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王与霍王离去, 已经过了三更天。
离开皇宫后, 霍王没有直接回天策书院, 而是瞬移去了嘉国公主府上, 将圣人的密旨匣子搁在书房内便离去, 没有惊动府中的侍卫。
锦绡寝帐内, 嘉国公主睫毛颤动几下忽地睁开眼睛，黑暗中眸子由朦胧到清明, 想到霍王的神识传音，她叫了亲信侍女起榻，挑灯去了内书房, 令侍女候在门口, 提了灯笼入内, 按亮书案上的台灯, 果见一只铸铁方匣, 她旋开机关锁，取出圣人的手令, 看完脸色一变。
之后书房的灯一直亮着。
跟着起身的亲信侍女都不以为异, 一位仍然侍候在门口，一位直接去了茶食间准备消夜茶点——自家殿下向来如此，有时半夜三更忽然醒来起榻, 推演卜测到天亮都是有的。
……
东宫的灯也亮起来了。
太子被紫宸殿中官召起，说圣人梦中醒来, 传召太子入见。
东宫光天殿内外灯火通明, 宫人们准备着出行的仪仗, 人流穿梭内外进出，却很安静只有轻微的簌簌声，忙中不乱。
很快，太子乘舆经东宫后门入西苑，一路簌簌静悄疾行，入了大明宫。
……
紫宸殿，寝殿。
圣人半歇在御榻上，眯着眼睛。
太子经历了一番荡转轮似的心上心下过程，听父亲讲完整件事，额上内衫上全是冷汗，仍觉后怕不已，但从昨夜起就不安的心却在胸腔里安定了，不再因为猜测担忧害怕而咚咚跳着落不了地。
秦有端了热巾子递给太子擦汗，又用干燥的大毛巾，给太子的后背隔着，以免冷汗着凉。做完这一切，又无声退立到内殿门口。
圣人倚在织金隐囊上，眸子黝黑深邃，“事到如今，已经很明显，这是一个陷阱，一个针对昭华的陷阱。”他的眼中闪着利芒，“对方已经知道，我们在怀疑他们研制禁药，并查到了他们在南部湾的基地，索性放弃这个基地——以这个基地为代价，布下诱杀昭华的陷阱。”
圣人目光更加凌厉，“那么庞大的一座火山岛，不可能只在几个洞眼埋下炸.药就能完全炸塌，必须全面铺点，这不可能是临时所为。当昭华他们进入火山口时，那座火山就已经是提前布好的炸.药山了。”
太子握拳咬牙，“他们是要昭华粉身碎骨啊！”
军器研究院的火.药研究成果太子知道一些，但并不完全，却也能推想，要造成这样一座火山垮塌，需要的炸.药量必定是惊人的，很可能要达数万斤之巨，而对方不惜暴露隐藏二三十年的秘研火药的秘密，并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就是要昭华万无一失的死！
太子感觉到了深深的危机，那些无数恶意的眼睛盯着他的女儿，构思着无数陷阱，随时准备扑出致命一击——这次不成，那下一次呢？
圣人沉声说道：“自从昭华的星命显露，他们必杀昭华。”
李毓祯的星命显露得很晚。每个人都有命星，但唯有“天命所钟”者才能称为星命，因为他或她能影响历史长河的方向，影响世间所有人的命运。自从人们知道有“星命”后，无论云端还是人间大势力都在试图卜测，但天机不是那么好测的，卜测者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而且有很多玄奥未解，不是所有的星命都能卜测出来，据说星命越深越难卜测；加上有人故意扰乱星机，即使曾经有模糊的一线星机也会归于混沌中不可知。
但李毓祯被册为秦国公主后，诏令一下，天地感应，天策书院的周天星辰法阵就有了反应，她的星命由此显露——再也隐藏不了。但圣人笃定，对方还不敢破坏规则：以先天宗师刺杀李毓祯。而先天以下的刺杀，对李毓祯就不是威胁。
