
“虽然可以推出一二，但是，”她神情认真又坦然，“我觉得以我现在微末的位置，没有资格、也没有眼界，去评判大唐要做的事是不是狂妄。我要做的事，就是入经道堂，读书，学习。然后，进入人间行走。只有行走得够远，眼界也足够广足够深时，我才能说思考大唐要做的事。”
萧勰目光更加柔和，却如有实质抚过萧琰细肩，让她感觉似有微风拂过肩膀，被长者赞赏又欣慰的“拍了一下”。
“你能这么想很好。”萧勰目光温和满意。
“幼鹰还在学飞的时候，不要想着可以跟天空的苍鹰一样，能够翱翔天空，以目光丈量大地。天分再好，心性再好，在没有成长起来之前，也只是幼鸟，相对于世界的广阔还很渺小，翅膀也很稚嫩。做好当下的事，步步登高，以后望远才能踏实，不会虚浮。”
“是！十七谨受教。”萧琰叉手于方寸，行学子的聆听礼，低眉神情十分恭敬。
此刻她只觉心神清明沉静，似乎从军中出来后就有些飘浮的心境被滤去了浮沫，心神清澈又沉淀下来。
她进入静南军便一路上升，跟着便在吐蕃之战中大放光芒，如腾起的星辰耀耀，成为河西军最年少的将官，无论天赋和战绩都光彩夺目，相对于她的年龄，更令人惊叹。尽管她的心性比起很多年轻人都清静，不骄不躁，却也有着少年人的飞扬，心中生出佼佼于同辈的自豪；如非有李毓祯这么一位比她大不了几岁、却更耀眼的存在，萧琰“秀出同辈”之感会更强。
萧勰的教诲如同一只巨手拨起大浪，让她眼前滔滔起伏。
如同意识海被浪劈开，打开一线广阔，让她看到：和贺西川两百年累累的丰收硕果相比，和萧氏对河西的贡献相比，跟大唐帝国的强大相比，和世界大浪相比，她的“佼佼”实在太微小。
撇去心境的浮沫，如同一次过滤，让识海更加澄澈；而去掉了自傲的泡沫，也让心境更加沉淀，隐隐中元神的凝实都增加了一分。
萧琰清晰的感知到，更加感怀长辈的引导，又向四堂叔祖恭敬的行了一个道礼，“十七敬谢尊长指点修行。”
萧勰一笑而行。
……
马蹄哒哒，沿着一条宽阔的河渠行进，渐渐偏离了田间道路，萧琰挥手示意萧季思和长老侍从仍在田间官道行进，不必跟随过来。她和萧勰的骑术都很高明，胯.下的骏马也都是千里挑一的良驹，即使沿着蜿蜒的河渠驰行也相当平稳。
萧勰目光顺着河渠向远望去，平和的神情有些慨然。
“这就是徕渠。”
徕渠在田野上穿行，自东面滔滔而来，极目望不到尽头，只遥遥望见千百里外霍兰山脉若群马奔腾的身姿。
萧勰放缓马速说道：“河西灌溉渠有四大，徕渠称第一，既是河渠长度和灌溉田亩量的第一，也是第一个兴建。当年，先祖铖公定名为徕渠，你可知因何而来？”
萧琰读过《河西道志》，这是萧氏子弟必读的，她没有正式入学但课程是萧琮按自己的课目调整编排，比一般嫡支子弟学的更多阅读量也更大，《河西道志》就是课外必读之一；前五十年的道志都以大量笔墨记载河西垦田兴建水利之事，其中就有徕渠。萧琰按书中记载回答道：
“河西设道纳入大唐行政辖域，根本治策就是化牧为耕，事农为本。铖祖说，填饱肚子，这是活命的第一要事。徕，有招徕之意；徕渠就是‘招徕诸族之民，使之事本’的兴农水利。对于河西诸族来说，种田就是事本。”
她顿了顿，又补充说出自己的想法：
“事实上，从高宗皇帝说出朕眼望苍穹起，就决定了大唐的方向，不会和以前的中原王朝一样，‘事农为本’，以田赋为国家的主收入；大唐也不会成为农业帝国。
“但对这些刚刚打服、归降的游牧民族的说辞又不一样。
“这些西域的草原民族从本性来说，就是一群以抢掠为生存之本的马贼强盗，要改造强盗，就得逼他们放下弓箭，然后拿起锄头，学会种田，让他们懂得：养活自己的根本来自于土地的产出。必须用日复一日的田间劳作，消磨他们抢掠的本性。