但圣人现在后悔这个笃定了——对方的确没有破坏规则，却是精心设计，耐心创造时机，伏下了这么一个致命陷阱。
圣人神色更冷，“现在他们处心积虑要对付的，就是昭华。昭华一日不死，他们就一日不安。如果昭华这次大难得脱，他们以后的行动会更加难以预测，很可能，会打破他们一直遵守的一些底线。以昭华迎难而上的性子，也会给他们谋算的机会。在这方面，她可不会‘吃一堑长一智’。”圣人说到这里，深深叹了口气。
太子对李毓祯这一点也很头痛，却还是为女儿辩解一句，“她是修剑道的，总不能畏难而退。”
圣人哼一声，“你还为她辩解，就是你纵出来的。”
太子心道：难道您没纵她？还有齐王那些刺杀难道不是您纵出来的？但他性子宽和又重孝道，虽然对父亲挑选皇嗣的方式很有看法，也不会对父亲口出怨言。说到底，还是自己的身子骨不好，否则父亲何需行险峻之道？也不必服用延寿丹燃烧寿命来强健精力了。
太子想到此事就泛起悲戚，诚恳道：“阿父，是我的错。”
父子俩说的不是一件事，但感情却是相通的。
圣人神色温和下来，“这也怪不得你。昭华任性起来，就是势如剑出，一往无前，谁都拉不回；也不能拉回她。”
圣人无奈的叹一声，仰眼望着御帐顶的五彩云龙，又看着太子，声音严肃，“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昭华修的是心道，她必须有君子的重负，才不会这么任性，以身涉险。”
圣人说的“君子”，当然不是儒家的“君子”。
君子，帝君或太子。
太子看着父亲，神情惊愕，渐渐的平静下来，神色静肃，“您已经决定了？”
圣人说道：“朕意已决。”
太子起身，撩袍在御榻前跪下，伏身叩头，没有说谦逊的话，也没有推辞不受的言辞，只是沉静说道：“孩儿明白。谨遵君父旨意。”
圣人看了他一会，说道：“太子，你很好。”
太子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这是圣人头一回说“你很好”。
——朕有你这样的太子，很好；
——昭华有你这样的君父，很好。
……
剑湖，石塔。
阁主垂目吹笛良久，指影如蝶蹁跹，似缓实疾。
苍古气息的法阵似乎已经完全苏醒，随着地脉深处的节奏起伏，似大地沉厚又无声的呼吸，音符奏出的银色光辉已经无形、无象，却给人感觉它就在阵纹的沟壑中无声流淌，随着大地的起伏汇入法阵中央。
大音希声。
大象无形。
……
萧琰只觉这一觉睡得很长，仿佛所有的疲惫和抽痛都在宁静的沉睡中得到了修复；又似乎做了一个梦，化身为银色的音符，流淌在星光长河中，宁静，又跃动。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她不知自己是沉睡还是清醒，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呼吸绵绵，若存若亡，人处于恬淡虚无的境界，无思无虑，却又恍恍惚惚，元神在不动不静之中活泼泼。
……
阁主紫笛入袖，素手轻抬，一指轻捺。
萧琰眉间天心一道光入。
阁主的声音轻淡又飘渺。
“心为神之主。”
……
萧琰只觉一点灵光袭入天心。
无声的吟诵从极远的虚空而来。
“太虚神运，寂兮寥兮。静而无声，空而无象。至分清浊，上为玉清。玉清至虚，虚而有灵。其灵纯兮，纯一无二，见天地而无天地，于造化同游。其空空兮，无思无虑静而寂，静为真性。灵与性合，名之为神。神名天心，通名慧性。天然之慧，彻照无碍。……”
“即心即物，无中生有。”
“动为真意。无中生有，有中生无。”
……
萧琰恍惚觉得这是《太上玉清经》，每一句都是她抄过背过的，却又不是《太上玉清经》，因为语句打乱了；然而打乱组合却又另有玄奥。她恍惚而悟，又恍兮惚兮，不知何在。
有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太虚中的一道灵光，生于混沌，无思无虑无识，存在却又虚无；又一刻，飘飘忽忽而上，见到混沌两分，上为玉清，下为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天地，生万物，谓无有生有。静为真性，万象俱空，见天地人我，而无天地人我之相；见山川草木，而无山川草木之迹；见虫鱼鸟兽，而无虫鱼鸟兽之形；见一切诸物，而无一切诸物之体，谓有中化无，至静为虚。
……
她睁眼就见天光，蓦然由虚而入实，不由怔愣了一会，虚空无焦的眼神渐渐化实，手一动，便按在了阵纹沟壑上，感受到掌下的粗砺，她慢慢坐了起来，转眼看四周。
心神渐渐清明，所有的恍惚汇合，凝聚为清晰的记忆。
她闭上眼睛，神识入紫府，便见黯淡无华的灵台和识海重新变得通透，莲瓣似乎更加莹白剔透，黯淡如灰质的虚府天幕也恢复了纯黑莹润。
她睁眼看着石塔透入的天光，神情又有些怔愣——几近枯竭的神识竟然就在一夜间修复了！想想她之前在剑阵巷神识受损时，修养了三个月才养好，那还只是神识受损而非枯竭，和现在的速度相比，简直不能提。
她起身，举步一跨，便出了塔外。
门廊边搁着一只熟悉的提篮，里面一杯清水，一只鹅蛋。
她喝了清水，却并不觉得饥饿，提了食篮，往林中走去，走到“无念”的巨岩前面时，她停步，默默看着母亲刻的刀意，只觉得自己已经能够挥出下面的几刀，但她没有拔刀，又继续湖边走去。
……
阁主正在喂鹅。
领头的大白鹅最先吃完，挺着个脖子，踏着方步消食，一副傲慢又从容的样子。
萧琰上前搁下提篮，端敬行礼，“大师伯。”又长揖一礼，“多谢大师伯。”
大白鹅突然伸长脖颈，在她腿上叼了一下，转头盯着提篮里的鹅蛋——好像很眼熟？
萧琰转头，好声好气的解释道：“你看，我没吃你的蛋。”
大白鹅恼怒，又叼了她一下。
“嗯嗯知道了，我不是看不起你的蛋，我一会儿就吃了它，好么。”
大白鹅傲慢的叫了两声，昂胸凸肚的表示满意了。
阁主听见这一人一鹅的“对话”忍不住笑，负手上舟，说道：“走罢。”
大白鹅脖子一昂，黑豆眼斜乜萧琰。萧琰笑着弯下身，抱起它上舟。
小舟疾行如箭。萧琰关心李毓祯，放下大白鹅就问道：“大师伯，昭华可安好？”
阁主道：“神魂离体。”
萧琰一惊，不问过程先问关键，“昭华的神魂在哪里？怎么回体？”
舟已至岸，阁主抬步上岸，慢悠悠的走着，一边和她说着。
萧琰听得直吸冷气，一脸忧虑，“我的虚府中，东方的星辰还是黯淡的。”——东方青龙真的是昭华的命星显照。
阁主道：“你的虚府星空是四方星宿，是你命星附近的命星，也是与你的命运有极大关联的人。你的命运和他们的命运相辅相成，一方生机气运强，则另一方也强。而他们的生机气运消涨，天地有感应，也会映射在你的虚府世界中。”
萧琰立即抓住重点，“也就是说，如果我的生机气运强，也会加强昭华的生机气运。”
阁主道：“昭华能够脱险，有几大因素，其中之一的因素，是你的生机气运加于昭华之身，增强了她的生机气运。生机有形，气运无形，然隔万里之遥，能施加影响，命星映照是关键，若有与己身紧密相关联的介质，便是桥梁，直接贯通。”
萧琰听到这里惊讶，然后想到了，“我的命牌？”
她的命牌在李毓祯身上。