“但武力压制只是一时的，要让这些慓悍的部族听话种田，还得讲道理，告诉他们：种田才是本，抢劫是旁门左道，不是强大的正途。大唐军队为什么强大，就是因为后面有很多百姓种田养活军队，大唐的实力是建立在沉厚的土地上。靠抢掠为生的草原部族不会依靠土地，也没有先进的农耕知识和工具让他们征服土地，一时靠抢掠建国也只是建在浮沙上的王国，所以遇到强大坚实的大唐就摧枯拉朽的崩溃了……这样的道理天天说，月月说，最后就成了河西部族都信服的道理。”
因为这的确是道理。中原王朝奉行了两千年的道理。
萧琰心想“事本”并不是欺骗河西部族。
因为农耕文明，中原王朝才成为了最有韧性的王朝，纵有一时倒伏也终究会站立起来，因为这个王朝这个民族的韧性就是来自于土地——有什么比大地的韧性更强呢？
“你说的没错。”
萧勰道：“当年铖祖号令诸族之民从事农耕，即务河西诸族生存之本。垦田和灌溉，即开局之重；尤其后者，难度更甚于前者，也决定了兴农的成败。前后历时五十余年，经过两代人的努力，才有了四通八达的水网，哺育出河西的粮川。”
萧勰石青色的大袖在空中拂过，如同一只飞鸟划过半空，声音平和又沉厚。
“若从高空凌越，从河西这一端飞到另一端，就能看到河西的大地上蜿蜒流出一个‘井’字。这就是河西的四大灌溉主渠。
“四大主渠之首的徕渠，就是‘井’字东边这一竖。说是一竖，其实是从东北向西南如同蚯蚓蜿蜒行进。渠口就开在霍兰山东脉的青铜峡。
“传说中，这条峡谷是中洲人族之王大禹开辟，使滔滔黄河水横过霍兰山，哺西部之民。秦、汉两朝帝王都曾诏令军队驱民在青铜峡开渠口，引黄灌田，但论开渠规模和灌溉量，秦渠、汉渠均不及徕渠的十分之一。
“河西建徕渠之后，又相继开凿兴建了昌渠、富渠、康渠。这就是河西东南西北四大渠。‘井’字周边，又有四通八达的支渠，均是开口于四主渠。这些灌溉渠网，就是流淌河西大地的血管，输送水源，养育了河西。”
“是。”萧琰知道这是怎样浩大的工程，耗费了多少人力，还有萧氏先辈们的心血。
萧勰说道：“开垦河西，这是一盘大棋，何处垦田，何处引水，这都有精义，不能随意而为。先贤曰：大参乎天，精微而无形。垦田造渠就是这等精义。要结合山川地势、地气，还有地下水的走势，统筹如棋局，每一道落子既要着眼于当前，也要顾全大局。不是看哪里有湖泊，哪里离草原的河流近，就在哪里垦田；也不是看哪边地势平坦，哪边离开垦的田近就在哪里引渠。这是大学问！得顺地气，顺风水，更不能损地脉。
“你看这徕渠的河道弯曲，若从灌溉田地的近便，以及修渠的省力省财来说，都不是最合理的；有些渠段甚至绕了个迂回。但这等规划，却是最顺地气的，因地利才能得水利。这其中的审思慎虑，难以言表。当年咱们萧氏三位易师先辈，皆是为河西这盘大棋堪舆推测耗尽心血，由此折了寿数。”
“是。”萧琰肃容，向徕渠行了一礼。
世家子弟都要读易知易理，易理中的舆理就是地理，河流是大地的血管经脉，当然遵循着地理，故修水利最难的不是开地凿山的工程，而是顺地理而为。河道的开口之地、河道的行经之地，都要体量地势，推断风水，涉及道理精深。
大唐新创建的理学也有测量地质水文的学问，但和上古传下来的易道相比还很粗浅，所以大唐兴建水利必定是易师先行。如果水道的行经路线不对，以后不止有水灾之患，而且更糟的是紊乱了地气：短时间弊害显不出来，但百年几百年之后，每到春夏季就有洪涝之灾了。
而河西修建的这些灌溉渠，自修建起至今未闹过水患，其中最早修建的徕渠已历两百年，仍是有水利而无水患！——这是让萧琰最生敬意的。
说明萧氏先祖当年兴建河西不是图短期政绩和一时灌溉之利，而是想到几百年乃至千年后仍能福泽后代而不成患。