阁主微微一笑，眼神微扫，似笑非笑。
萧琰此时没觉得窘，只觉得庆幸，决定以后再不抱怨李毓祯拿走她的命牌了。
“我能做什么？”她问大师伯。
她觉得大师伯让她去看李毓祯，应该不只是为了同伴之义，还有她能出力的意思。
阁主含有深意说道：“你是大气运者。万千普通人的人间念力，也未必及得上你一人。”
萧琰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是“大气运者”，但阁主说的不会有错，她郑重点头，“我应该怎么做？”
阁主道：“在恰当的时机，将你的神念映照青龙。”
萧琰问道：“恰当的时机，是什么时候？”
阁主说道：“时机未至。现在，我们需要等待。”
……
凌晨安静，晋王一宿未合眼。
李毓祯静静躺在墨玉床上，青色剑袍映着她苍白的脸色，呼吸悠长平缓，仿佛睡着一般，却没有一丝活气。
晋王坐在圈椅上，眼睛干涩，嘴唇也很干，时不时叼叼一句，“阿祯，你快好起来吧。”“都是我的错，没有拦着你进地道。”他当时就该撒泼耍赖的拦着她！晋王心里一次次后悔。如果阿祯醒不来，该怎么办！他没脸见圣人了，也没脸见太子了。
晋王心里被悔恨啃咬着，心情极度颓废，听见门外的步声接近，也没有关心是谁过来了。
萧琰由大白鹅领着，上了第九层。她轻轻推门进入，白袜踏上柚木地板，绕过墨玉底座屏风，便看见静静躺在墨玉床上的李毓祯。
她心里揪了一下。
“晋王。”萧琰上前行礼。
晋王呆直着转头，勉强提起精神，“十七，你也在剑阁啊。”看见那只昂头挺胸的大白鹅，目光微愣了下。
“呃，这是阁主的鹅，神威大将军。”
晋王眼角抽了下。
“呃，昭华在剑阁的时候，经常喂它，和它很熟。”准确的说，是和它有拔毛的不共戴天之仇，嗯，大师伯说的。
大白鹅挺直了头颈，左顾右盼，高傲的扫视了室内一圈，踏着方步走到墨玉床前，翅膀一扇，呼啦飞上去了，屁股坐在李毓祯交叠搁于小腹的双手上，威严的俯视她。
晋王眼角猛地抽搐了下，阿祯一定会杀了这只不知死活的鹅！
萧琰呆了下，忽地有种想爆笑的感觉——虽然时机很不对——心想，李毓祯醒来知道，一定会把这只神威大将军的毛全给拔光。
晋王的悲痛竟奇异的被这只大白鹅打消了一分，振作了精神，决定先去沐浴，不然阿祯醒来要皱眉了，叮嘱萧琰，“十七，你陪昭华多说说话。”说着起身，出到廊外。
萧琰在圈椅上坐下，看着神魂沉眠的李毓祯，脸色十分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应该是神魂消耗过度的原因，眼睛紧闭着，神情平静又宁静，估计在元神陷入沉眠的最后一刻，她的神色就是这么平静。
萧琰心头如压沉石，想说话，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却似塞了棉絮，窒涩得难受，看了她良久，才说出一句：“你这样安静，真是不习惯啊。”
她伸出手去，按在李毓祯的胸口，感受到衣衫下一方硬硬的玉佩，应该就是自己的命牌，低声说道：“我不计较你取走我的命牌了，你想戴多久就戴多久。不过，你要是死了，我可不会让它陪着你进棺材。”所以，你还是活着吧。
她收回手，又郑重说道：“我还没有打败你，你可不能死。你是剑修，不能不战而败。你还是左神策大将军，不能不战而逃。”
大白鹅：“昂昂！”
“你若是做了逃兵，神威大将军也会笑话你。”
大白鹅：“昂昂！”
“李毓祯，你不会死。”
萧琰声音平缓坚定。
“我相信你。”
大白鹅突然伸长头颈，狠狠叼了下李毓祯的鼻子，然后呼啦飞下，高仰着脖子，踏着方步，昂胸凸肚，一副报了仇的神气模样。
萧琰呆呆的，“神威大将军，你死定了。”
离开皇宫后, 霍王没有直接回天策书院, 而是瞬移去了嘉国公主府上, 将圣人的密旨匣子搁在书房内便离去, 没有惊动府中的侍卫。
锦绡寝帐内, 嘉国公主睫毛颤动几下忽地睁开眼睛，黑暗中眸子由朦胧到清明, 想到霍王的神识传音，她叫了亲信侍女起榻，挑灯去了内书房, 令侍女候在门口, 提了灯笼入内, 按亮书案上的台灯, 果见一只铸铁方匣, 她旋开机关锁，取出圣人的手令, 看完脸色一变。
之后书房的灯一直亮着。
跟着起身的亲信侍女都不以为异, 一位仍然侍候在门口，一位直接去了茶食间准备消夜茶点——自家殿下向来如此，有时半夜三更忽然醒来起榻, 推演卜测到天亮都是有的。
……
东宫的灯也亮起来了。
太子被紫宸殿中官召起，说圣人梦中醒来, 传召太子入见。
东宫光天殿内外灯火通明, 宫人们准备着出行的仪仗, 人流穿梭内外进出，却很安静只有轻微的簌簌声，忙中不乱。
很快，太子乘舆经东宫后门入西苑，一路簌簌静悄疾行，入了大明宫。
……
紫宸殿，寝殿。
圣人半歇在御榻上，眯着眼睛。
太子经历了一番荡转轮似的心上心下过程，听父亲讲完整件事，额上内衫上全是冷汗，仍觉后怕不已，但从昨夜起就不安的心却在胸腔里安定了，不再因为猜测担忧害怕而咚咚跳着落不了地。
秦有端了热巾子递给太子擦汗，又用干燥的大毛巾，给太子的后背隔着，以免冷汗着凉。做完这一切，又无声退立到内殿门口。
圣人倚在织金隐囊上，眸子黝黑深邃，“事到如今，已经很明显，这是一个陷阱，一个针对昭华的陷阱。”他的眼中闪着利芒，“对方已经知道，我们在怀疑他们研制禁药，并查到了他们在南部湾的基地，索性放弃这个基地——以这个基地为代价，布下诱杀昭华的陷阱。”
圣人目光更加凌厉，“那么庞大的一座火山岛，不可能只在几个洞眼埋下炸.药就能完全炸塌，必须全面铺点，这不可能是临时所为。当昭华他们进入火山口时，那座火山就已经是提前布好的炸.药山了。”
太子握拳咬牙，“他们是要昭华粉身碎骨啊！”
军器研究院的火.药研究成果太子知道一些，但并不完全，却也能推想，要造成这样一座火山垮塌，需要的炸.药量必定是惊人的，很可能要达数万斤之巨，而对方不惜暴露隐藏二三十年的秘研火药的秘密，并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就是要昭华万无一失的死！
太子感觉到了深深的危机，那些无数恶意的眼睛盯着他的女儿，构思着无数陷阱，随时准备扑出致命一击——这次不成，那下一次呢？
圣人沉声说道：“自从昭华的星命显露，他们必杀昭华。”
李毓祯的星命显露得很晚。每个人都有命星，但唯有“天命所钟”者才能称为星命，因为他或她能影响历史长河的方向，影响世间所有人的命运。自从人们知道有“星命”后，无论云端还是人间大势力都在试图卜测，但天机不是那么好测的，卜测者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而且有很多玄奥未解，不是所有的星命都能卜测出来，据说星命越深越难卜测；加上有人故意扰乱星机，即使曾经有模糊的一线星机也会归于混沌中不可知。
但李毓祯被册为秦国公主后，诏令一下，天地感应，天策书院的周天星辰法阵就有了反应，她的星命由此显露——再也隐藏不了。但圣人笃定，对方还不敢破坏规则：以先天宗师刺杀李毓祯。而先天以下的刺杀，对李毓祯就不是威胁。
但圣人现在后悔这个笃定了——对方的确没有破坏规则，却是精心设计，耐心创造时机，伏下了这么一个致命陷阱。