不论萧氏先祖是为了家族，还是为河西考虑，或是真心为河西万民考虑，这都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德，足以让后人由衷崇敬。
萧琰记得沈清猗以客观角度说过：世家是士，不是君子，他们天然追逐权力，攫取利益，欲.望比庶民更强；但他们也有士的高贵，自视高人一等，做的是高人一等的伟业。
萧琰更愿意以善意去推想先辈：为家，为民，也是为这片大地；居高而怀大，这就是士的高贵。
萧勰抬手指向十几里外。
“那边有秦渠、汉渠。
“萧氏先辈规划时，发现秦渠、汉渠有些河段不顺地气，新建渠时就填了；有时河段则并入了新渠中，但新渠的石碑上仍有记。这是先秦、先汉祖宗的功绩，不能抹灭。
“秦、汉两朝都曾在这塞外围土为田，迁军户种稻，引黄河水和草原河水修灌溉渠。北魏、北周二朝时期，鲜卑人也利用旧渠垦田，种稻麦。但这些田地，都是以军统民、戍边镇塞之用。不是治地养民。河西之地，仍然是边塞，胡地。
“唯我萧氏举族迁入河西，大规模垦田兴水利，教化诸族学种田、栽杨插柳、培植果园，推广农耕之技，革新农耕之具，前后历时一百年，才使得这片土地成为民治康安之地；贺州、甘州、肃州、凉州这四州，被誉为河西江南。这样的伟业，秦、汉无有，北魏、北周无有。除我萧氏之外，也没有哪个世家有此魄力，敢行先人未行之事。”
“是。”萧琰点头。
虽然这是高宗皇帝为兰陵萧氏画的一块大饼，但萧氏敢破釜沉舟，也的确是世家中的大勇者。
萧勰大袖一挥，“当年咱们萧氏初到河西，连同带去的族人、跟随的士族和迁移的汉户，加上归化的河西各部族，统共不到八十万人口。如今，却是千万！”
“是。”
萧琰记得更具体的数据，一千三百六十七万余口。这是四哥说的，因为两年前正是河西道十年人口小计年，经户政厅统户籍得出的数据，实际人口应该比这个更多，因为总有各种因素不上户口的人。
萧琰觉得很应该为萧氏骄傲。
从马上极目望去，但见田连着田，村连着村，道路相通，鸡犬相闻；一片片坡地种着果树，红的黄的绿的果子匝树垂枝；远处草地接连到天际，白色的羊群倘佯在草地中……一派安宁祥和的田园农牧景象。
但谁能想到——这里曾经是千年边塞，四处起胡羌？是“人似兽兮食臭腥”的边荒之地？是“胡笳动兮边马鸣”、“烽火连三月”的兵戈征战之地？而在两百年前，这里还是大唐臣民心中的“诸胡杂乱，西陲之所”！
萧琰由衷自豪。
这里就是萧氏建造的新河西！
萧勰平和声音变得低沉，“咱们萧氏子弟的血汗洒在这片土地上。河西立英魂碑、忠贤堂，有我萧氏子弟三千余名，有为河西战死的英烈，也有为河西兴建呕心沥血而逝的……”
他勒马在一道高大的石碑前停下来，这是徕渠的镇河碑。石碑上刻着数千人名，最顶端右起为首的是：萧嵲充实。
这是四支的先祖，萧嵲，字充实。其字义曰充实之谓美，充实而光辉之谓大。他的一生足以誉之。
当年萧氏最有天分的易道大家，迄今萧氏也未再出过这样的易道天才，却因河西英年早近，在贺西川十年丰收大典时，含笑逝于徕渠石碑前。他的一部分骨灰就埋在这石碑底下的泥土中，沉默的陪伴着他的河渠，化为泥土和他的大地一起。
萧勰的声音沉蕴着感情，“河西道十二州，每一座城池，每一片沃野，每一条河渠，都凝聚着我们萧氏的心血。”
“是！”
萧琰肃然，轻身落马，向沉默的石碑长揖一礼。
这是大唐的河西，也是萧氏的河西。
不止是“沧海变桑田”的伟绩，更艰难也更深远的功业是文明教化。
他们萧氏的先辈们不仅建造出了河西江南，更重要的是，让这里成为了“华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