圣人神色更冷，“现在他们处心积虑要对付的，就是昭华。昭华一日不死，他们就一日不安。如果昭华这次大难得脱，他们以后的行动会更加难以预测，很可能，会打破他们一直遵守的一些底线。以昭华迎难而上的性子，也会给他们谋算的机会。在这方面，她可不会‘吃一堑长一智’。”圣人说到这里，深深叹了口气。
太子对李毓祯这一点也很头痛，却还是为女儿辩解一句，“她是修剑道的，总不能畏难而退。”
圣人哼一声，“你还为她辩解，就是你纵出来的。”
太子心道：难道您没纵她？还有齐王那些刺杀难道不是您纵出来的？但他性子宽和又重孝道，虽然对父亲挑选皇嗣的方式很有看法，也不会对父亲口出怨言。说到底，还是自己的身子骨不好，否则父亲何需行险峻之道？也不必服用延寿丹燃烧寿命来强健精力了。
太子想到此事就泛起悲戚，诚恳道：“阿父，是我的错。”
父子俩说的不是一件事，但感情却是相通的。
圣人神色温和下来，“这也怪不得你。昭华任性起来，就是势如剑出，一往无前，谁都拉不回；也不能拉回她。”
圣人无奈的叹一声，仰眼望着御帐顶的五彩云龙，又看着太子，声音严肃，“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昭华修的是心道，她必须有君子的重负，才不会这么任性，以身涉险。”
圣人说的“君子”，当然不是儒家的“君子”。
君子，帝君或太子。
太子看着父亲，神情惊愕，渐渐的平静下来，神色静肃，“您已经决定了？”
圣人说道：“朕意已决。”
太子起身，撩袍在御榻前跪下，伏身叩头，没有说谦逊的话，也没有推辞不受的言辞，只是沉静说道：“孩儿明白。谨遵君父旨意。”
圣人看了他一会，说道：“太子，你很好。”
太子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这是圣人头一回说“你很好”。
——朕有你这样的太子，很好；
——昭华有你这样的君父，很好。
……
剑湖，石塔。
阁主垂目吹笛良久，指影如蝶蹁跹，似缓实疾。
苍古气息的法阵似乎已经完全苏醒，随着地脉深处的节奏起伏，似大地沉厚又无声的呼吸，音符奏出的银色光辉已经无形、无象，却给人感觉它就在阵纹的沟壑中无声流淌，随着大地的起伏汇入法阵中央。
大音希声。
大象无形。
……
萧琰只觉这一觉睡得很长，仿佛所有的疲惫和抽痛都在宁静的沉睡中得到了修复；又似乎做了一个梦，化身为银色的音符，流淌在星光长河中，宁静，又跃动。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她不知自己是沉睡还是清醒，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呼吸绵绵，若存若亡，人处于恬淡虚无的境界，无思无虑，却又恍恍惚惚，元神在不动不静之中活泼泼。
……
阁主紫笛入袖，素手轻抬，一指轻捺。
萧琰眉间天心一道光入。
阁主的声音轻淡又飘渺。
“心为神之主。”
……
萧琰只觉一点灵光袭入天心。
无声的吟诵从极远的虚空而来。
“太虚神运，寂兮寥兮。静而无声，空而无象。至分清浊，上为玉清。玉清至虚，虚而有灵。其灵纯兮，纯一无二，见天地而无天地，于造化同游。其空空兮，无思无虑静而寂，静为真性。灵与性合，名之为神。神名天心，通名慧性。天然之慧，彻照无碍。……”
“即心即物，无中生有。”
“动为真意。无中生有，有中生无。”
……
萧琰恍惚觉得这是《太上玉清经》，每一句都是她抄过背过的，却又不是《太上玉清经》，因为语句打乱了；然而打乱组合却又另有玄奥。她恍惚而悟，又恍兮惚兮，不知何在。
有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太虚中的一道灵光，生于混沌，无思无虑无识，存在却又虚无；又一刻，飘飘忽忽而上，见到混沌两分，上为玉清，下为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天地，生万物，谓无有生有。静为真性，万象俱空，见天地人我，而无天地人我之相；见山川草木，而无山川草木之迹；见虫鱼鸟兽，而无虫鱼鸟兽之形；见一切诸物，而无一切诸物之体，谓有中化无，至静为虚。
……
她睁眼就见天光，蓦然由虚而入实，不由怔愣了一会，虚空无焦的眼神渐渐化实，手一动，便按在了阵纹沟壑上，感受到掌下的粗砺，她慢慢坐了起来，转眼看四周。
心神渐渐清明，所有的恍惚汇合，凝聚为清晰的记忆。
她闭上眼睛，神识入紫府，便见黯淡无华的灵台和识海重新变得通透，莲瓣似乎更加莹白剔透，黯淡如灰质的虚府天幕也恢复了纯黑莹润。
她睁眼看着石塔透入的天光，神情又有些怔愣——几近枯竭的神识竟然就在一夜间修复了！想想她之前在剑阵巷神识受损时，修养了三个月才养好，那还只是神识受损而非枯竭，和现在的速度相比，简直不能提。
她起身，举步一跨，便出了塔外。
门廊边搁着一只熟悉的提篮，里面一杯清水，一只鹅蛋。
她喝了清水，却并不觉得饥饿，提了食篮，往林中走去，走到“无念”的巨岩前面时，她停步，默默看着母亲刻的刀意，只觉得自己已经能够挥出下面的几刀，但她没有拔刀，又继续湖边走去。
……
阁主正在喂鹅。
领头的大白鹅最先吃完，挺着个脖子，踏着方步消食，一副傲慢又从容的样子。
萧琰上前搁下提篮，端敬行礼，“大师伯。”又长揖一礼，“多谢大师伯。”
大白鹅突然伸长脖颈，在她腿上叼了一下，转头盯着提篮里的鹅蛋——好像很眼熟？
萧琰转头，好声好气的解释道：“你看，我没吃你的蛋。”
大白鹅恼怒，又叼了她一下。
“嗯嗯知道了，我不是看不起你的蛋，我一会儿就吃了它，好么。”
大白鹅傲慢的叫了两声，昂胸凸肚的表示满意了。
阁主听见这一人一鹅的“对话”忍不住笑，负手上舟，说道：“走罢。”
大白鹅脖子一昂，黑豆眼斜乜萧琰。萧琰笑着弯下身，抱起它上舟。
小舟疾行如箭。萧琰关心李毓祯，放下大白鹅就问道：“大师伯，昭华可安好？”
阁主道：“神魂离体。”
萧琰一惊，不问过程先问关键，“昭华的神魂在哪里？怎么回体？”
舟已至岸，阁主抬步上岸，慢悠悠的走着，一边和她说着。
萧琰听得直吸冷气，一脸忧虑，“我的虚府中，东方的星辰还是黯淡的。”——东方青龙真的是昭华的命星显照。
阁主道：“你的虚府星空是四方星宿，是你命星附近的命星，也是与你的命运有极大关联的人。你的命运和他们的命运相辅相成，一方生机气运强，则另一方也强。而他们的生机气运消涨，天地有感应，也会映射在你的虚府世界中。”
萧琰立即抓住重点，“也就是说，如果我的生机气运强，也会加强昭华的生机气运。”
阁主道：“昭华能够脱险，有几大因素，其中之一的因素，是你的生机气运加于昭华之身，增强了她的生机气运。生机有形，气运无形，然隔万里之遥，能施加影响，命星映照是关键，若有与己身紧密相关联的介质，便是桥梁，直接贯通。”
萧琰听到这里惊讶，然后想到了，“我的命牌？”
她的命牌在李毓祯身上。
阁主微微一笑，眼神微扫，似笑非笑。
萧琰此时没觉得窘，只觉得庆幸，决定以后再不抱怨李毓祯拿走她的命牌了。
“我能做什么？”她问大师伯。
她觉得大师伯让她去看李毓祯，应该不只是为了同伴之义，还有她能出力的意思。
阁主含有深意说道：“你是大气运者。万千普通人的人间念力，也未必及得上你一人。”
萧琰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是“大气运者”，但阁主说的不会有错，她郑重点头，“我应该怎么做？”
阁主道：“在恰当的时机，将你的神念映照青龙。”
萧琰问道：“恰当的时机，是什么时候？”
阁主说道：“时机未至。现在，我们需要等待。”
……
凌晨安静，晋王一宿未合眼。
李毓祯静静躺在墨玉床上，青色剑袍映着她苍白的脸色，呼吸悠长平缓，仿佛睡着一般，却没有一丝活气。
晋王坐在圈椅上，眼睛干涩，嘴唇也很干，时不时叼叼一句，“阿祯，你快好起来吧。”“都是我的错，没有拦着你进地道。”他当时就该撒泼耍赖的拦着她！晋王心里一次次后悔。如果阿祯醒不来，该怎么办！他没脸见圣人了，也没脸见太子了。
晋王心里被悔恨啃咬着，心情极度颓废，听见门外的步声接近，也没有关心是谁过来了。
萧琰由大白鹅领着，上了第九层。她轻轻推门进入，白袜踏上柚木地板，绕过墨玉底座屏风，便看见静静躺在墨玉床上的李毓祯。
她心里揪了一下。
“晋王。”萧琰上前行礼。
晋王呆直着转头，勉强提起精神，“十七，你也在剑阁啊。”看见那只昂头挺胸的大白鹅，目光微愣了下。
“呃，这是阁主的鹅，神威大将军。”
晋王眼角抽了下。
“呃，昭华在剑阁的时候，经常喂它，和它很熟。”准确的说，是和它有拔毛的不共戴天之仇，嗯，大师伯说的。
大白鹅挺直了头颈，左顾右盼，高傲的扫视了室内一圈，踏着方步走到墨玉床前，翅膀一扇，呼啦飞上去了，屁股坐在李毓祯交叠搁于小腹的双手上，威严的俯视她。
晋王眼角猛地抽搐了下，阿祯一定会杀了这只不知死活的鹅！
萧琰呆了下，忽地有种想爆笑的感觉——虽然时机很不对——心想，李毓祯醒来知道，一定会把这只神威大将军的毛全给拔光。
晋王的悲痛竟奇异的被这只大白鹅打消了一分，振作了精神，决定先去沐浴，不然阿祯醒来要皱眉了，叮嘱萧琰，“十七，你陪昭华多说说话。”说着起身，出到廊外。
萧琰在圈椅上坐下，看着神魂沉眠的李毓祯，脸色十分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应该是神魂消耗过度的原因，眼睛紧闭着，神情平静又宁静，估计在元神陷入沉眠的最后一刻，她的神色就是这么平静。
萧琰心头如压沉石，想说话，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却似塞了棉絮，窒涩得难受，看了她良久，才说出一句：“你这样安静，真是不习惯啊。”
她伸出手去，按在李毓祯的胸口，感受到衣衫下一方硬硬的玉佩，应该就是自己的命牌，低声说道：“我不计较你取走我的命牌了，你想戴多久就戴多久。不过，你要是死了，我可不会让它陪着你进棺材。”所以，你还是活着吧。
她收回手，又郑重说道：“我还没有打败你，你可不能死。你是剑修，不能不战而败。你还是左神策大将军，不能不战而逃。”
大白鹅：“昂昂！”
“你若是做了逃兵，神威大将军也会笑话你。”
大白鹅：“昂昂！”
“李毓祯，你不会死。”
萧琰声音平缓坚定。
“我相信你。”
大白鹅突然伸长头颈，狠狠叼了下李毓祯的鼻子，然后呼啦飞下，高仰着脖子，踏着方步，昂胸凸肚，一副报了仇的神气模样。
萧琰呆呆的，“神威大将军，你死定了。”